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章侨人庾僧虔在琅琊王珂家做门客时,某夜,西厢外间有人唱一支曲子:“落日出前门,瞻瞩见子度。冶容多姿鬓,芳香已盈路。芳是香所为,冶容不敢当。天不绝人愿,故使侬见郎。”
声过哀苦,纤细有若不堪堂风的蛛丝,分明不是凡人所唱。但这庾僧虔性好诗赋,听闻此曲格式新颖、抒情直率,大有异趣,急欲知道余下曲词,便不管这月下歌者是妖是鬼,连声邀它入室。
门外异客起先不应,但经不住庾僧虔的恳求,便应邀入室。然而它扶上门框时,却又止步不前了。那异客道:“先生房中有一件利器,逆理悖序,杀气慑人,较之煌煌名器更令人害怕,某不敢进。”庾僧虔从墙上取下挂剑,收入匣中锁好,异客方才入门。
庾僧虔问:“阁下先前所唱曲子是何人所作,可否唱完其余部分?”
异客答:“某并不知是何人作的。说来惭愧,某乃上虞人,怀才难遇,自断于曹娥江中,死后唯余一缕孤魂,飘飘荡荡。一日,江上遥遥传来一阵歌声,哀伤近乎壮美。某心中大憾,反复咀嚼,不知今夕何夕,竟没听全余下部分。”
庾僧虔拊掌恨叹:“那阁下听了多少?”
异客再答:“只两节。一节便是适才所唱,另一节是——宿昔不梳头,丝发披两肩。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庾僧虔在曹娥江畔买下一间竹舍,专候那歌声再起。然而半月过去,江上唯有风声雨声蝉蜩雀啼,皆非凡人肉耳可解。庾僧虔将焦急心生生熬成了饮酒清谈的逸致胆,夜海深浸的嘉月从约金钩赏成了鹊鉴圆。
在这等待期间,发生一件怪事,庾僧虔家传的宝剑总在夜间不翼而飞。那剑名蟠钢剑,剑纹若鱼肠,一如古之鱼肠剑;只是鱼肠剑不盈一尺,可令专诸藏于鱼腹中,而蟠钢剑有二尺七寸,是个上不及青锋下难为匕首的尴尬长度。此剑气势凌厉,体弱者不能近身,因此庾僧虔将之挂于正厅壁上避邪。
在这曹娥江边的竹舍里,蟠钢剑常常夜晚消失,天亮却又好好地束在鲨鞘中。庾僧虔起了童心,在廊外备下酒案,要深究这其中的来龙去脉。
是夜,酒尽之时,院墙外竹林中响起一阵歌声:“……天不绝人愿,故使侬见郎。”正是庾僧虔心心念念的曲子。当他探身敛息,正欲细听时,江上突然刮来猛风,吹得竹枝乱倒、怪影憧憧,待得风止,曲子已唱过几节了,“……始欲识郎时,两心望如一。理丝入残织,何悟不成匹。”
庾僧虔大急,连忙起身要去寻那歌者,却听辘辘车轮声停在院门外。
这是一辆云母车,以青牛四蹄为动力;车身并无多余杂饰,简白冷漠得教人心惊。车上下来一位娘子,身穿素白杭罗襦、绛碧结绫裙,顶上五叶金花冠约住的发髻比时下风行的缓鬓倾髻更加巍峨。庾僧虔不知这是哪家贵妇人,慌忙行礼,只听这娘子道:“庾郎不必多礼。”她行走时如风行雾移一般,丝毫不见起伏。这娘子自述来历:“我乃是东汉时救父投江的曹娥,死后被潮神掳去为妃,潮神总奔波浪头,我一人居于水府中,寂寞无限。近日从水底精怪口中得知来了位庾姓郎君,于清谈一道上修为颇深,故来讨教。”
庾僧虔问她可有看见林间放歌之人,潮妃娘子道:“却才是我唱的。”
庾僧虔大喜,趁机向她请教曲词,可惜这却是首未竟之作,只得半首。庾僧虔问这曲子可有名字,潮妃扬眉答:“我叫它《子夜歌》。”
潮妃学识广博,言辞精益,听她论道,庾僧虔直觉得清风扑面,满怀空明。不觉攀谈至东方破晓,潮妃叹道:“再有一刻,潮神便要回府,我得快些回去了。”
庾僧虔听闻这潮神便是春秋时的名臣伍子胥,他为谗言所害,含恨而终,死后想必脾性暴烈,难怪曹娘子如此怕他。
次日夜中,潮妃又至,向庾僧虔致歉道:“昨夜白缠着庾郎讲了半夜,今日特带些饮食,皆是凡间不曾有的,还请庾郎品尝。”说着,小小车上竟陆续下来十多个手捧食案的青衣婢女;婢女们款款而行,柳腰柔软不堪行动。潮妃说这些婢女都是青鱼变幻成的,脊骨细软,不惯直立。只见第一个婢女食案上是一道脍鱼莼羹,潮妃道:“这里边的莼菜乃瀛洲仙人所种,是将碧玉炼化成汤来浇灌苗株,故而叶色亦如玉色,远远观去便似玉盘一般。这鲈鱼是西王母所饲,养在琼浆酒池之中,故而此鱼非但不闻腥味,反倒有酒香。”庾僧虔揭盖一看,果真如此。第二个婢女案上是一道蜜渍逐夷,潮妃又道:“这逐夷是天官养在天河中,食一口便可窍窕通身气脉、延年益寿;腌制时,以海外名山之上各色奇花填于鱼腹,再浇上蜜汁,最是香甜不过。”此外种种,不枚胜举。
如此几夜之后,有一回清谈时,潮妃脖颈上横过一道巨大豁口,华服上遍染血污,手背有爪痕零星散布。然而潮妃混若无事,不曾表现出半分狼狈相,依旧气度超然,口绽莲花。
庾僧虔忍不住再三问她,她方才道:“曹娥江近日新来一位龙君,爪上才修出四指,尚且还是个蛟身,却生性强横霸道,扬言要我们将水府让于他,否则绝不善罢甘休。我们只是水中鬼仙,便是不甘心,可又哪是他的对手。”庾僧虔问可有应敌之策,她犹豫再三才道:“庾郎的蟠钢剑可以对付他,只是我并不愿用此剑驱敌,我怕庾郎疑心我与你相交是别有所图。”庾僧虔连道无妨,想起先前常常夜中失剑,便拿此事问她。潮妃道:“此剑沥血无数,早已通灵。近日来那龙君在此地扎户,曹娥江畔邪祟涌动,蟠钢剑夜中是飞去除魔诛邪了。”
庾僧虔取出蟠钢剑要给她,潮妃却退避不受。她道:“我的修为受不住此剑,还劳庾郎明日携蟠钢剑到曹娥江边一块形如蛇首的大石上投剑江中,待对付了龙君,当夜便可归还。”
翌日,庾僧虔登石投剑。剑将出手时,走来一个年轻道士相问:“此剑可是伤了人命?”
庾僧虔道:“并不曾伤过性命。”
道士再问:“那为何要将如此好剑沉江?”
庾僧虔便将前后缘由仔细说与他听,道士听罢叹道:“郎君你险些要上当!”
庾僧虔不解。道士道:“贫道张世津,在四明山修行。四明山中有只多年修练的白虎数月前成精,此白虎得天独厚,啸声所及,百鬼莫不拜服。因它嚣张异常,日日率群鬼游山,扰我清净,我忍不住与它较量一番,将其撵出山去。后来又怕它为祸人间,故出山寻访它的下落,却不甚落入她的陷阱,费了极大力气才脱困。我来此途中听闻山精皆传飞剑斩鬼之事,又听郎君所述,故而敢断定那曹娥娘子必是白虎妖所变,什么借剑斩龙君实则是要骗你宝剑。”
庾僧虔大吃一惊,心中却并不十分相信。那张道士道:“郎君莫要被那白虎妖蒙蔽。今晚郎君可躲在屏风后,看贫道如何破除白虎妖阴谋,叫它原形毕露!”
庾僧虔心中暗暗生了一分对潮妃娘子的疑虑,这一分疑虑让他听从张道士的吩咐,避身屏风之后。
到了黄昏时刻,云母车照例辘辘而来,往日里车轮之声甚是清新而富野意,此刻却隐隐有巨魔磨牙轧轧作响之感。秋夜雾重,牛车停靠竹篱后,只见一袭月白袿衣于薄雾中徐徐而来。
潮妃娘子看见室内的庾僧虔坐在一扇独立屏风之后,身上所穿的精白纱裓贴服于地面,如同凉夜里凝结的寒霜。她心中暗察异样,几番疑问在舌尖滚过一遍后,还是拣了最要紧的问:“庾郎今日并未投剑?”
屏后的庾僧虔照吩咐答道:“欲掷剑时,蟠钢剑突然脱手飞出,去了对岸莽林中,至今未还。”
屏风上的人影伸出一只手,向前摊开,以示宝剑飞去。
潮妃娘子面现郁色:“既如此,多等一日无妨……庾郎何故隔着屏风见我?”
屏风后的庾僧虔照吩咐再答:“蟠钢剑飞出之际,我不自量力,企图以手控之,不料剑刃一旋,望我左脸上割了一道。如今,面相已破,只好隔以屏风,以免惊吓了娘子。”
屏风上的人影再抬一手,回掌护颊,大概便是破相之处。
两只手影,一只在前,一只在后,似有意若无意,正好叠成一只鹰形。
潮妃娘子道:“我水府中有秘药,胜过凡间金疮百倍,定能治好庾郎脸上的伤,现在先容我看了伤势。”说着,趋身向前。
屏风上的雄鹰之影缓缓收翅、展羽,待得潮妃指尖触到,突然冲破屏风,破空袭来!
潮妃神色一凛,张开袖子轻轻一带,将飞鹰打在梁上。她两点寒星般的目光在伺伏屏风后这人脸上瞬了一瞬,冷笑道:“你可算出来了。”被拍上横梁的凶禽毫不气馁,猛一振翅,继续扑来。
潮妃躲避不及,月白袿衣被那鹰连抓带扯,搅成了秋风卷落叶。待“落叶”伏地,庾僧虔听到外间牛车车轮纷杂、蹄声乱响,张道士叫道:“不好,她使了金蝉脱壳之法,白虎妖要逃了!”语罢,飞身跃出,跳到车上。
云母车剧烈颠簸,却怎么也甩不脱张道士。蓦然间,车帘一卷,抽出一条黑鞭子,张道士不敢硬接,攀住车踵,矮身躲开;不料牛车骤然加速,张道士生生掰断车踵,身子后仰,被牛车顺势甩落。牛车疾速驶入雾中。
在方才一刹那,庾僧虔看见车中抽出的黑鞭子分明是条毒蛇。
张道士道:“白虎妖今夜骤然遭袭,故而逃得利索,明晚再来,定然要带上她那一伙鬼众。须先行准备。”
庾僧虔被唬得懵了,只应:“好。”
张道士将此处门窗楔子敲出,换上桃木。堂上有一架新糊了白纸的围屏,尚不及描绘山水人物。张道士在其上书写一篇经文:“这《太上消魔经》用于御鬼,只不知能挡得住几时。”那经文文字形如古篆,个个张牙舞爪,诡异无匹。
天色渐暝,及至暮间,西山幽岭中传来一声虎啸,震得归巢百鸟纷纷逃窜,鸟翼扇动的风声轰鸣如暴雨。
庾僧虔点上一盏灯,灯焰随即在窗外一阵尖啸声中晃灭。张道士道:“不妙,是食风鬼,不知桃木楔子挡不挡得住它口中腥风。”话音方落,外间立时响起飒飒风号,竹木制的门窗在风中支持片刻后,崩散为细屑打入室中。
屏风挡住了飞屑,其上《太上消魔经》的墨字有暗光隐隐流转,腥风数度加力却无法越境分毫。风声忽止,沉寂片刻后,一阵暴烈胜过先前十倍的罡风卷地扑来,墨字在风中变形,扭曲成怪异的弧状,最终洇成一滩墨渍。同时,风声止歇不再发作。
张道士捏诀一挥,室中灯盏尽数点起。两个人四只眼睛借光在室内逡巡,只见屏上的散墨突然荡开一圈,仿佛一滴清油飞落浊水上。一只墨线勾勒的袅娜女手探入圈中,指间捉住一只蔷薇,花枝轻扬,挑起墨痕挂至钩上,垂落成一握帘子。撷花之手在墨渍上轻点,登时满屏黑墨如细语般簌簌颤动,蜿蜒成细线无数,苟合为一对裸身男女。该男女欢好正至酣处,一颗鬼头从梁上探下,发出桀桀怪笑。男女受惊,抱在一团,化作一把剪子。
那鬼抓过剪子从屏风上钻出,双足在壁上、屏风上横走,来去如风,手中剪子“锵锵锵”地来剪人。
张道士拖着庾僧虔躲避,可这斗室之内但凡有直立之物,这鬼皆能踩上,防不胜防。庾僧虔问:“这是什么怪物?”张道士道:“是疾行鬼,专在墙上走的孽障。”他突然立定墙边不动,庾僧虔大受一惊,想要挣逃,却被他牢牢控住。疾行鬼大喜,跳过来剪二人脖梗,不料张道士骤然发难,被揪住脑袋,狠狠掼在地上,化作一滩腐土。
腐土窣窣翻动,又一只鬼钻了出来。这鬼一手在身上急拍,一手在鼻下猛扇,似是不堪腐土恶臭。它这么努力半晌,丝毫不见成效,便索性探手入喉,抓出一把香炉。炉中香烟袅袅,鬼凑过鼻子狠吸一把,如食五石散,满脸俱是欢愉。
庾僧虔张口待问,张道士抢先答了:“食香烟鬼。”烟气弥漫开来,庾僧虔渐渐觉得头昏脑胀,立地不稳。食香烟鬼举着香炉奋力吹气,庾僧虔踉跄坐倒。张道士跟着坐下,他从地上拾起几块腐土,也奋力吹了起来。一股黑烟冲出,嗡嗡嗡鸣叫不止,居然是一群臭虫。食香烟鬼如临大敌,嘴上加劲,吹得炉里火星子都飞了出来。然而臭虫们行动敏捷,左闪右避,一股脑全扑在食香烟鬼头脸上。食香烟鬼大叫一声,丢了香炉,冲过房间,撞开一路什物,夺门而去。
一只丑鬼躲躲闪闪溜进门来,它在香炉上蒸腾的轻烟中穿过,变身为悠悠美人,眉目婉娈,雌雄难辨。张道士沉声道:“如意夜叉,别看它。”可惜已然不及,庾僧虔的两只眼睛如同被这夜叉锁住,半分不得自由。他口中干渴,腹下作热,恨不能一泄方休。张道士目光灼灼,与那如意夜叉对峙;如意夜叉一步三叹而来,正欲对张道士口吐香兰,却猛然对上了一面铜镜,镜中照出它丑鬼本相,不堪入目,叫人难以直视。
如意夜叉惨叫一声,也冲过房间,撞开一路什物,夺门而去。两只鬼冲过路径一横一竖,正好是个十字。
灯火倏然暗了下来,唯余那十字叉道微微泛光。十字路口不知何时躺着一位老妇,正被铁锯截身,哀号不止。张道士拦在庾僧虔身前:“莫要靠近,是交道鬼,它正找替身呢。”
然而不靠过去也不成了,黑暗从四周逼了过来,后边噜噜之声大作,不知埋伏着什么鬼怪。张道士右手捏诀,口中诵咒,不一时,一片河水卷来,将十字路口淹没,交道鬼亦消失不见。
河水退去,灯芒再起,房中依然是旧时模样。庾僧虔走了两步,惶惶张望四周。张道士突然扳过他肩头,急道:“止步!”只见庾僧虔走过之处留下几个积了水洼的脚印,脚印上一只鬼正伸长舌头去舔那积洼之水。张道士道:“食水鬼,舔人足下遗落之水活命,它舔干了脚印里的水,便会来吸人脚心里的血。”
庾僧虔一听,骇得要跳起来。张道士剪了一个纸人让他吞下,庾僧虔纸人刚一落肚,便觉右脚一沉,食水鬼已捉住他小腿,正要脱鞋。庾僧虔待要挣扎,腹间衣裳突然敞开,肚脐眼里钻出一只守水恶鬼,手中挥棒,朝食水鬼狠打。两鬼一追一逃,食水鬼拉开门,向外逃去。
门外并非疏星朗月,乃是魆魆一个黑洞。两鬼跳入其中,黑洞倏然闭合,现出一张硕大虎脸。
庾僧虔目瞪口呆,这白虎居然大得脸都钻不进门来,如何斗它?张道士凛然道:“用蟠钢剑刺它!”蟠钢剑方才一直挂在庾僧虔腰间,却没一回想起用它。庾僧虔抽出剑来,鼓足勇气,向虎脸上砍了一记。白虎咆哮一声,砰砰砰地跺地奔走,绕着屋子疾行。庾僧虔看着门外虎斑历历而过,始终无法看尽白虎全身。
白虎忽然在后门中出现,虎尾探入室中一卷,将张道士卷进血口中吞下。
庾僧虔大骇,但此刻已到火烧眉毛之际,容不得再躲闪。他将方才鼓起的胆气再生一倍,跳上虎脑,对准眉心,豁出全身力气刺下去。白虎哀嚎一声,地动山摇,震得庾僧虔双目冒星,直直滚了下来。
白虎转身便欲逃走,院外却突然起了一阵大风,压得竹林几乎贴到地上;风稍止,竹枝分开,只见那潮妃娘子从中走出,向着白虎猛吹一口妖气,只见小山般的白虎被她吹得前肢不能着地,高高抬起,于空中努力挣扎。潮妃又取出蛇鞭,狠狠甩了一记,白虎轰然倒地,散成一团白雾,雾中张道士持剑而立。
潮妃娘子向庾僧虔问道:“他说我是什么?”
庾僧虔愣了一回才想起答她:“是白虎妖。”
潮妃娘子发出一声极轻蔑的冷笑:“为了这剑,你还真是颇费周章。修行之路漫漫,多灾多难,方能彰显正道之沧桑。明晚我为你再添一劫,算是给道友你增长增长道行。”说罢,返身遁入林中。
张世津坐在屏风之后,半边脸湮没于阴影中。
“实在是惭愧,前头的事都是我设下的骗局——楔子是招魂的柳木,屏风上的也不是《太上消魔经》,实是《太上摩罗篇》。我做下这许多麻烦事,”他递出手中蟠钢剑,“为的便是它。”
庾僧虔心里还在惊疑,吞咽了几口定神:“先生何时开始算计我的?是从曹娥江边开始么?”
张世津微微笑道:“比那还要早些,是从琅琊西厢院里夜歌的孤鬼开始。”
张世津此时神态语色与先前那道士判若两人,他缓声吟唱:“天不绝人愿,故使侬见郎——我打听到庾郎好诗赋,而自己作的这曲词尚能勉强入耳,便支使一野鬼去庾郎门外唱,骗庾郎来上虞。”
庾僧虔不解:“在下不解,我这蟠钢剑虽算得一件宝物,但也至多是驱鬼辟邪,何劳先生如此觊觎?”
张世津道:“蟠钢剑还有个名字,叫鱼肠剑,庾郎听过吗?”
庾僧虔讶异道:“蟠钢剑与鱼肠剑虽有类似之处,可长短不符?”
张世津道:“不瞒庾郎,在下并非凡人,九百年前道行未成之时,乃是若耶溪中一尾逐花的鲤鱼。那时我年少轻狂,每日所念不过是有朝一日能跃过龙门,化作夭矫飞龙,畅游四极。龙剑同宗,许多龙族化身名剑,流芳百世,我心中羡慕,也化身利器,便是那长不盈尺、悖理逆序的鱼肠剑。”
张世津抽出蟠钢剑,在剑背上轻弹,耀出满室青光。“此后,若我修为精进,剑身便会寸寸增长,待长到三尺,也就是我化身飞龙的日子。如今已有二尺七寸,故而前来取剑。只是我妖性难除,行事专爱走偏锋,且偏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断定庾郎必然不愿舍剑,故设下骗局。”
庾僧虔暗暗白他一眼:“可那潮妃又是谁?”
张世津道:“她是蛇王。蛇若百年内未糟凡人眼中火光照耀,顶上便会生出金冠,晋升蛇王,统领众蛇。如若老天眷顾,再有如此百年,便可化身为魔,有万千形象,上天入地,无所不能。如今她正修到第二重,可于夜间幻化贵妇。
“她是我的故人,现今是我的敌人。我初为人身时,是个女体,骄纵跋扈,不可一世,修炼的规矩一点不肯遵守。我那时艳羡凡人情爱,与一男子相恋;该男子薄情寡义,很快便将我抛弃。我首战未捷,极为不忿,便在他死后投胎之际以卵巢癸水筑成迷墙让他误入畜生道。
“因失却了这两件性征,我已固不住女体,又及感叹女子多半要被男人辜负,实不愿再受情伤,于是进阶三爪飞鱼时,便索性修成男身,还改名张世津——正是那薄情男子的名字。数百年后,我在四明山中遇见一条雌蛇王,正是我那负心的情人转世。当年我修为尚浅,少见世面,于情爱一事上固执得令人耻笑。我一见她,往日恩怨便涌上心头,只觉得仅是让她堕落为畜生,并不能解我心头之恨,须得叫她像我一样经受一番,才能算作报应。”
庾僧虔摇头道:“先生未免太过执着。”
张世津亦摇头苦笑道:“我知道那时她神智已开,可口吐人言,便扮成一个失明男子,被家人遗弃山中。她初通人情,心肠较常人更为柔软,决心养活我。我说我渴念父母蒸的馒头,她便冒着被凡人肉眼破功之险,变出一只手来,探进农户窗中索取;我又说我想知道她的长相,她便努力化出人首来,供我摸索辨识。
“我起了促狭之心,给她取名子夜,这是我从前为女身时用过的名字。我与她在山中相处数年后,渐觉此举实在乏味透顶,可惜她心热如火,倒叫我骑虎难下了。后来某年春至,我不甚告诉她西山开了一丛极美的西番莲,她立时想到我并非目盲,而目光直视也未毁她修行。如此,我便索性将内里情由说清,与她一刀两断。
“然而,她却不忿,与我昔年一般痛恨负心人。此后,她致力于修行一事,并屡屡向我寻衅,只是道行不足,未成气候。至数年前,我修为已至最后关隘,急需寻回鱼肠剑,由此便叫她得知我的秘密。
“使计让庾郎来上虞后,我原意是驱策百鬼惊动鱼肠剑出世,哪知她横插一足,设计我落入陷阱,自己抢先来骗取宝剑。我脱困后便索性将计就计,设下此局。”
竹舍之外毒蛇无数,将此地围成魔海上的沙渚。
张世津无意从中突围,他将食香烟鬼的香炉重新点起,填入先前从子夜所乘车上掰下的云母车踵一角,合盖闷烧半晌,缕缕云气自炉盖上镂空莲花纹中逸出,时卷时舒,乍分乍合。张世津取下左眼球,由这云气托起,轩举而上,化作硕大一颗明珠。
庾僧虔再次不解:“先生不是说子夜并非你的对手吗?”
张世津道:“原是如此,但鱼肠剑杀戮太重,招致我将有三道天火之劫。渡劫之前我不能杀生,否则天火立降。子夜便是知道此事,故来与我同归于尽。”
“口气真大,子夜我虽奈何不得你,可又岂是你张世津想杀时便杀、慈悲心发作时便留下活口一条的角色?”
窗纸上,月光映出一个头戴高冠的人影,拔背含胸,万种柔情。人影缓缓走到门前,忽然叹道:“怎么?张郎挖了一颗眼睛是预备跟我赔罪么?不过一只我可不答应,快剜了余下那只,我再好生思量思量!”
她的影子由窗纸缓缓游移至内室墙上,金冠一升,倏然化作巨蟒之影,张开利口向庾僧虔咬来。张世津揪住庾僧虔领口,远远甩开,自己猱身直上,徒手插入墙内,正是黑影巨蟒的七寸。
黑影轰然炸开,在白墙上作圈圈漾开的水纹状。
子夜继续作怪,她忌惮庾僧虔那一双肉眼,不敢现真形,进退极受牵制。而张世津亦忌惮她,不敢坏她性命,出手常有保留,故总令其逃生于破绽之中。两妖各祭本事,酣斗不止——子夜以物寄身,以竹箴、卷轴、泔水、黑髪、绿醴酒化作蛇状,张世津则分别用五阴火、檀家墨、瓮、李公剪、漏斗破之。
庾僧虔狼狈不堪,适才子夜子夜借他头发化作妖蛇,被张世津一剪断尽,此时满头散发,西藏东躲,毫无风致。身后之门突然被风吹开,一袭白袿衣裹在风里飞进门来,将庾僧虔兜头盖住。庾僧虔方要挣扎,空空如也的袿衣却突然活蛇般扭动,两只袖子卷起,将他缠了个死紧。
张世津因怕剑气伤人,不敢拔剑,便徒手上前解围,不料袿衣后摆蓦然一甩,无限抽长开去,衣料上经纬织出的菟丝死物活成了绵延不绝的海波,一圈一圈盘旋而上,仿若立起一幅通天落地的阔大围幄。
蟠钢剑铮然出鞘,持剑之手与剑柄若即若离,却操控如意,浑然一体。窗外云气托举的大海珠遮蔽月光,户内翻滚的妖异涛浪隔绝了逃逸天光,囹圄中的两人黑暗罩顶,耳中只闻隆隆地幔撼动之声,眼中可见唯有剑脊上一线精光,若疾电,若飞星,于此漠漠汪洋中渡海穿波,纵横吟啸!
庾僧虔被卷入这丝罗暗海的深处,胸腔之中尽是废气,两耳嗡嗡作响,恐怕性命难久。张世津不必眼看便知他的所在,然而凭着鱼肠之利,竟也无法将中间障碍尽数扫荡,显是子夜定了决心,逼他下死手,同归于尽。
庾僧虔感到身体已不受魂魄之重,两者渐要分离。他胡乱想到自己实在荒唐冲动,否则如何能上了大当,连性命也要赔入。突然听到遥遥一声鸡鸣,庾僧虔心猜难道人死魂亡竟是由鸡鸣相送么?随即,他朦胧看到黑蓝海中透出四四方方一片亮光,然后身上束缚陡然一松,一尾大蛇下半截身子自半空中甩落,无力瘫倒地上。庾僧虔看到大蛇头顶戴一只巍峨金冠,它似被他的目光灼伤,奋力扭动身体,想要避到遮蔽之后,可惜并无一物能藏住它。
张世津剑尖对准大蛇,预防它暴起。大蛇仰首,冷冷与他对视,片刻之后,它游动身体,消失在晨光熠熠的曹娥江中。
看着张世津将海珠塞回眼眶后,庾僧虔问:“她如何了?”
张世津道:“她白日熬不住,现了原形,被你目光照到,从今而后,再不能变幻人身了。”
庾僧虔又问:“可她为何在白日将至,还不知退避?”
张世津道:“是我遮住了天光,故而她不知时辰变化。但黑夜如此漫长,她心中必定也已怀疑,只是恨我之心太切,蒙蔽了理智而已。”
庾僧虔颇不齿张世津的行径,于是任由他带走蟠钢剑,自己随即便迅速离开上虞,唯愿今生再不遭逢此妖。
他继续去做西席门客。但值此乱世,战火频仍,流民帅各自为政,平头百姓命如危卵;某一回,他在荒郊中看到一只兴奋的野狗堆起丈来高的白骨垛,森然恐怖。因而庾僧虔的主家或举迁或败亡,云泥之变只在旦夕之间。
庾僧虔在如此地狱之世中漂泊数年后,决定上邙山拜访出家的母亲。因这是尘世中的唯一联系,素来克检矜持的庾母难得除了僧帽,露出顶上黝青头皮。庾僧虔在来时见到打铁铺在打一柄长剑,不由想到蟠钢剑之事,便将前后对母亲交代清楚。
庾母如今算是去尽了得失心,她静静听完,不置可否,脸上的皱纹坚韧且从容,不受情绪冲击而现出丑态。
庾僧虔在禅房中卧睡之时,忽而有人推门进来,竟然是张世津。张世津形貌憔悴,腹大如鼓,不知发生了何等变故。庾僧虔不欲给他好脸色,只淡淡寒暄:“先生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张世津却直入主旨:“在下想请庾郎帮忙。”见庾僧虔磨着双唇不语,又道,“我自知卑鄙无耻,庾郎必定不愿与我多生瓜葛,但我结识之人不多,赤诚之人更少,算来也只有庾郎可托付了。”
庾僧虔只好道:“何事?”
张世津道:“后日惊蛰便是我那天火劫降世之日,我想请庾郎替我收好蟠钢剑,并抄写经书三卷以抵挡天公怒火。庾郎珪璋之琛,或许天公能因此网开一面。”
他沉吟一回,再道:“原先是不必劳烦庾郎的,只是事出意外,现今我已无力应劫了。”
庾僧虔见他温柔抚摸自己那古怪的鼓腹,神态与怀孕妇人如出一辙,心中起了不可置信的联想:“那子夜呢?”
张世津脸上隐约透出诡异的满足神色,将庾僧虔的猜想说了出来:“我把她吞进来了。”他抬眼正视庾僧虔,“我想我当初诱他堕入畜生道是错了,我能忍心看他千刀万剐,却不能容她一日消减一年的神智记忆,渐渐沦为荒林中的蠢笨野兽,让我的恨意如同打在棉絮上——所以我把她吞了。”
庾僧虔脸色发白,缄口听他续道:“我以自身为母体,将她养在胎中,待我渡劫化龙,将她诞出,便是灵蛟了。”
庾僧虔道:“先生与她已纠缠两世了,何必如此执着?”
张世津不接他话头:“庾郎为我抄经,我便将那《子夜歌》全文誊录相赠。这歌前一半是我所作,后一半是子夜补全。她从前认定前半篇是我所交的某女子手笔,一向不认的。”
庾僧虔只好颌首。
寺钟惊醒了庾僧虔,他揉眼坐起,只见衣裳上布满娟秀文字。他所着的正是当日张世津穿来伪装的精白纱裓,那伤心辞句随着他身体轮廓的波折而起伏,如菟丝盘树,不可分离。
“侬作北辰星,千年无转移。欢行白日心,朝东暮还西。”
寺钟仍然在响,庾僧虔好奇出去探视,原来是一株高大乔木倾倒,压塌了一间禅房,导因是缠身乔木上的藤萝经年加力,勒断了树茎,致使这一场横祸。僧人叹道:“蠢物!蠢物!咎由自取。”
庾僧虔忍不住道:“阿师此言差矣,盘缠乔木便是它的命运,它一生的欣荣朽顂皆依托于此,纵使是这罔死结局,盘缠的命运却不可更改、不能更改。”说罢,若有所思,于当下立处怔住半晌。
惊蛰那日,庾僧虔去佛前取回供奉的黄宣湖笔,回返时不慎看到黄檗树下一老僧正偷吃黄汤。那老僧见不得人的行径被人看破,登时恼羞成怒,非扯上他同饮,一起犯下这不敬之罪才肯罢休。庾僧虔拗不过他,因还惦记着抄经一事,便只浅浅酌了两口。
不料这酒后劲极大,初时无半分异样,三刻钟后竟是能放倒猛虎。庾僧虔勉力抄了两卷经文,便不支昏睡过去。梦中他化身精卫,口中衔石,飞于颠倒海天之间;雷霆如长足走虫,在云间跳跃不止。
醒来后,外间雷响如龙吟,似是欲雨天气。庾僧虔头痛如死,看一眼案前,头痛不由加剧一倍——蟠钢剑一半埋在经卷灰烬中,另一半却烧为焦色。
有人叩门,庾僧虔开了一扇,另一扇被来客握住,是阻止之意。张世津在门外现出一半脸,道:“我现今这非人非鬼的丑相委实羞愧,还是不要叫人看见为好。”
见他如此凄惶,庾僧虔心中歉意难当,只得忐忐忑忑归还了蟠钢剑。
张世津道:“庾郎不必懊恼,这大概都是天意。是我输了。我虽没能保住子夜,但从此我们便一体共生了。我二人的关系一直难以对等,总在负心者与被负者之间轮回,原本我担忧有朝一日她成年后,我该如何面对她,将发生之事我无力控制。现在终于无此顾虑了,我们再也不会产生罅隙了。”
他转身而去,庾僧虔看着那身影穿过一扇扇窗格,如同步入苦海深处。但他踱至第十三格时,影子悠然淡去,檐外降下雨柱,浩浩荡荡,似有无尽之意。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