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舅离开我有十五个年头了。这十五年在我的人生中,应该是最美好的时光。可是对于母舅,早就不存在了,因为十五年前他已经不在人世。而且,那年他才三十九岁。
母舅个子不太高,长得也很单薄,这应该是外婆的多胎,导致他先天性营养不良所致。他的名字叫得也很普通:五一。五一,是外公五十一岁那年生他的,所以外公就高高兴兴给他的宝贝儿子取了这样有纪念性的名字。可惜母舅生下来有点驼背,这可能与外公年纪大了有关。但母舅的这点缺陷,丝毫改变不了他在我心中完美的形象。
经常地想起母舅,是因为我也是做人家母舅的人。特别今夜,当我的小外甥迷糊中抱着我入睡时,我不由地又想起了他。想起了我小的时候在他家过夜,与他同睡在一个被窝里的情形。他那瘦长的个子往往身子一蜷曲,便把整个被子给裹去了。但这时他将胸口对着我,伸出瘦长的胳膊,把我搂在怀里。他热热的体温如同一股暖流,迅速包围了我,让我在无比的温暖中进入了梦乡。
从小喜欢往外婆家跑,就因为外婆家有一个比我大八岁的母舅。母舅虽然年龄与个子都超出我一大截,但这不影响我们情同伙伴般亲密的关系。丝毫不夸张地说,小的时候,我们是勾肩搭背要好的。
母舅一点没有长辈的架子,也从来不占我的上风,只要是我央求于他的,总是乐呵呵地答应。他念书的时候,心思根本不在书本上,以致于小学念了九年。他有很多很多的小画人书,这些都是外公为了哄他读书而买的。他把小画人书锁在房间阁楼上的一个黑木箱里,谁也不给。但每次我到他家,他总是蹭蹭爬上楼梯。楼梯在他脚下直颤悠。爬到阁楼上,他伸长细细的颈脖向我神秘兮兮地招手,余生,上来!快上来!我愁苦着脸说,我怕高呀。他听了,拍手笑着,打开箱子,拿出一大摞,像雪片一般地扔下楼,任我在黑白花绿中挑选最满意的几本。
他还有那种挺精致的扑克,很结实的橡皮筋弹弓,但凡我在,这些便也成了我的玩具。我们之间深厚的感情就是在玩“争上游”与打鸟的基础上发展并且巩固的。玩“争上游”,是一种扑克游戏,只是那时我的胜数特别多。我胜了,哈哈大笑站起来骑在他的背上。他也挺开心,大拇指插在耳朵里作牛的样子,仿佛输给我是最快乐的事。我那时总洋洋得意地认为母舅笨。其实他哪里是笨呢,只不过佯败逗我开心罢了。
小学终于毕业,他已经十七岁了。年龄大了,也没考上,就辍了学。外公虽有敲白铁补锅漏的手艺,但已淘汰了,跟不上形势,不能子承父业。母舅于是挑着一副担子,跟随家屋里的叔爷学补扎去了。补扎,就是篾匠,做些箩筐畚箕编些竹席之类,或者拿旧的修修补补。那时做这行手艺业已接近没落,甭提什么前景,糊口都勉勉强强。母舅在外面游荡了几年,腰包里仍瘪瘪的回来了。
回来了外公的头可大了呀。眼看儿子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得弄媳妇了。可母舅长得摆不上台面,又没有本事,到哪里去说这门亲事呢。母舅自己也很苦恼。回家后没有找到一份固定的事,只好到处找找小工做做。那时我家离街道近,母亲便留心些杂事,大都是跟在瓦匠师傅后打打下手,和泥,挑泥,挑砖之类。
由于这边有出苦力的活,母舅来我家的次数也就多了。他每次的愁眉苦脸成了母亲的心病。母亲时常打听可有合适的对象,给自己不太出挑的弟弟找个。功夫不负有心人,还真的找上了一个,我家对面圩埂上的。这个女孩后来就成了我的舅娘。琢磨琢磨嫁给我母舅的原因,一是她家比我母舅家还穷;二是她那时还不懂事,才十三岁。但那时她的个子高,看起来不止十三岁,有姑娘的模样了。
母舅结婚后,我去他家的次数也就少了很多。或许是我的读书,也或许,是与母舅没有了共同的言语,渐渐彼此疏远了呗。不过每次到他家,他仍是那样的客气,似乎多了一份讨好我的意味。当我抬眼与他对视时,他总是有些谦卑地低下他的眼睑,然后嘿嘿地淡笑几声。他的手远远没有我记忆中一双白皙修长的手指了,粗糙皴裂着;而脸上瘦黄瘦黄的,看不到一丝红润的光泽。
在他家吃饭时,饭桌上,依然有我喜欢吃的菜,咸鸭蛋,小干鱼,大蒜炒腊肉,但我却再也吃不出儿时那香香的饱饱的味道。起身回家时,他依然陪我走上屋后的大河埂,我在他永远往日般无限眷恋的目光中,走得很远,很远。当我回过头来,看见他孑然一身站在河埂的大坝上,面朝着我远去的方向,如同一座雕像。那一刻,我知道,母舅有许许多多的话要向我倾诉,包括曾经欢乐的现今苦痛的,但他只是选择了沉默,选择了忍受,选择了对于我渐行渐远深情的眺望。
他选择十五年前的那个夜晚,在他门前小小浅浅的池塘里结束他的生命,成了我一生永远的伤痛。我真的不知道那个夜晚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一切的答案是真实的还是虚伪的,已经与事无补,我的母舅的生命再也无法重新来过。爱我的人与我爱的人就这样如烟似梦般轻飘飘地走远,走远得让人无法相信无法接受它的真实。
真的很遗憾,今生只能永远地把他的音容笑貌在脑海中回忆,却无法一睹他昔日的容颜。他没有留下一张照片哪怕是黑白的那种,以此证明他曾经来过这个世间。但是母舅,你永远地在我的心里,就像今夜,我又想起你。我的心里记住了你的一生,永远不会褪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