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表哥是我姑姑的儿子,我们年龄相差较大,如今他也应该是奔四的人了。
在我的印象里,表哥就是典型的陕北后生,瘦弱的身板,常年种田黝黑的皮肤和一双粗糙的劳动人民的手。
记得小时候表哥来我家,和气老实,但那时他的脸上没有岁月留下的那些忧愁的痕迹。他当时的妻子叫燕子,可惜,燕子后来真的变成燕子飞走了。
他们在所有亲戚朋友的眼里堪称恩爱夫妻。他们在众人面前有说有笑,打情骂俏,惹来亲戚朋友们一阵哄笑,燕子姐低着头红了脸,而表哥看着她的眼里尽是爱意,羡煞旁人。
记忆中的燕子姐长得很漂亮,高高的个子,略显胖的身材,长长的秀发扎在脑后,额前是特意留下的两撮儿细长的刘海,随意地垂下,尽显淑女态。
燕子姐待人很好,她说话时温温柔柔的,对亲戚朋友们也很礼貌,在家里更是勤快,连姑姑姑父也逢人就夸儿媳孝顺。她是和善可亲的,我至今这么认为。来我家时,她会逗我笑,给我带好多酸甜的糖葫芦,我屁颠屁颠跟在她后面喊着“嫂子”,她会牵起我的手带我去小河里洗衣服。如果我现在见了她,我依然会这样叫她。
表哥和燕子姐是一个村的,俩人都没有读过多少书,一个村自然相识,接触久了便有了两情相悦,开始谈婚论嫁。燕子姐的家里人害怕被村里人说闲话,起初坚决不同意这门亲事,但燕子姐不顾家人的反对硬是嫁给了表哥。
燕子姐生来执着,往后亦是如此。
结婚后,两人在城里租了房,燕子姐在家做针线活儿,表哥负责赚钱养家。表哥没什么本事,也没学门手艺,除了去工地干些体力活,做得最多的便是大冬天骑个自行车出去卖糖葫芦。小时候妈妈带我去城里逛,偶尔碰到表哥,还能讨得几串糖葫芦来吃。
那些年,表哥自以为娶得娇妻,幸福美满,只差再添个小人儿。可是结婚后五六年,他们并未有个一儿半女。
表哥带着燕子姐去医院看了无数次,吃的药也不计其数,可燕子姐依旧怀不上孩子,医生说他们都没问题,只需疗养就是。最后,表哥实在没办法便带着燕子姐去省城的大医院进行检查,结果和县医院是一样的,两个人都没检查出任何问题。
表哥一筹莫展,他盼子心切,但找不到问题出在哪儿,他只能劝燕子姐多吃些滋补的药。姑姑和姑父也是着急想抱孙子,见个庙就进去烧香拜佛,祷告祷告,再供点香火钱。但表哥从来没想过是燕子姐在背地里搞鬼。
现在想来,表哥也真太傻了,他万万没想到燕子姐会背叛他。他对燕子姐无条件的信任反而让燕子姐有了偷偷摸摸动作的机会。直到燕子姐离开后,表哥才从屋里的犄角旮旯里翻出大包大包的已经过期的药和燕子姐私藏的避孕药。
燕子姐走了,走得那么坚决,有着和她当时义无反顾嫁给表哥一样的执着。
亲戚们很快得知燕子姐和人私奔的事,他们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那么好的姑娘怎么可能干出那样的事。他们不相信,我更不相信,多好的一个表嫂呀!
自那后,表哥来我家的次数寥寥无几,每次见到,他的眼里都没有任何光彩,身板也更瘦弱,别人问起时,他也是尴尬地苦笑,鲜少的言语。姑姑在亲戚面前落泪,表哥默默地转身走出去。那时,表哥的心里一定也在哭吧!
他的燕子飞走了!他找了很久,也没把她找到。
听亲戚们说,带走燕子姐的男人也是他们村的,那个男人早就偷偷开始和燕子姐有了联系,他其实也就是一个不务正业的街头混混,也不知燕子姐着了什么道儿就随了他,被他带走了。
燕子姐走后,一个村三家人的仇恨便开始了。燕子姐的娘家怪表哥家没能把人看好,跑来跟表哥要人,无辜又无奈的表哥家咽不下这口气便把那个男人家告上法庭,那个男人家又推卸说是表哥没把老婆留住还怪别人,燕子姐家又跑去和那个男人家要人,男人家又威胁燕子姐家再闹就砍人,被逼得没办法,燕子姐就又回来了。三家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在村里搞得沸沸扬扬,燕子姐是铁了心不愿再和表哥一块儿过,而姑姑一家也不愿再要一个伤风败俗的媳妇。后面的结果可想而知,表哥和燕子姐离了婚,燕子姐和那个男人结了婚,三家人从此势不三立。
燕子姐的离开给了表哥深深一击,表哥终于明白,燕子姐离开的真正原因就是因为他自己太没本事,所以没能留住燕子姐。
怪不得燕子姐不愿意为他生孩子,她早都谋算着要走,所以不给自己留下任何牵绊。想来也是,有哪个姑娘会和一个只会卖糖葫芦的后生过一辈子。她也曾劝过表哥,让表哥出去学门手艺,但表哥不愿意,只因他是家里的独子,吃穿不用愁,毕竟还有姑姑姑父照顾着。
我想,燕子姐曾经是真心爱过表哥的,她应该也想过要和表哥厮守终身,携手到老的,只因表哥太安于现状。
据说,燕子姐和那个男人在一起后,为他生了三个孩子,但那个男人整天就知道赌博酗酒,终日喝得醉醺醺的,也懒得出去赚钱。想来,燕子姐现在的生活也并不好过。
我们家在我九岁的时候就搬到了县城,听妈妈说,燕子姐离开的前段时间还来过我们家,只是妈妈当时也没在家,回来后才听邻居说有一个头发很长长得很漂亮的年轻媳妇提着两个大西瓜来过我家,那两个大西瓜被放在我家的大门口。事后没过多久,燕子姐离开的消息就传来了,连妈妈都觉得惋惜,没能再见她一面。燕子姐还曾惦记着她的舅舅舅妈,要是她没走那该有多好。
表哥婚姻的失败断然不能全怪燕子姐,双方都有责任。如果再次见到燕子姐,我依然会叫她一声嫂子,毕竟曾经的她那么好。
(下)
燕子姐已然成为表哥人生中的过客,留给表哥的也只有心中那不可触及的隐隐的痛,就像头上新长出的发茬,拔不掉也扎不起。
和燕子离婚后,表哥退了城里的房搬回老家,他在家里调整了半年最终终于下定决心决定出去学门手艺。姑姑姑父们也终于放手让他出去,当时,他二十九岁。
表哥跟着其他会粉刷的朋友一起到了渭南,他开始学着做起了粉刷的工作,一天一百左右的工资也还不错。再提起燕子姐,表哥已经能坦然地说出那段失败不堪的婚姻,散了即散了,风轻云淡。
俩年后,表哥也算是粉刷老将了,房屋粉刷已然不在话下。有个朋友打电话介绍表哥去四川,说是那里的工资特别高而且活儿也轻松,一天能赚不少钱。表哥信了,许是之前的婚姻受挫,表哥一心想着能赚更多钱,没和家里人商量便毅然决然去了四川。到四川以后,他才知道那就是个传销组织,给他打电话的那个朋友也是误入传销,实在被那些搞传销的逼急了才骗了表哥。此时,表哥后悔也为时已晚,就算把那个朋友杀了也无济于事。
表哥身上带的所有钱都被那些人搜了去,他们威胁表哥让他给家里打电话,还要顺着他们的编好的话说,表哥无奈只好照做。姑父不明所以,真以为表哥是搞什么投资急切地给表哥打了一万块钱过去,搞传销的顺利从表哥那拿到钱后,就开始限制表哥的自由,对表哥进行洗脑。
传销的头头姓张,已经是五十多岁的中年男子了却娶了一个二十六岁的姑娘为妻,还生了俩个孩子。
表哥觉得这事很是蹊跷,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年轻女子怎么会和一个五十多岁的老男人走到一起,况且这老男人还是个骗子,又不是什么大企业家。这姑娘到底图的什么心,表哥兀自猜测,她一定也是被人骗来的。
表哥开始留意这个姑娘的一举一动,他发现,这个姑娘每天干的活儿和他们其他人也差不多,姓张的男人让她干什么她就得干什么,她的脸上面无表情。但有一点,表哥注意到她居然对那两个孩子的态度也很冷淡,看起来并不是很爱他们,对老男人更是冷漠,仅仅唯命是从而已。看得出来,这个姑娘并不是心甘情愿待在这儿的。
表哥对这个女孩很好奇,他有意接近女孩,想知道她到底是怎么到这里的。
一次,趁其他人不注意,表哥才放大胆子走到那个姑娘身边,小声地问她:“你是怎么到这边来的?”
姑娘狐疑地看了一眼表哥,兴许知道表哥也是刚被他们骗来的,对表哥的防范不是太重。 她环顾了一下四周才和表哥说起她的事。
不出所料,她就是被那个头头骗来的。从她的口中,表哥知道她叫蒋进,二十岁时就被那个姓张的男人骗到了这里,她无依无靠只能从了他,为他生儿育女,但她从来没留恋过这里,无时无刻不想着要逃出去,重获自由。她也试图逃过几次,但都以失败告终。
表哥听她讲述这些经历,不禁对蒋进有了恻隐之心。
之后,表哥和蒋进接触多了,知道蒋进也是个可怜人。
蒋进的父母重男轻女,从她被生下来就没重视过她,在家里,她感受不到家的温馨,感受不到何为父爱母爱。既然不被人爱,还留在家干什么,蒋进十六岁离家出走再没回去过,而家人也从未找过她。她孤身一人在外打工,直到二十岁时,遇到了那个姓张的男人,把她骗到了四川,再未自由过。
说出这些经历时,蒋进好似早已习惯,没有哽咽,没有眼泪,在她身上发生的这一切好像那么正常。
表哥看着有些心疼,他想带蒋进离开。“我们一起逃吧!”表哥坚定地对她说。
蒋进面无表情的脸上有了波动,她看着表哥笑着摇头:“逃不掉的,我都试了很多次了,每次都被他们抓回来。”
“相信我!我一定带你出去!”表哥不知哪来的自信,就这样给了蒋进一个承诺。
表哥和之前那个朋友联合起来私下密谋着该如何逃走,蒋进依旧装得若无其事做她该做的事,可她的心里早已翻起滚滚浪涛,夜里,她会激动地辗转反侧,睡不着觉,心里一遍一遍想着表哥的那句“我一定带你出去”,想着有朝一日能重获自由。
俩个月后,表哥终于找到了机会,他趁老男人和其他传销组织的人都没在时,和那个朋友很快砸开被从外面锁上的门,领着蒋进翻墙逃了出去。
表哥和当地人借了钱才有了回家的路费,同时他把蒋进也带回了家。
姑姑听了表哥的遭遇后哭得声嘶力竭,她再不允许表哥外出打工。
表哥虽然把蒋进带回了家,但毕竟两人偷跑回来,蒋进尚未离婚,尽管两人都有意成为夫妻,但要找那个男人离婚还得想想对策。
最后,蒋进打通了老男人的电话以要是不离婚就报警为条件威胁老男人离婚,老男人害怕被抓进局子就答应了,但他也要求俩个孩子必须得由他抚养,他不准蒋进带走孩子,他说他老来得子不容易。好在蒋进也不愿有俩个孩子在身边拖累着,离婚的事就算解决了,只差办理离婚手续。
不久,表哥带着蒋进再次前往四川,顺利地拿到离婚证。回来后,两人顺理成章凑成一对,领了证,便是夫妻。没有婚礼,没有酒席,没有彩礼,蒋进说,她不求什么,只求表哥能给她一个家,她渴望温暖已久,她想安安稳稳地当表哥的妻子。我也该改口叫她嫂子了。
再婚后的表哥领着妻子逛亲戚时,没有当年与燕子姐那样让人看起来的甜蜜,但我们都懂,他想紧紧抓住如今的嫂子,平淡的才是真实的,能留在身边的才是真正属于自己的。
十年了,表哥的孩子都上小学了,他还是在外做着粉刷的工作,养活家里的妻子儿子。他的头发有些白了,但他是幸福的。
不知谁说,幸福来的刚刚好就好。表哥终于有了真正属于他的幸福,这一切,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