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以此文献给我爱了多年的五月天
文/灯芯林
透过围在床前脸色悲戚,哽咽无言的人群,他看到了那个躺在床上紧闭着双眼的人,满是皱纹的脸上神色安详。
破晓之前,床上的人就死了,彻底的告别了这个世界。
他坐在窗前,转头看着窗外,墨蓝色的天,清晨的冷风吹来,从他身体中穿过,吹向床边围着他哭泣的亲人。
飘荡不安的无力感在他心里蔓延,抬手却关不上吹风的窗口,初死的恐惧袭来时,又转瞬消融在骤然而起的高声啼哭里,那是与他相伴五十年的结发妻子。
看看床上的他,又看看为他哭泣的妻子,回忆突然就漫上心头。
唉,人生啊…
1七岁那一年,抓住那只蝉,以为能抓住夏天。
知了飞来的时候,夏天就到了。
茂密的树叶上泛着银白的光,阳光打下来时,被交错的树枝切割成了细碎的光影,落在地上,隐隐绰绰。
一只灰猫顺着墙根跳上那棵树歇凉,吓跑了叶间嘶鸣的蝉。
烈日炎炎下,除了不知疲倦的蝉,整个世界都陷入了昏沉的睡意。
七岁的他举着一根小竹竿,在一座座瓦房的隔沟中间穿梭,寻找蜘蛛新织的网。
小铃铛脖子上挂着个透明的小塑料瓶,在他身后亦步亦趋的跟着,被太阳晒得通红的脸上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目光炯炯的盯着那些陈旧的屋檐。
“那里那里。”
小铃铛惊呼起来,伸出一只手扯他的衣袖,一只手指着灰暗的房角,笑的时候,露出了满是虫蛀的牙。
“小鬼,跑远点去!”屋内传来大伯的骂声,他赶紧转身,食指放在嘴边,“嘘”。
小铃铛就瞪大了眼,双手紧紧的捂着嘴巴。
举高竹竿,将蜘蛛网全都缠在了上面,一只蜘蛛掉下来,落在了小铃铛的凉鞋上,趁她还未大叫时,他一脚踢过去,踹飞了那只蜘蛛,也将小铃铛凉鞋上的蓝花花踹了下来。
“快跑。”
拉起抿着嘴巴,泫然欲泣的小铃铛,咚咚咚的脚步声踏在石子上,一下子就跑出好远。
来到那棵蝉鸣的树荫下,他捡起一粒石子向繁茂的树叶间扔去,灰猫惨叫一声,从树上跳下来,树叶抖动,哗哗作响。
“懒猫。”
看着灰猫顺着墙根跑回屋内的身影,他捂着嘴巴,冲小铃铛贼兮兮的偷笑。
在树荫下等了好久,终于再次传来知了的嘶鸣,他蹑手蹑脚的悄悄靠过去,小铃铛站在原地紧张的看着他。
飞快的把竹竿伸过去,黏住了那只倒霉的蝉。
“抓住了,抓住了,第十只…”
小铃铛大叫着跑过来,扭开脖子上的塑料瓶盖拿给他,把那只蝉装了进去。
他用脏兮兮的小手擦着脸上的汗水,灰黑的印记就出现在他脸上。晃动那个塑料瓶时,蝉被摇得晕头转向,在瓶里发出“吱吱”碰撞的声响。
他们大笑时,吓跑了谷场边啄食的母鸡,吓醒了屋檐下沉睡的老狗。
入秋之前的那个黄昏,闷热的躁意蔓延时,他撇下老爱跟着他的小铃铛,和一群比他大的男生去清凉的浅水小河里游泳。
小铃铛坐在田坎上等他,交替的晃着双腿,风吹来时,狗尾巴草轻轻摇曳,毛茸茸的扫在她的小腿上。
她数着电线杆上的一排麻雀,数着远处低飞的蜻蜓,含糊不清的唱着新学的童谣。
河面洒满星光的时候,他穿着一条小裤衩,嘴里叼着根马兰头,湿漉漉的回来。
小铃铛迎上去,把塑料瓶拿给他看,满满一瓶知了,静静的堆在一起。
“蝉都死掉了…”她快哭出来了。
“你这破孩子,还不回来,屋都不晓得落!”
他妈妈拿着一根木棍,怒火冲冲的来找他,木棍打在他光光的身上火辣辣的,撒开脚丫子跑之前,他生气的抓过小铃铛手里的塑料瓶,扔得远远的,瓶子落在了繁茂的水花生田里,隐藏在了藤蔓间。
“死了就死了,烦死了你!”
留下小铃铛站在田坎上哇哇大哭。
2十七岁的那年,吻过她的脸,就以为和她能永远。
拆迁队来过后,村子变成了一片废墟,村里的人拿着分到的钱,都搬到了热闹的镇上。
星期五的下午,他从吉他社出来,换上球鞋去了篮球场,球场边上围了一堆女生,或羞涩或热情。
他的好哥们儿神色怪异的冲他挤眉弄眼,运球,上篮,高中生活的繁重和冗长就在吉他的琴弦和球场的汗水里发泄挥散。
暮色来临时,球场上只剩下他一个人,拍球的声音在空荡荡的球场回荡。
小铃铛牵着单车来找他,他将篮球扔进单车前面的框里,刚好卡上。
他骑单车载着小铃铛,小铃铛坐在单车后座,细细的手臂环在他的腰上。
他到家后,把单车还给小铃铛,抓了抓头发,犹犹豫豫的开口:“那个,明天我要和阿七去九中打球赛。”
“我去看你。”小铃铛高兴的说,那张普通的脸上满是笑意。
“不用不用…”他赶紧摆手:“球赛过后,我们约好去他家打游戏。”
小铃铛只好点点头,神色黯然。
他悄悄的松了一口气,看着小铃铛歪歪斜斜的骑着单车远去,风吹起她高高的马尾,单薄纤长的背影在暮色下拉得很长。
去赴约时,那个穿着碎花裙子的长发女生在奶茶店门口等他。
女生是隔壁班的秋妹,娇小漂亮,他打球时总是在球场看他。秋妹扬手冲他打招呼,手腕上的银手链闪闪发亮,笑的时候两只眼像弯弯的豌豆荚。
他给秋妹买苹果奶茶,陪她逛街,用攒来的钱和她去游乐场,送她回家。
很快他就和秋妹确定了恋爱关系,偷偷摸摸的展开了他的初恋,秋妹很可爱,送他自己做的卡通链,让他挂在吉他包上,为他买牛奶和面包放在他桌子里。
他开始找各种借口,让小铃铛放学后先走不要等他,后来干脆就不再和小铃铛一起回家。
他和秋妹在晚自习后静谧的操场散步,在无人的月下接吻,用吉他为秋妹写歌,带着她去和九中的球队打球赛。
他十七岁生日的那天,和秋妹出去吃饭,秋妹送他一颗篮球,上面写着他和秋妹的名字,他觉得自己幸福得快要冒泡了。
晚上回来时,他父母和小铃铛坐在桌前等他吃饭,他才想起每一年生日小铃铛都会来为他庆生。
小铃铛送了他一本《纳兰词》,他笑了笑,小铃铛还是那样,总是送他她喜欢的东西。
夜间睡觉前,他拿起书翻了翻,书里掉出来一张书签,他晃了一眼,随手夹回书里,将书扔在了床头。
高考来临时,他和秋妹约好考同一所大学,还幻想着毕业后一起去同一座城市工作。
小铃铛问他的志愿,他犹豫了一下,报了一所比他志愿更好的大学,小铃铛高高兴兴的在第一志愿里填上那所大学的名字时,他悄悄的别开了眼。
小铃铛和秋妹的录取通知书一个接一个的到了,小铃铛拿通知书给他看,脸上却没有一点笑意,走的时候,又折回来。
“你这个骗子。”
她听到了他写给秋妹的歌,她看到了月光下他和秋妹的亲吻,她看到了生日那天他拿回来的篮球上的名字。
街边的行道树上又藏满了嘶鸣的蝉,七月的天气像盆燃烧的炭火,也像小铃铛第一次穿在身上的那条石榴红的连衣裙。
开学后他回学校复读,小铃铛每周六都回来为他补习。最后他考上了一所二本大学,复读之前,秋妹就和他分手了。
小铃铛越来越漂亮,大二那年答应了一个大三学长的追求,那个学长是吉他社的社长。
时间是贼,偷走一切。
3再给我一次机会将故事改写,还欠了她一生的一句抱歉。
毕业后他去了向往已久的城市工作,那是他当年和秋妹约好的地方。
从底层开始打拼,每天没日没夜的加班,泡面加火腿的日子他过了很久,熬去了梦想,熬来了胃病。
住院那段时间他很消沉,日渐消瘦下去,医院新来的小护士很照顾他,为他熬汤做饭,打气加油。
出院后他辞掉了原来的工作,独自创业,为了拿到第一单生意,他几乎磨破了嘴皮,跑断了双腿。
这是一座繁忙且冷漠的城市,一旦停下脚步,就会被它远远的抛下。
生意渐渐起步,却接到了小铃铛的结婚请帖,新郎是那个吉他社长。他放下手里的工作,坐飞机回了那个小镇,参加小铃铛的婚礼。
小铃铛来给他敬酒,他仰头喝酒时,眼眶通红。
很多年都未回过家,家里还是记忆中的那个样子,只是陈旧了许多,父母也已经是青丝夹杂着白雪。
快睡着的那一刻,他猛然清醒,在屋里翻了很久,终于从床下找出了那本《纳兰词》,吹去书上厚厚的灰,找出那张书签,上面是小铃铛娟秀的字迹。
不见合欢花,空倚相思树。
他叹息一声,一夜无眠。
三十而立,父母开始催婚,眼看着公司也走上了正轨,他答应了那个小护士很久以前对他的表白。
三十一岁生日那天他和小护士结了婚。三十五岁时,他的第一个孩子出生,他将孩子送回给他的父母来养,读他小时候读的小学,初中,高中。
公司倒闭的时候,他已经四十多岁了,青春不在,他却遇到了人生中最大的低谷,父母在那段时间也相继离世。
似是一夜之间,他就白了头,再无东山再起的可能。
他和妻子四处借钱,卖了房子,抵上了公司欠下的债务。
孩子正上高中,用钱的地方还很多,不得已之下,他外出打工,再次过上了每天加班的生活。
有一天账户里突然多了一笔钱,他大惊之下去银行查看,是小铃铛打过来的。
小铃铛给他发短信:等孩子长大后再还给我吧,毕竟当年填志愿时要不是因为你,也不会有现在的我,骗子…
一时之间,泪流满面。
孩子一天天长大成人,开始工作,像他当年那样为了生活打拼,为了梦想奋斗。
他退休在家,和妻子安享晚年,身体一天天衰老,视力听力渐渐变弱。
风烛残年的时候,他需要有人来扶着他走路,照顾他的大小便。
有一天做梦,他梦到小时候被他丢在水花生田里的那个塑料瓶,在繁茂的藤蔓间,发出热烈的蝉鸣。
晨光熹微,第一缕阳光落在他的身上,思绪突然就断了,妻子悲戚的哭声逐渐远去。
唉,人生啊…
他抬起手,看着指尖,已经如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