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我手持一盏青铜四角杯，身着你曾为我披上的凤凰涅槃战袍，远远看见了你，双手束缚在石柱上，以发覆面，离我这里只有一百步，我走向那万人齐目的行刑台，送你赴死，亦送我赴死。

                          一百步

      有美瑶卿能染翰。千里寄、小诗长简。更宝若珠玑，置之怀袖时时看。似频见、千娇面。

      董贼作乱，挟天子以令四方，下令百万洛阳百姓迁居长安。限期迁都，一时间人心惶惶，怨声载道。大道上挤满了迁移的人潮车马，涂有饿莩，狗彘食人，相踵践踏受伤而死者、相互抢掠械斗至死者不计其数。一夫作难而七庙隳，千顷宫墙，焚为焦土，天犹降怒，累月长旱。

      数月后，我们已离开百里。我摇晃在臣子家眷的马车内。于此，是山间峡谷，隐天蔽日，夹岸石壁兀自开放着无人欣赏的早梅。百无聊赖下，无意向车窗外一瞥，只见帘外一个少年将军，生得器宇轩昂，威风凛凛，顶束发金冠，披凤凰战袍，擐唐猊铠甲，系狮蛮宝带，纵马挺载，往来与行伍之间。正失神间，忽而雷神怒吼，地崩山摧，巨石滚落，众多车轿翻滚下山崖，呼儿唤女，哭天抢地，乱作一团。正惶恐不能自胜，忽那少年，猿臂长伸，奋力拉我出车中，如于混乱中天降神人，身跨赤兔，俊眉似剑，目光如炬，尽占人间风流。醒来时我已身披少年的凤凰涅槃战袍，我们的眼神不期而遇，又迅速逃离，劫后余生之际，更感内心怦动。

      历经千难，终于寻到了我的义父司徒王允。他形容枯槁，白须杂生，于微风中尚且难以站稳，一夜间仿佛老了很多。他一见我身上的凤凰袍，眉间一拧一舒，计上心来。

      义父出生官宦，饱读诗书，泛阅经典，他志在铲除大汉奸贼佞臣。当下他的目标便是逆贼董卓。角声寒，夜阑珊，当晚，他有悖常伦向我跪下，请求我帮助他，帮助匡扶四百年大汉朝纲。我不知所谓，默然同意，他便授与我一个铲除董卓的“美人计”。

      一夜更漏迢递，无泪戚，青丝成雪兮钗委地。

      次日，司徒大人略将府上装点一番，邀那少年——董卓帐下吕布将军前来赴宴，特命我前来献舞，交杯对盏，浪漫莺花好。少年倍感欣喜，开怀畅饮，赞道：“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由日中到日落，艳歌无间声相继。

      雪压小桥无路。归去归去，江上一犁烟雨。

      那一日，司徒大人将我们婚约订下。

                          七十步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

      隔数日，府里上下洒扫庭除，重新隆重装点，杀鸡备酒，迎接董相国到来。

      单是饮酒太过枯燥，便有了我出来献舞，便是：绣面芙蓉一笑开，斜飞宝鸭衬香腮。眼波才动被人猜。一面风情深有韵，半笺娇恨寄幽怀。月移花影约重来。

      只是衣袖辗转间，董贼便神魂颠倒，淫邪之意与赞美之情同起。司徒大人见势便道：“向相国道喜了，小女二八未嫁，愿一心一意跟随相国，相国可愿纳小女为婢？”那厮野蛮大笑：“好好好，美人愿随我哉，明日咱们共去郿坞享乐！”

      次日天未大亮，数婢人为我梳妆打扮，外面一片欢天喜地，凤箫声动，声声逼人。曾许你白头，又另做贼人姬妾。锦衣少年郎啊，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大义不负卿。

      一顶红轿悄悄驶向相国府，未至半路，只见两行红灯照道，少年骑马执戟而来，厉声质问义父：“司徒既以貂蝉许我，今又送与太师，何相戏耶？”义父假意道：“昨日太师在朝堂中言'我闻你有一女，名唤貂蝉，已许吾儿奉先，今日良辰，吾即当取此女回去，配与奉先。'遂老夫将貂蝉送与太师府中。”

      少年不疑有他，大喜而归，在府中苦苦相候却不闻音耗。正千急百躁间，来一侍妾曰：“太师与新人共寝，至今未起。”少年失色大惊，潜入董卓卧房窥探。知帘动有人，我便对镜贴妆，蹙起双眉，复以香罗拭泪，轻轻吟道：“天涯流落思无穷，既相逄，却匆匆。为问东风余几许?春纵在，与谁同!欲寄相思千点泪，流不到，楚江东。”少年窥视良久，乃出，少顷，又入。我于床后探身望去，以手指心，又以手指董卓，挥泪不止。董卓乍醒，怒斥吕布：“汝敢戏吾爱姬也！”唤左右逐出：“今后不许入堂！”

      次日，董贼入朝议事，少年径投相府而来，见我立于凤仪亭下曲栏之旁，我铭记义父嘱托，假口托辞道：“自见将军，许侍箕帚，妾已生平愿足，谁想太师起不良之心，妾恨不即死，今日与君一诀，死于君前，以明妾志！”少年慌忙制止：“我知汝心久矣！只恨不能共语，我今生不能以汝为妻，非英雄也！”遂以四指指天，愿发毒誓。当是时，董贼在殿上起疑，寻入后园，见我二人亭下共语，互相依偎，画戟置于一旁。董贼大喝一声，拾起画戟掷来，直欲取其性命。少年慌忙躲过。我心知，那一掷，董吕之间的父子之情全无，而互杀之意暗起，我的计策已成功了一半。

      即日就要去郿坞了，我在车上，遥见少年于稠人之间，望眼车中，哀哉痛惜。忽闻背后一人问曰：“温侯何不从太师去，乃在此遥望而发叹？”视之，乃司徒大人也。

礼毕，少年叹道：“公女老贼自宠幸久矣！”便将前事一一告知，司徒大人佯惊，仰面跌足，半晌不语，良久，曰：“太师夺将军之妻，诚为天下耻笑——非笑太师，笑将军尔！可惜将军盖世英雄，亦受此辱也！”少年如发冲冠，拍案而起，“誓当杀此贼，以雪吾耻！只奈父子之情恐惹人议论。”司徒笑曰：“将军自姓吕，太师自姓董，掷戟之时，岂有父子之情耶？将军若扶汉室，乃忠臣也，青史传名，流芳百世；将军若助董贼，乃反臣也，载之史笔，遗臭万年。”少年顿觉醍醐灌顶：“非司徒之言，布几自误，心意已决，司徒勿疑！”说罢，刺臂出血为誓。司徒大人跪谢：“汉祀不斩，皆出将军赐也。切勿泄漏！”便相与谋划，不期而良计出。

                            五十步

      报帝里，春来也。骤香尘、宝鞍骄马。新郎君、成行如画。

      计划实如期。数月后，忠臣良将诓得董卓入朝，少年奉召讨贼，持戟挺槊，割董贼头颅在手。将吏皆呼万岁，百姓奔走相告，夜夜花灯如昼。

    董贼已灭，汉室之隆指日可待，我的少年封功在即，定流芳千古。我想我该离去了，去不会说话的天国。沉思之际，耳畔却响起少年清扬的声音：“春风不负东君信，遍拆群芳。燕子双双，依旧衔泥入杏梁。须知一盏花前酒，占得韶光。莫话匆忙，梦里浮生足断肠。”回首，少年面若桃花，春风得意——我终是不舍，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那么，惟愿以孱弱双翼换得须臾温柔以铭刻。

                            二十步

          林断山明竹隐墙，乱蝉衰草小池塘。翻空白鸟时时见，照水红蕖细细香。殷勤昨夜三更雨，又得浮生一日凉。

      几经辗转，我们驻扎于下邳城中。城里粮草丰裕，且有泗水之险，安心坐守，可保无虞。那时的日子，便是狼烟遍地里偷得的浮生半日凉。然世事莽莽，山川历历，去日无多，烟沙刹起，兵临池下。曹操引兵攻城，正值我大病不起，少年日日烦忧，饮酒消愁，酩酊大醉，无心出战，不听陈宫之言，错过迎战良机，痛失下邳。人心难测，少年亦被叛将宋宪、魏续设计擒拿。贼兵冲进城后，大肆屠杀，伏尸百万，流血漂橹。一时间，沙场残阳红似血，千里白骨露荒野。

      不远村落里，行板正将命数描摹。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自古红颜多祸水，如你必殒，我舍命相陪便是。

                            终点

      凭高眺远，见长空万里，云无留迹。桂魄飞来光射处，冷浸一天秋碧。玉宇琼楼，乘鸾来去，人在清凉国。江山如画，望中烟树历历。

      我醉拍手狂歌，举怀邀月，对影成三客。起舞徘徊风露下，今夕不知何夕。便欲乘风，翻然归去，何用骑鹏翼。水晶宫里，一声吹断横笛。

      一步一踏，终于来到少年身前，酒似乎是凉了，我送与少年唇边一干而尽，将酒杯掷下台阶。每一次都是你抱我，这一次，换我来抱你。即便已沦为阶下囚，即便此时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可温侯犹在，策马啸西风的少年犹在，你从未输给敌手，输给命运。

      一瞬间，万箭齐发，我早已不再害怕。心连心的贴近，终于我们不再遥远。我左手是过目不忘的萤火，右手是十年一个漫长的打坐，转世燕还故塌，仍为你衔来四月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