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开篇即是老朱一番精湛的厨艺展示,甭管是鱼肉菜汤,信手捏来,可谓一气呵成。但一桌饭菜完成之后,围桌而坐的人却并不如菜色看起来那么令人愉悦。以大女儿家倩的主观视觉环顾左右之后,老朱入座,两人刚好处于画面中轴上,处于对立位置。两人一开口就吵起来,在这里通过家倩的口不仅道出了老朱味觉退化的事实,还告诉观众,她打算第一个搬出家去。
电影最后一桌由老朱主厨的菜肴,在烹煮过程中却已变得磕磕碰碰,各种手忙脚乱。可围桌而坐的人,却多了起来,老朱憋在心里许久的话,也终于摊开了说。画面构图不再是两两相对的十字,而是自上而下一个满满的圆,摄影机也在外围环绕了大半圈。只是在这最后,一开始便提出要走的家倩留到了最后。家宁和家珍早已搬进夫家,连老朱也背地里和邻居景荣谈起了黄昏恋,卖掉了老屋,另置新居。
这一头一尾的对比,实在是颇为用心。烹煮过程的对比,人少人多的对比,聚和散的对比。
烹煮的对比,体现的是厨艺的真正意义,不是厨师自己的爽,不是一个人在厨房中如战场上一般攻城略地的成就感,而是在于食者。吃比煮重要。老朱那桌菜整得再丰盛,家人之间话不投机,一个电话自己就跑出去丢下三个女儿面面相觑,最后只好将那么多的剩菜打包放进冰箱,这样充满了纯粹的仪式感的周日晚餐有何意义?这甚至不如楼上那扰人的歌声,至少人家是在交流,而老朱和三个女儿之间的聚餐却更像是一个不得不完成却寡味的任务。最后那些说不出口的话语都像剩菜一样冷藏起来,只能是变了味道。
人少人多的对比,聚和散的对比,是交叉在一起的。这中间嵌套着的矛盾感,令我不知所措。开篇的人少,看似各有心事,是散。但其实是聚,因为至少每个人都还同住屋檐下。后来的人多,看似其乐融融,是聚。但其实是散,大女儿和小女儿已经相继搬离,老朱也准备搬进新屋,二女儿最后也将远飞阿姆斯特丹,但散中又有聚,各成一家的彼此形成了新的小团体。这一前一后的交叉对比,充盈其中的,就是一个家的概念。家的不断解构和重组,便形成了形式上的繁复和嵌套。但如此的分分合合,实在让人感到撕裂的疼痛之深刻,也体会到共为一体,相濡以沫的珍贵。
老朱说,饮食男女,人之大欲。但这人之大欲大不过一个家字。每个人的行为和选择都是在以家为出发点,甚至可以说以家为范畴在其中进行度量和思忖的。老朱自不必说,他的重心是三个女儿,当他发现三个女儿已不再那么需要他时,便转向了景荣的女儿珊珊,为她天天准备午饭。这其实就是在为自己营造一个家的假象。当然,幸运的是最后这假象成真了。家珍,因母亲逝世后自觉要担起大姐为母的责任,撒谎曾经感情受挫不愿谈婚论嫁。家宁因为有了孩子而搬离家门,是为了另一个家。家倩一开始的购置新屋,也不是因为向往那里,而是为了离开家而离开。家在这片子里,是一片天圆地方,无人可逃。
而戏中每逢做菜,必定过量,都是奔着吃不完的量去做的。这里并不是一种浪费,而是意在表达煮饭炒菜就是为了一家子的团团圆圆。家倩说,她一下厨房做菜就会做一大堆,就是这个意思。
这是李安家庭三部曲的最后一部,却是我看的第一部。或许换个方式倒推着,再看完《喜宴》和《推手》,会有更多其它的感悟。
另外要说的一点,是这部片的喜剧感,着实令我惊叹。尤其是不经意间的表露,时不时带着黑色幽默的冷峻。比如温伯的入院和去世,一次是在品尝一口汤时,一次是提前出院步入厨房后轻轻坐下之际,两次都那么突如其来,尤其第二次,他眯起眼睛一动不动时,确实会想到他不会就这样死了吧,这才刚出院,而且跟第一次的手法一样啊。但李安就是这么任性,让一个角色离开得这样让人啼笑皆非。虽然后来再回想,其实是有伏笔的,前面家倩去医院找温伯时就交代了他是自行提前出院,为的不过是看厨房最后一眼。而片中大部分的喜剧包袱,基本就放在了景荣的母亲——梁伯母身上了。她一边跟人说着结婚没用,迟早离婚的,一边又逢朱家三姐妹见面就问感情状况,催促她们该找对象,该结婚咯。更为讽刺的是,她还盼着和老朱结成一对。而且她是那么自如地表达着这些互相冲突的观念,无障碍的任意切换模式。这种喜剧手法是以人物为核心,以其内心情感为出发点,既矛盾又合理,如此高超,让我想起当下那些耍段子、抖机灵、下三滥的搞笑桥段就不禁反胃。
在看这片的前一晚,因为不能喝酒又喝了酒,我是吐得一塌糊涂。但人没醉,还是很清醒。只是在那种状况下往往会暴露出一些本性的真实东西。酒后吐真言说的大概就是这个。当时我扣喉扣得极其难受,又头痛欲裂之际,想到了梦想,想到了初恋,想到家。差些就打电话给父亲。现在想想,那就是,饮食男女,皆在家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