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保罗·奥斯特令我感到惶恐。存在主义、象征主义、解构主义、后现代主义……保罗·奥斯特身上有无数标签,却没有一个足以描述他。了解他只能通过他本身,因此我此刻强烈地怀疑我所做的都是没用的。任何企图解读保罗·奥斯特的行为都是会失败的。我所能讲述的,只有《纽约三部曲》留在我身上的余韵。我无法阐述任何道理,无法说我学到什么,无法揭示我领悟到什么。一切都是感受。感受如此强烈,却无法言说其根源。这就是保罗·奥斯特。
第一个故事令我回忆起了罗伯-格里耶的《吉娜》。13年前的一个下午,我在即将生活三年的校园的图书小屋里,第一次读到了这种类型的故事,那就是《吉娜》。当时震撼和惊艳的感觉现在回想起来也依旧清晰如昨。从一件日常开始描述,一个传统的、写实主义的,有点悬疑套路的故事开始,读者被带入。然而,不知不觉中,故事开始向非日常发展,慢慢地走入了一个诡谲奇异的展开。就像一首变奏曲。读者在不知不觉中,从日常轻易滑进了非日常的奇境中。
第一个故事的结尾在没有结尾中结束。让我迫不及待地开始了第二个故事。然而第二个故事是一个完全不同的故事。失望的同时,随着渐渐读下去,我开始有了一种奇妙的感觉。第二个故事的人物、时间、地点、事件都同第一个完全不同。然而,氛围却是一样的。就像两部内容完全不同的电影,却用着同样的背景音乐。我开始大概领略了两个故事的相通之处——它们的味道是一样的。这种味道,我在另一个故事里面也嗅到过。那就是卡夫卡的《城堡》。向着一个目标一心一意努力,到头来却发现被目标本身给耍了。人类大部分都是为了什么理想或者目标,或者目的,甚至野心,甚至企图在行动。应该说,人类是缺乏了这种标的就无法行动的生物——你做一件事总得是为了什么。而当你努力到头,发现所为的目标本身就是虚幻不可达的,这种虚无和挫败感,足以打击任何人。而《纽约三部曲》甚至比《城堡》更让人难过。因为一开始,这个行动的理由,似乎就是带着恶意在耍弄行动者。
想一想你的理想,想一想你肩负的责任,想一想你的原则,想一想你对某人的承诺。有一天你发现,这些关乎人生意义的严肃的东西,从一开始就是在骗你。你的理想,是某人恶意灌输给你的,永远不可能,根本没有意义的东西。我为奎恩和布鲁感到难过。他们某种意义上都是一个英雄主义的人。一个为自己的承诺负责的人。他们在完成自己的责任的过程中,表现出了勇敢、坚韧、正直,然而在终点等待他们的,却是责任本身的嘲笑。
故事中反复出现了《唐吉可德》,这并不是没有道理的。某种意义上说,我觉得这并不是一本传统意义上的小说,而是披着小说外皮的,关于《唐吉可德》的谈艺录。《唐吉可德》也是以主人公的英雄主义以及他的目标的荒诞性的反差来达到艺术效果的。
我们应该在英雄主义的行为中保持清醒,虽然我们认真生活、努力尽责、正直为人、乐观面对困难,然而,在内心深处,我们应当始终保持一份清醒——我们做的一切都是没有意义的,目标本身就是荒谬的,随时做好被理想本身嘲笑的准备。
我们应该在认清生活和理想的虚无和荒谬本质之后,依然热爱生活,依然认真努力,依然正直为人。在我们已经知道目标本身的虚无之后,依然向着它努力。因为重要的不是达到目标,而是我们经历了怎样的过程。
这就是人的存在的困境。人的行动必须要一个理由,然而不论什么理由,论证到最后都是不存在的。人始终在为自己编制名为“目标”的梦境,好使得自己行动下去、活下去。偶尔走出这个梦境的人,难免迷茫起来。重新回到梦中以后,该如何行动呢?
第三个故事稍微有点不同。范肖出现了。我感到他就是那个走出去又回来的人。他拥有高超的写作天赋,却并不想用它来为自己赢得物质和名誉。写作是不得不进行的事情。他对自己的生活仿佛有一种疏离感。一直在以一种体验者和旁观者的角度生活。每一种生活他都不会经历太久。他抛弃了世人羡慕的美丽妻子和儿子,抛弃了著名作家的名誉和财富。因为他的体验结束了。范肖始终追寻的是什么我们不得而知。他在一生中创造了数个完全不同的人生,但是他始终被人追逐着,也始终在追逐什么。最后自我放逐和自我囚禁归于统一。追逐的结果从来不存在,世界是一个没有答案没有目标没有结果也没有起因的闭环。
这个存在的困境是如此沉重,除了艺术,没有方法能够面对它。我们只能用艺术将这种困境表现出来。然后,忘记它,把它抛在身后。继续投身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