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里印象最深的，是小时候我爸出去打工，我和我妈每天吃了晚饭就去姥姥家玩到深夜。
姥姥家和奶奶家只有一条大路不拐弯步行十五分钟的距离，而我们家在两家中间。走亲戚很是方便。
我爸出去打工之前在家里的门面房开了间小卖部，又养了一条狗，后来小卖部关了(我爸到现在都说是被我吃赔了)，那条大狼狗留了下来，我和妈妈去姥姥家时它就在我们前面撒欢地疯跑，每次到姥姥家时都会看到它已经在墙角撒了一泡尿。
姥姥说，看到它回来就知道我们来了。
后来，姥姥说，你们来就来吧，还把跳蚤也带回来。
再后来我妈就不让狼狗去姥姥家了，每次我们出门都是我先站在门口等着，我妈去给它盆子里放吃的，它去吃的时候我们偷偷出来，等它发现中计跑过来已经来不及了。每次都是如此，它每次都会中计，我妈也在骗它这件事上乐此不疲。
那时候农村的院子很大，大门也是木头做的，抹上一层红漆，地上也不会有人浪费钱去晕水泥。
所以，狼狗为了报复我们出门不带它，就把木门下方的地面挖了一个洞，慢慢地把木门也咬得缺了一大块，每次回家时都会看到我家的大门下面长出来一颗狗头，眼睛还滴溜溜地转着看来回的车辆路人。
有一年，我妈在家养了两头小猪，后来小猪长大了，总是把猪圈拱塌了跑进院子里来，院子里的石榴树和竹子总是被啃的光秃秃的，甚至窗棂上晒的鞋子也经常散落在院子的每个角落还缺了脚后跟。
有一次我妈在绳子上挂了两条新毛巾，回家时却找不到了，以为是被风吹出了院子，给猪喂食时才发现在猪圈里，而且被对折撕成了很均匀的两半。我妈一气之下把猪卖了。
但家里的鞋子仍旧时常藏在院子的角落里，甚至还在厨房和厕所找到过。
石榴树，还有那一片竹子，也没有因为我妈把猪卖了就长出叶子来。
后来我妈终于捉到了真凶。
我妈回家时，狼狗抱着我妈的拖鞋在鸡窝旁边啃得正爽，看到我妈回来，它噌一下跑到我妈脚边狂扭屁股，尾巴甩得打到它自己屁股上啪啪作响。我妈去拿拖鞋，它左挡右挡地总是用身体绊着我妈的腿，当我妈捡起那只没有了鞋面的拖鞋底子，它舔着嘴巴，肚皮都要贴着地面，哼唧着不敢看我妈，眼睛又偷偷地看一眼，再看一眼，当看到我妈拿了根竹条在手里时它充了电似的转身就溜进了屋钻进了床底下。
它犯错悔过的意识不如我，我犯了错挨打从来不跑。
事实证明，挨打了才能记住教训，而它，是屡教不改。
因为我妈发现鸡窝里的鸡蛋没了。家里十多只鸡每天至少有八个鸡蛋，接连几天都少了两个。我妈怀疑是蛇偷了，就把院子里晒的柴禾挑了一遍堆成一垛。然后我妈发现柴禾里有好多个鸡蛋壳。
最重要的是，每个鸡蛋壳上都有着和狼狗的大牙对称的两个小洞。
每个女人都是福尔摩斯。我妈后来推测，狼狗应该是把鸡蛋偷出来之后咬了小洞舔食干净的。
我想，狼狗应该是和我妈养的任何动物都有仇，包括我。
我妈从姥姥家带了两只鸭子养，狼狗对这两个新朋友很感兴趣，经常追着它们跑。那些鸡惹不过它干脆不住鸡窝，在桐树的枝桠上安了家，鸭子们就不一样了，只能笨拙地扭着屁股边跑边嘎嘎地叫。我妈在屋里喊一声，狼狗就只能乖乖地回自己窝里去。但我妈不在家时，它应该是家里的大王。
我妈出门再回来时，只有一只鸭子站在柴禾垛上，还有一只躺在柴禾垛下面。
幸存的那只鸭子怎么上的柴禾垛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狼狗因此挨了一顿好打。
我妈打完它，它老实趴在井边，头放在前爪上，眼睛跟着我妈转，我妈把死掉的那只鸭子扔在它旁边，它赶紧把头调向另外一边。
我有点幸灾乐祸的样子，小孩子的心理，总想嘲笑一下它，我蹲下来摸着它的头，吃呀，吃呀，看你还咬鸭子！
我妈正在收拾晒着的柴禾，狼狗趁我不备咬了我的耳朵。
我妈听到我哭，再看到我的耳朵，自然又打了它一顿。我害怕妈妈打我，还躲到桌子后面不让妈妈抓到我。
我没有挨打，但是挨了针，那是我第一次打狂犬疫苗。但我已经忘了那有多疼，那之后也没有跟狼狗结仇，照样玩耍，我妈就说我，你又忘了它咬你那一口了。
我相信它只是气极了给我一个小教训，因为我现在照镜子时找不到它咬的痕迹，所以我想它应该是没有下狠口。
我妈也不再养鸭子，但又买了一只小羊羔。小羊羔长大，生了三只小羊。小羊出生那天是一个冬天的早上，下着大雾。
狼狗欢快地在羊圈里出来进去，我也想进去，但被我妈赶回了被窝里。那一刻，我是嫉妒狼狗的。
到了夏天，我妈会把羊栓到路对面不远的一片宅子上，那片宅子长满了草。虽然我们村子是一个不大不小的集，我家又临着大路，但我妈不怕羊会丢，因为狼狗比我妈还上心，它每隔一会儿就跑过去看看羊还在不在，有时候索性躺在草里睡上一觉。
傍晚我妈就去把栓羊的绳子解开，狼狗摇着尾巴去叼绳子，然后拽着羊往家奔，还不忘赶赶小羊让小羊跟紧点。
我家的邻居经常夸狼狗聪明，通人性，但他们都不敢去我家，也不让他们的孩子去我家。因为狼狗护家很厉害。
我家门前的路边有一棵大桐树，大到我自己都抱不过来，所以到了夏天我家门口都是树荫。狼狗喜欢在树荫下睡觉。
那天，跟奶奶邻居的一个比我大一岁的男孩在我家门口玩，他经常偷东西，父亲患病经常柱着拐杖，妈妈是个蛮子，头不停地左右晃来晃去。一辆三轮车想在我家门口的空地掉个头，他往后退了两步，踩到了狼狗的尾巴。狼狗跳起来咬了他的胳膊。
之后我妈赶紧带他去镇上做了处理打了很多针，后来听租我家门面房的表姑说，狼狗那一口咬下去，胳膊上的肉都快咬掉了。
这其中不乏夸张的因素，但是更让我认为狼狗不是故意想咬我耳朵的了。
那之前不久的一天，我妈在门廊下的小床上乘凉，狼狗在床下面小憩，它的尾巴伸出来不时地晃一下。我趁着它睡觉的功夫，骑着我的小自行车从它尾巴上碾了过去。它呜了一声，往床里面钻了钻，尾巴也藏到了肚子底下。
我也忘了当时这么做是不是故意的，但是我现在认为自己当时真是相当调皮。
应该是从那次之后，狼狗见不得旋转的轮子，自行车，三轮车，小轿车，从它眼前过去的时候它总要对着车轮子狂吠着追出两里地，吓得骑自行车的停下来怕咬坏轮胎，不停下来怕咬到自己，只能气得破口大骂，而开着三轮车或者轿车的有恃无恐，扭头看一眼，说一声“傻狗”，一加油门扬长而去。
后来我妈去找我爸，我跟着姥姥。狼狗跟着邻居的表姑，他家做生意，需要这样一只可以看家的狼狗。但他们一直用绳子拴着它，而且有一次咬了他家的女儿，没有出血，但是有点青紫。
我妈没多久又回来了。
我妈又养了一只小狗，说是给我的，狼狗也带回家了。但是狼狗总是欺负小狗。
我以为这次妈妈不走了，但她还是走了，而且因为狼狗跟着别人家会咬别人而不得不把它卖了。
而小狗，是因为之前我不同意卖狼狗才带回来安慰我的。
狼狗在我家生活了大概七年，从我懵懂记事到我上二年级。
卖它的那个下午有很大的太阳，阳光透过门缝照进堂屋。狼狗看到那个男人进到院子里开始大叫，链子挣得哗啦啦地响，我以为它又像上次误吃了死老鼠发疯了。我在屋里大声告诉它，别叫了，狗，别叫了！
后来我想，狼狗应该是知道那个男人是带它走的，因为他经常骑着摩托车从我家门前过去，车后座的笼子里装着几条死狗。他的摩托车走到哪里都有狗冲着他叫，狼狗也是。所以，狼狗记得他。
然后，我躲在门后面嚎啕大哭，因为我看到那个男人拿了前端有弯度的大夹子夹住了狼狗的脖子，我害怕它会喘不上气会被憋死，但是没有，它被举起来关到了一个铁笼子里上了锁。
我突然间开始害怕，怕怀里的小狗长大后也会被这样夹住脖子关到笼子里。我听到大门打开了，又听到铁笼子碰到三轮车的声音，我打开门，穿过院子，我想看看狼狗。
它趴在笼子里眼睛一直盯着我妈和我，眼睛血红，眼睛周围的毛都是湿的，很老实，和刚才疯狂的模样完全不同。
我想把怀里的小狗放下或者藏起来，因为我不想让它认为我们是因为小狗不要它。这种感觉像是我背叛了它。
邻居们说，这么好的狗卖了干嘛，多通人性。
我妈说，要出去了，没人养，放别人家总咬人，有办法也不会卖了它。
那个男人说，狗链子还要吗。
我妈想想说，不要了，你一块儿带走吧，反正也不养狗了。
邻居说，这狗瘦了，你要是早卖还能多卖一百块钱。
我妈沉默很久，说，从那天说了一句要卖了它，它就不吃东西了。
那个男人发动了车，狼狗想要站起来，但笼子压着它的头。它开始撞笼子，我害怕它把笼子撞开出来咬了人，又希望它把笼子撞开赶紧逃出来。
直到车子移动，它也没能撞开笼子，它一直盯着我妈，我妈和邻居聊天，故意不看它，它呜呜地哼着，我看着它慢慢地走远，听不到车子的声音了，我妈这时候才回头看了一眼。
很多年以后，我才明白，它跟我一起长大，对妈妈来说，它就像另一个孩子，妈妈比我更舍不得它，所以不敢看它，所以链子都不敢留下来。
我大一暑假，去了天津。
爸爸带回家一只小狗，和狼狗很像。我们都想留下来。可妈妈下班回来后死活让送走。最后爸爸拗不过又把小狗送给别人了。
妈妈说，不一定什么时候又搬家了，到时候它怎么办，还不如现在就不养。
我想起来我小时候，妈妈过年回家，过完年又要走，我看到车来了，就跑到后院和舅妈一起玩儿，我妈叫我我就装作听不见。舅妈说，你妈要坐车走了，叫你呢，你怎么不去呀。
我说，不想去。其实我很想。车走了很久，我跑到路边想看到车的影子。
我只是和妈妈一样，因为害怕别离，所以就只能躲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