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也许是对花朵太过熟悉的缘故,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很少注意花开。在我身边时常会有很多花开,楝树、木槿、枸杞、飞篷、豌豆、丝瓜…….只有在某种特定情绪或环境的促成下,比如某天一场缠绵的春雨后,院子里的泡桐树落了一地的花朵,因缘巧合触动了我的心弦。
泡桐树在江南极其常见,生长迅速,用不了几年就可成材。也正因如此,它的木质松软易折,难堪重用,锯开后一般作为家具内侧不负重的隔板使用。它的花朵颜色浅淡,一点也不引人注目,难以得到人的亲睐。我一直以为泡桐是白色或浅灰色,直到那场春雨,花落满园,触动了我,刻意地在雨中俯身抵近注目。才突兀地发觉,它的花是微紫、淡蓝、浅绛的层层洇开。用心欣赏的话,这泡桐花竟然也是种无华的美,特别花开满树时,一点不输盛传的各种名花。
我开始注意花开花落的时间很短,往长了说也不足廿年。堂皇点说,见识了太多花开花落,这自然不过的景象有啥好稀奇的?实际情况大抵是我心思不够细腻,在情感方面粗糙到了可怜的程度。而后,真正让我注目的倒不是花开本身,如果不是形状线条、色彩或香味格外特殊,很难有一朵花能吸引到我。真正的原因是文字,我不在意花开,自有细腻的人注意,用优美的文字辅以各种情绪描述那些花开,终于让我代入其中,开了窍。
花开,真的很美。
如果有闲情,花开的更美。
如今有闲情的人似乎一夜之间疯涨,随科技的发展,有了比文字更直观、传播更快的小视频。然后在我们这个边远的小县城里,有了尚湖牡丹花会、护城河边的网红樱花林等趋者如鹜所在。近几日刷到许多三峰寺前楸树花开的视频,楸树高大,满树浅红色的花仿佛云霞笼罩,是让人屏息的绝美。
我老早就知道三峰寺前的楸树,也曾在某个匆忙的春天里见过它花开的样子。也许正是因为它的花开短暂地吸引到了我,我才刻意地凑近看树身上的挂牌,知道了它是楸树,树龄记不清了,反正百年以上,也许有数百年。我也记不得当时因何匆忙?隐约还能记得树身太高,看不清花得模样,还动过闲时再去好好看看的念头。可惜的是俗世是讲因缘的,那次匆忙间的惊鸿一瞥,多年间再也没缘再见。上天似乎在刻意着安排,每每我到三峰时它没开花,它开花时我又没去。
好奇怪,百年光阴里,三峰寺前的楸树花开花落了无数次,见到它花开的成千上万人,偏要到现在,视频满天飞,在短短数天间成了网红景点,引无数人喝采向往。难不成百年光阴里,在楸树下经过的千万人都和我一样迟钝木讷情感粗糙?非要有位心思细腻之人,在三峰寺前佛一般地点化一下,然后醍醐灌顶,幡然醒悟过来,惊艳不已。
(二)
楸树花开被如此热烈追捧,倒真出了我的意料,私下里甚至想,多年前站在楸树下的我为什么不再刻意一些关注它?在它花开时多拍几张图片,再留一些无关痛痒的字,我也算可以超前大多数普通人,站在潮流的前沿。
现在再跟在别人后面,去看一棵渲染过的楸树,心里很有点不情愿。况且我不爱热闹不爱到城里,即使三峰寺在虞山半腰,离城区有一点距离。那城里的人泛滥着,当然少不了溢出到三峰清凉禅寺游玩的。更何况这楸树,已吸引了太多人目光。
突然想起,同样在多年前看到的另一棵树的花开。
那棵树植在原支塘医院内。当然,支塘老医院已是后话,更早些,清乾隆年间,这里有个正修书院,介于私塾与公立学堂之间的存在,据说当时就栽有这棵树。大家都叫它梓树,也有叫梓桐树的。也因了这缘故,上世纪九十年代,这棵树数十米外沿街造了一座当时在镇上首屈一指的大楼,楼名梓桐。
当时神清气爽的梓桐楼,也就五六层高,好像用作过支塘镇最大的百货店,或许又做过超市、卖电器的、医院大厅……如今早英雄迟暮,成了中国电信驻支塘的一个营业部办公用楼。
很少与外面世界接融,也很少与文字接融,那时的我以为梓读“辛”。等查字典得知它的读法后,一度里得意洋洋地纠正身边那些把梓读成辛的亲友,自我感觉比他们更有文化一些。只是到了这份上,我也只从字典里知道了梓是一种好木材,被称为木中之王,以及有关它的组词,桑梓之类的含义。
我对这世界关心的实在太少,又或者说,我太关心的是热闹繁华,是对酒当歌。太长的时间段里,植物于我是孰视无睹的存在。
某年陪小猫(陈小猫,上世纪40后或50初人,那时人名小猫小狗的不少)到支塘医院做化疗,在排队等待间隙,无意中看到了这棵在乡间很罕见的梓树开了许多花,小小地触动过我片刻。
活着会有很多被融动的机会,只是这触动因了自己重视程度的不同,在记忆中的清晣度也一样会大不相同。一棵植物的花开,在多年前于我来说明显不如所遇的人事来的重要,所以,梓树花开于我,只是个隐约的印象。
相对于去三峰寺看楸树花开,到芝溪看梓树开花或许更方便更契合我的思路。一样的怀旧,去城里是凑热闹,到芝溪街边一个不起眼的所在,那叫探幽,情怀的高下区别很大。
楸树或梓树的花季应该都不长吧?!这种紧迫感让我忽略了春雨,也许,雨中的花开更楚楚动人一些吧?
刚弯进梓桐楼旁的小弄堂,就见到了那株异常高大、树干笔直的梓树,鹤立于绿化中央,一树繁花盛开,在雨中,有几份淡然的忧伤。淡然的忧伤是文字的一种表述方式,其中的余味,非得抛却俗世的纷扰,静心体会。
和这雨一样,它没心没肺地下,你怎么看它,全由你心意来定夺。
(三)
若说年纪,这梓树250多岁,在同类中算不上特别高寿。神奇点在于它“死去活来”过几回,在一个偏僻的小镇,一棵无名的老树没什么被重视的资本,若不是它所处的位置不碍什么事,早就彼砍了当柴烧了。
也就在近些年,这棵命运多舛的树不知因何忽然被发现,被精心呵护着,起死回生。
对它的挽救稍嫌晚了一些,树干底部中空成了个巨大的树洞,仅余树皮勉强支撑树干。又或者,这树皮已失去了支撑树干的能力,好事者用几根粗壮的长钢管从四面支撑到树干十米开外高处,这树才不致在风雨中坍塌。
终究是又病又老,梓树没了繁茂的样子,树叶稀疏着,叶子也比意想中的小,只是花却开的一点也不含糊,热烈地几乎缀满了树冠。
满树花开,真让人动容。我在雨中变换方位和距离,摆弄着手机,却因树冠离地太高,始终拍不出花朵清晰的样子,更别提图片的质量了。
这一树的花开如此好看,为啥就拍不出效果来呢?这人的各种感官真的奇怪,水平高的人,可以把平平无奇的景物拍出仙境搬的效果来,而我,在感受梓树花超凡脱俗的盛开时,却不得不为拍不出美图来焦急慌乱。
可是,我的焦急慌乱的根源所在呢?我明明看到梓树盛开出一树浅粉红的花朵,明明感知了它非同寻常的美,于我而言,就已经足够完美了,我又为什么非要把我的感受传导给其他人或是说看客?我是那么需要人认同?甚至像三峰寺前的楸树花开一样,引来万众侧目才肯罢休。
我颓然放低手机,开启屏保,拭去屏幕上的雨滴,低头,看到了一地落花。
梓树荫下,植满酢浆草。梓树花整朵整朵地落在绿色的酢浆草间。若不是我大略知晓梓树花和酢浆草花的模样,还真像是酢浆草开出了粉色的花朵。雨滴毫不吝啬地附在叶片与花朵上,闪出暗银白的光,倒是另一种凄美。
我定下神来,也顾不得水泥地的潮湿,单膝跪下,再次用手机记录它们的模样。
还有一块明显突兀的山石,从别处搬来修饰园林,黄褐色石头顶部一样落满了或衰败或饱满的梓树花朵。
然后,我在山石旁看到一快方正的黑色大理石,上面镌刻着几行字,大意是此处乃清代正修书院旧址,此树名梓桐。
梓桐树的说法引起了我的好奇心,树干上的铭牌标的明白,是梓树,为啥这大理石上刻的是梓桐?梓和梓桐是同一种植物吗?
我充分利用网络的力量,论坛微信朋友圈等,虚心求教,结果没有结果,谁也说不明白梓树和梓桐树的区别。
还好,还有百度。
岂料,这一百度,才是我认知混乱的开始。
(四)
百度中,梓是被子植物木兰纲唇形紫葳科梓属乔木植物,别名梓树、花楸、水桐、河楸、臭梧桐、黄花楸等。树冠伞形,主干通直;嫩枝具稀疏柔毛;叶对生或近于对生,有时轮生,阔卵形;花为淡黄色,有紫色斑点;蒴果线形,下垂;种子为椭圆形,两端具长毛;花期5~6月,果期10~11月。梓树是人们的习惯叫法,在《中国植物志》中被确定为正式中文名。
楸同样是梓属植物,用通俗点说法,梓和楸是同父同母的一对亲兄弟,别名旱楸蒜苔,金丝楸、梓桐、水桐等。紫葳科小乔木,高8-12米。叶三角状卵形或卵状长圆形,宽达8厘米,顶端长渐尖,基部截形,阔楔形或心形,叶面深绿色,叶背无毛;叶柄长2-8厘米。顶生伞房状总状花序,有花2-12朵。花萼蕾时圆球形,顶端有尖齿。花冠淡红色,内面具有2黄色条纹及暗紫色斑点。蒴果线形。种子狭长椭圆形,长约1厘米,宽约2厘米,两端生长毛。花期5-6月,果期6-10月。
梓树的别名中花楸河楸黄花楸,楸的别名中有梓桐,有点混乱的味道,更混乱的是它俩拥有同一个别名,水桐。
我又倒着百度水桐,跳出的是水梧桐,竟然是漫画作品里的一个角色,水桐一般指本词条,彻㡳无语。
还有,正修书院树身标牌上注明梓树,大理石纪念碑文上又说是梓桐树,而梓桐又是楸的别名……够绕了吧?还有更绕的,我又百度了梓桐树,竟没有这条目,只有桐梓树。桐梓树与梓和楸没关系就不去讨论了,百度倒是有梓桐的释义,中药名,释名楸。
如果我单独看梓或楸的条目,清楚明了,它们是梓属下的两种树,梓和楸,但两条目一起对照,彻底把我弄糊涂到沦陷。当然,焦点在于楸是梓桐,那支塘这棵又称梓又称梓桐的树到底是梓树还是楸树?
细雨更密了一些,我在树下再次仔细辨别树叶花朵。百度说梓树花淡黄色,有紫色斑点,楸树花冠淡红色,内有两条黄色条纹和暗|紫色斑点。这棵树的花色并不明显,极浅的红,和我网络上刷到的楸树花有明显差别,没楸树花色艳,唯一能确定的是肯定和黄色或淡黄色沾不上边。
那么,这一棵到底是不是梓树呢?会不会是挂牌立碑之人不够严谨搞错了呢?
好奇害死猫,我避开细雨,躲到梓桐楼的楼梯间,在台阶上坐定。既然自个无法找到答案,就动用网络的力量,在论坛及朋友圈广发求助,问有没有植物专业的亲友可以解惑。
我都快忘了,我也是有园艺证的人,也算专门学习过植物学的。
估计植物学也是个冷门学科,我消息发的多,回应廖廖,这些回应对我一点也没用,基本上比我对梓和楸的理解还要粗浅。
我失去了信心,看来要弄清楚这问题,真的需要找一个植物学专家来,可一时之间哪里找得到呢?
也许,我可以等它结了果实再说。
(五)
我第一次见芝溪这棵梓树时,应该是它的果期。
那年朋友送了我十数斤马肉,血淋淋的样子煞是恐怖,又不舍得扔了,于是放在大铁锅里猛煮一通。马肉粗糙纤维又长,我牙口不好,嚼着很费劲,实话说,它一点也不好吃,眼看着要浪费了。母亲节俭,不愿浪费,勉为其难地多吃了一些,结果腹痛难忍。打我电话时我还在外地,她便独自去了医院。
医生告诉她是急性盲肠炎,要马上开刀。我在电话认同医生的意见,可母亲坚决不从,坚持着只挂些消炎类药水。
我一度很焦急,怕母亲的执拗会误了医疗的窗口,到时生什么变故就不妙了。在外地的两天里不停地电话询问母亲状况,都回复说疼痛并没减轻,一直老样子。
等我回转,到医院探望时,母亲告诉我,医生说了,是急性肠胃炎。亏她坚持不开刀,不然就白挨一刀了。问题在于就算挨了刀,医生多半也不会说开错了刀,这让我很是恼怒。
恼怒也没用啊!性命在医生手里,咱不敢得罪,依旧诚惶诚恐地小心应对。饶是如此,这小小炎症也在医院里挂了好多天水。
正是那段无聊的陪病时光,我在院子里见着了那棵梓树,挂满了豇豆一样的细长果实,尺把长,比筷子还细,和树叶颜色相近,远望倒像是树冠上长出了许多根须。
那时节我对植物并不是太感兴趣,又或者那时根本不是梓树的果期,更无以证实我看到过那棵梓树结果,关于豇豆一样的果实是我后来的后来才看到的。
回忆更值得我担忧的是,或许我是在其它地方看到了像豇豆一样的果实,甚至不是梓树。还有种可能,我根本没看到现实中梓树的果实,豇豆一样,那是我从某本杂志图册、某个视频、某档电视节目中看到过,然后被我的记忆混淆,拉扯到了医院里的一棵梓树上了。
我甚至怀疑自己是否真在多年前看到过三峰清凉禅寺前那两棵楸树的花开,怀疑自己看到的倒是楸树挂满了豇豆一样的果实。
那场细雨中梓树的花开,我无法继续描述,我只有等待,等待梓树结果。
再次走程去看梓树时已是盛夏,介于阴天与多云之间,我抬头仔细地观察树冠密集的绿叶。树很高,即便阴天,背景还是太亮,树叶几成黑色,我费了很大的劲,才发现树叶中隐藏着的唯一的一根果实。
和我印象中的极其相像,一细长条夹在树叶中,露出的一半和树叶一样几成黑色。我只高兴了三秒钟,忽然觉得它也像一根枯枝。
兴许只是一根枯枝,随风落在紧密的树叶中,恰巧卡在叶柄与树枝之间,不然,这么大的一棵树,怎么会只有一根果实?
我在树下聚精会神细看,还爬到树下的一块石头上,以更接近它一些,用手机拉近的拍图片放大……
最终,我更倾向认为它是果实,只是我不能百分百确认而已。
我悻悻而归,路上安慰自己,没什么大不了,过段时间再来找答案,如果是枯枝,那时必定会掉落的。
(六)
我不是个刻意的人,更喜欢因缘巧合,隔了许久,都没再去看梓树的果实。
七月末的酷暑里,论坛上有人回复,三峰寺前的那棵楸树,以前标牌上注的是梓桐树,后来不知什么时候被改成了楸树。这段时间,我已被楸和梓的区别问题困绕到快精神崩溃了,真的无力也没有兴趣去追问这说法的出处了。
我才隐约想起,我是不是该抽空去看一眼梓树?离我家那么近,弯过去的话很方便,也算不上刻意。
是个阴天,但抬头望高处的树冠,背景依然很亮着,那些树叶显得有点发黑。我记得那根果实的大体位置,一眼就看到了它。
还是旧模样,半掩半现在树叶间,与上次看到的并无二致。可以确认它不是枯枝,枯枝不可能卡在上面这么久不落下来。
我好奇的是这么大的一棵树怎么会只生一根果实呢?这概率和满头黑发里夹杂了一根白发差不多。我特地在树周围缓缓移动,细致地从不同角度观看树冠,用了很长很长的时间,也没再发现第二根果实。
真那么巧,这棵百年老树,为了我这个细究结果的看客,在这盛夏里,结了唯一的果实,它是想证明什么呢?
如果。我是说如果,春天的风多吹落了一朵花,偏巧是原本生成这根果实的那一朵。那么,今年,我就看不到梓树的果实了。那么,没看到果实的我是否会推断并确认梓树是不结果的呢?是否会质疑以前在支塘医院时根本没看到梓树结果?
记忆真的不是可靠的东西,认知也是一样的。
我想起了看梓树是否结果的初衷,是因为古藉上说,楸树是不结果的。我一直在怀疑正修书院里这棵梓树的身份,它花开的样子和三峰寺前的楸树何其相像,即使我无法确定我是否真的看到过楸树花开,最起码我今年没亲眼看到,所谓的看到,只是网络上铺天盖地的视频而已。如果正修书院的梓树不结果,那按古藉的说法,它应该是楸树。
偏偏,它竭尽全力,在这个盛夏里结出了唯一的果实,以此向我炫耀或证明什么。
又偏偏,它结不结果已不重要了。我在百度中早搜索到了,楸树也结果,还有视频为证。挂满枝头的果实和豇豆太过相像,不同点在于乔木和藤蔓。
梓和楸都结果,要么是古人在胡说,要么就是网络在瞎编,又或者都没有错,古人说的楸树根本就是另一种植物,是传承间出了差错,以讹传讹了而已。
到这地步,我已无心再追究下去了。这不似数学题,一路算下去有迹可循,有清晰不过的逻辑,从各种渠道得来的信息混淆了我的视听与认知,根本没有道理可言。倒像是一本古老的书籍里的词句,各人理解不同,这词句的解释也不同,有的解释甚至是彼此相反的意思。
这些和我有何相干呢?树干上“梓”的标牌对与错那是专家的事,有专业人士定夺,即使是错,也轮不到我来指手划脚。
我只是在网络上看到了一个视频,视频中的楸树花开,惊艳到了愚钝的我而已。对我而言,如果有遗漏,那就是我没亲自去一趟三峰,去看一眼三峰寺前两棵古老的楸树。
也许到了需要我去一次三峰的时机了,刻意也好,随意也好。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