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在头痛欲裂中醒来。
为了节省房租，鹤住在郊区，离上班的地点有一个半小时的车程，通常她会在地铁上打一会儿瞌睡。公司楼下的胖保安也总是在打瞌睡，这次他醒着，远远看见有人向门口走来，用圆滚滚的手拿出测温枪，两米开外测好了体温，挥挥手让鹤赶紧进去。大楼入口处有一张“欢迎光临”的红色地毯。上班高峰期，一楼的电梯口前排起了长队，大家挤在一起，眼睛没有离开过手机屏幕，余光瞟到电梯门打开，就鱼贯而入，塞到“满员”的铃声响起，最后一个上来的人反复调整姿势，期望电梯门能自动关闭，运气不好就只能退出去等下一轮。办公室里，同事们没看见鹤进来了，也许有人看见了，但是没人抬起头来。鹤的工位是个带着条纹屏风隔断的卡座，和你现在呆的格子间一模一样，弧形桌面上有一台安装了Windows XP系统的电脑，天气一热就经常蓝屏，一台黑色的座机电话，一个带盖子和把手的陶瓷杯子，盖子磕破了一点儿，杯子底色是灰色，上面绘着蓝色的大花，两个文件框里共放了六本A4插页袋多层文件夹。她的日常工作很简单，把客户资料录入电脑和按照会计的要求粘贴各种发票。业务员们将客户资料打成压缩包用电子邮件发送给鹤，鹤将其解压之后获得一堆有编号的JEPG格式的图片，再把这些图片一张张传进公司的数据库中，如果图片太大，就将其分辨率改小之后再上传。如果业务员给她的是纸质资料，鹤就将资料扫描成图片，修改成合适的大小之后再上传。敲击十下键盘，鼠标晃动三次，单击鼠标左键四次，就能成功上传一张资料图片。
鹤常常在粘贴发票。有时候需要粘贴的发票太多，而鹤的办公桌太小，只能转移到旁边大一点的空桌上去粘贴，如果粘到一半有客户来，就要搬回自己的小办公桌，因为业务员和客户需要在这张大桌上谈生意。桌子也不算太大，灰色的桌面，直径一百五十厘米，上面放着三瓶矿泉水和一包一百三十抽的抽取纸，桌面下方有三条腿儿，每个桌腿上都有一个黑色的塑料桌腿套，每两根桌腿的之间放着一把椅子，普通的靠背椅，坐面和靠背板用蓝色的人造皮革包起来，边缘稍微有点脱线，露出了白色的内容物，椅子腿锈迹斑斑。
鹤将会计需要的发票分门别类粘成一小摞。把发票按序号整理好，这次需要粘贴的是一摞面额十元一张的定额发票，一共六十张，一堆的边缘锋利的白色小纸片。需要用胶棒一次次涂抹纸片左侧，把它们都粘起来，不能用订书机，因为铁钉生锈会污染账簿。鹤慢慢粘贴着，用胶棒划过纸片左侧，控制力道使固体胶被均匀涂抹在纸上，然后再把下一张纸片按上去，需要用点力，有时候胶抹多了，白色的糊状物就会从纸张边缘溢出来，用一张纸巾轻轻擦掉即可。鹤注意到有一点胶进到了右手中指的指甲缝里，就用左手食指的指甲把胶抠出来，再用一片纸巾擦擦手。鹤觉得指甲该修剪一下了，指甲上有几个小白斑，不知道剪到哪一次才能把它们剪掉。桌子上有小黑点儿，鹤用毛巾浸湿把手指包住，再用指甲一点点抠下来。拿起纸片，抹胶，按压，擦拭，这一套动作重复六十次，就能获得一摞粘得结结实实的发票，即使你用力抖动也不会有一张掉下来。鹤对这一切并没有什么感觉，世界没有发生任何变化，她不知道自己在干嘛，只是靠惯性干活，每天机械地做着这一套动作，要是你问她：“为什么做这些呢？做这些有啥意思呢？”她会回答：“因为大家都要工作的呀！”然后继续把发票理成一摞，慢慢粘成一本。你可以摇摇头走开，也可以坐在旁边看她粘发票。
鹤在粘发票。发票粘得整整齐齐了，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