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彩的手链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1

孩子们在操场上挥洒完臭汗,鱼贯跑进教室,才发现写着入学以来的第一次考试成绩的卷子,已经摆在讲台上了。

小学一年级,只考两门课:语文和数学。樊星对着自己的试卷开怀不已,双百——意味着两张试卷,一道错题都没有。这不光要学习好,还要运气好。不信你看看,全班五十多个人,有几个能得双百的?

可是,真的还有一个。樊星是班长,自然能看到全班同学的成绩单。她惊奇地看到了另外一个得双百的人名:李文婷。这个名字是如此普通,它就像一片毫无亮色的树叶,夹杂在几十片类似的树叶里。

讲评课上,班主任郑老师同时夸奖了樊星和李文婷。于是,两个人就这样认识了。

李文婷人如其名,是一个沉默的、文静的姑娘。她永远梳着一根柔顺的马尾辫,棕黑色的直发倾泻在肩上。她的眼睛大而缺乏神采,额头高耸,长相平平无奇。她常常坐在角落里发呆,一整天都不说一句话。只有她那和年纪不符的、比其他人更加高挑的身材,让她偶尔被同学们想起。

不知什么时候,学校门口悄然流行起一种五颜六色的尼龙细绳来。樊星起初并不知道,这些绳子是做什么用的。直到同学们都开始带绳子来学校,她才听说,把它们错开颜色,按照一定的手法编织,能编成可窄可宽的手链。校门口小卖部老板向她展示了成品,她十分喜欢。

樊星向母亲要了五块钱。说是要买塑料尺和铅笔,其实她用这钱买了七八根彩绳。樊星从小个子就很高,她坐在教室最后一排,低着头,翻来覆去地研究着彩绳手链的编法。

可惜,就算考试难不倒她,这编织绳结的事情,她却始终不得要领。

小孩子对什么事一旦认真起来,就执拗得惊人。她就这样从上课鼓捣到下课,又从课间琢磨到放学。直到大家陆续离开教室,樊星才揉着眼睛,懊恼地站起来。

她把团成死疙瘩的彩绳胡乱地团起来,塞进书包暗袋里,打算明天再研究。毕竟,晚上回家不行——母亲看见这些东西,一定会怀疑她上课不认真听讲。

李文婷从背后悄悄走过来,说:“你要把绳子全部按同一个方向捋顺,不然下次根本解不开,就不能用了。”

被一堆绳子搞得焦头烂额的樊星,一听到李文婷这样说,又来了精神。她问:“你会编这种手链吗?”

李文婷不慌不忙地向她伸出了一只手。“把你的绳子给我,看看你做到哪一步了。”她说。

接过绳子,李文婷来回看了一会,说:“我可以编简单的样式,不超过五种颜色。复杂的我不会,但我爸会。我回去问问我爸。”

第二天,樊星没心思听课,眼睛不停地朝着李文婷的方向看。可对方就像没事人似的,一眼也没有看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黑板。好不容易熬到下课,她赶紧跑到李文婷面前。

李文婷说:“我爸说他最近不忙,可以给你编。你自己选好颜色就可以。这礼拜六下午两点半,我在学校北门口等你。你来我家吧。”

樊星想起自己之前没去过李文婷家,便随口问了一句:“你家在哪儿?”

李文婷说:“我家就在十五街坊,卖牛奶的那个高台后面,挺好找的。”

樊星很高兴,原来两人的家离得那样近。她说:“那太好了,你就不用在学校门口等我了!我家也在十五街坊,八号楼。”

2

清瘦的女人扶着床沿,从小木凳上一用力站起来,端着痰盂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屋外,把污物倒进门口的下水道。长年晒不到太阳的台阶上,间断爬着墨绿色的苔藓。

男人背着身子,用戴着劳保手套的左手,不停地转动朝天放置的自行车轱辘。车子的辐条连成一片顺滑的金属白。

女人把痰盂放在屋外的角落里,双手放在背后,撑起腰来,嘴里发出一声舒展的叹息。这是一天中最放松的时候。随后,她又走到堆满木柴的院墙边,在水池里清洗一个大搪瓷盆。

隔着院墙,男人冲着里面喊道:“想好了没有,咱俩谁去?”

女人出了院门,双手在围裙上局促地擦拭几下,小声说道:“我觉得要不还是你去吧。孩子班上第一次开家长会,她成绩又好,别让她同学认出我来,招笑话。”

男人转头看了一眼,说:“我这个情况,还不是更让人笑话?行吧,那这次就我去。”

女人终于松了口气,她返回院里,朝着天空看看,碧空湛蓝如洗。随后,她坐在房门口的小竹椅上,一言不发地清洗着一盆鸡肉。她把调配好的、红通通的一碗酱料从厨房里端出来,一股脑倒进洗好的鸡肉里,一只手在盆里用力搅动着。

跛脚的男人把自行车修理摊拉回家中。十月底的风已经很凉,吹得他的脸紫红紫红的。男人伸着脑袋,看看女人正在腌制的食物,随口问了一句:“你今天什么时候出摊?”

女人说:“今天周六,只有高年级的小孩在学校上兴趣班。我做得少,等炉子里的饼炕好了,就出摊。估计能早点卖完回来。”

一个梳着马尾的女孩走进院子,身后还带着个和她一般高的、齐耳短发的姑娘。

女人惊讶地说:“文婷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你不是说今天找同学玩吗?这是?”她探寻的目光,落在李文婷后面的樊星身上。

李文婷说:“这就是我要找的同学,她叫樊星,也是我们班的班长。”

樊星有些不好意思:“阿姨好。”

女人赶紧把女儿和这个小班长带进屋,让她们随便找地方坐。房子是里外两间,屋里只有一把像样的椅子,那是给李文婷平时学习用的红色人造革折叠座椅。李文婷把那把椅子让给樊星,自己直接坐在床上。

樊星忍不住悄悄打量着李文婷的家。她本以为所谓的“卖牛奶的高台后面”,也像自己家一样,是划分出不同单元的、五到七层的家属楼。但这个小院里的一切,显然和整个街坊的建构不同,院墙是红砖砌成的,朝着路的一侧用水泥灰浆抹了薄薄一层。里面的房子,则更像是在街坊的边角空间里,镶嵌进去的一栋不成制式的自建小屋,屋后晒不到太阳的角落里,堆着满满当当的木柴。

屋子四角的白灰已经泛黄,皲裂的茶色痕迹,像蛇爬过的纹路一样蜿蜒起伏。墙裙的位置贴着一层报纸,其中一张报纸的角上写着当天的日期:1998年12月15日。

李文婷的母亲很热情,父亲则沉默寡言。他们看起来比同班同学的父母更显衰老。从樊星进门时起,李文婷的父亲就坐在门口,能被太阳晒到的那一小片亮光里,始终没挪过地方。

樊星坐在李文婷平常学习的座椅上,眼睛的余光扫过桌上的东西:贴皮桌面上覆盖着一张大玻璃板,下面压着几张潲色的旧照片。其中一张照片里,整齐地站着一群人,他们大约分成三排或者四排,都穿着蓝色翻领外套。

李文婷的母亲掀起门帘,打了声招呼就出去了。

3

宋英兰用中午做饭时剩下的的淘米水,浇着阳台上稀稀拉拉的几盆花。樊星一进门,把编了一半的手链悄悄藏在自己书桌下面的抽屉里,走出房间,对着母亲说出了自己的疑问:“妈,我现在才知道,高台后面原来有那么大一片地方,为什么没有盖楼?”

母亲说:“我也不清楚,不过有人说,那底下是个断裂带,不适合盖房子。你去那干什么?以后少去那地方。这礼拜天的作业写完了没有?”

樊星毕竟是个孩子,她很快就把这天去李文婷家的见闻忘到了脑后,只是一直努力记住李文婷父亲教给自己的编手链技术。她想过自己编一条更宽、颜色更复杂的,还要给它缀上铃铛。不,不能是铃铛,否则戴着它上学的时候,会弄出声响。

过了几天,樊星在班里,感到了不对劲。大家本来还算喜欢自己,这些天却开始明显地疏远她了。甚至她找关系最好的黎若铭借橡皮的时候,她的表情也有些不自然。

樊星决定自己找出原因。

从男生那里入手,是比较容易的。小男生嘴里,往往藏不住事。

樊星放学后留下来,和几个同学一起写作业,耳朵里时不时灌进班里几个值日生的窃窃私语。偷听了一会儿,樊星终于明白了,原来问题出在李文婷身上,准确地说,是出在自己去李文婷家这件事上。

原来,前几天开家长会,就有好事者发现李文婷的父亲走路步态和一般人不同,似乎一只脚比另一只短些。他费力地爬到教学楼二层,像一头怪物扭曲着半截身子出现在班里,模样十分滑稽。

樊星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去李文婷家时,心思都在那条手链上,完全没注意到李文婷的父亲始终坐着,一次也没站起来这件事。

而她也是全班唯一去过李文婷家的人。

了解到原因的樊星,对同学们对李文婷家的误解,和对她有一个残疾父亲的不体恤,感到出离愤怒。跛脚又怎样?在那样一个家庭里生活,还能考两个一百分,更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

李文婷倒是对大家的态度泰然处之,她始终独来独往,若有所思地对着书本出神,每天除了上课、写作业,就是坐在阳光下的座椅上看闲书。

人的恶意是不能被低估的,流言蜚语就像饥饿的蚊子四处飞舞,中招者很难抵抗那种奇痒无比的感觉,只能不由自主地浑身抓挠。在这种情况下,发自内心的善良和公正,如同被蚊子叮咬的人,此时的端庄得体还能保留几分,谁也说不准。

周五的下午只有两节课,刚过三点半就放学了。阳光灿烂,光阴漫长,樊星和黎若铭,总是找个地方玩一阵子,才各自回家。黎若铭神神秘秘地说:“等会路过学校门口,我带你去看个人。”

黎若铭带她去了校门口那棵大松树下。樊星惊讶地看到,一个体型瘦小的女人,正系着围裙站在一个生锈的铁皮炉子面前,不停地往面前的烤鸡肉串上刷着酱料。这个女人她见过,是李文婷的母亲。

樊星捂住嘴巴说:“这不是李文婷她妈妈么?弄了半天,她是……”

黎若铭说:“她是学校门口卖鸡肉串的!”

她们两人当然不是第一批探知到李文婷母亲是做什么的。到了周一,几乎全班都知道这件事了。一个跛足的父亲,和一个走街串巷卖鸡肉串的母亲——大家虽然不会当面说什么,背地里都开始疏远李文婷了。

樊星残存着班长的责任心和同情心,她希望自己不像别人一样歧视李文婷,也努力说服自己,一个在逆境中成长的孩子,更应该被尊重。但是,道理归道理,现实总是鞭打着她,告诉她应该站在更多人那边,寻求群体的庇护。

于是,当李文婷再次邀请她去自己家做客,想要和她一起编完那条手链时,樊星退缩了。她随便找了一个理由,总之她知道,只要铁了心不去,什么理由都可以。

在这之后,李文婷又试探性地邀请了樊星几次,除了某一个暑假期间,樊星确实找不到不去的理由外,其他多数时候,她都委婉地拒绝了。

李文婷对这个班里为数不多的朋友的渐行渐远没有感到太多错愕,她总是稳重且平和的。对于命运给予的一切,她早就习惯了不问为什么。

4

岁月无情,看起来永远没有尽头的童年,也会戛然而止。恍然之间,人就长大了,仿佛是在一瞬间长大的。十岁生日刚过没多久,樊星在一次聚餐之后觉得腹部隐隐作痛,她告诉母亲给自己一点消食片。

洗衣服的时候,母亲宋英兰才发现樊星并非吃坏了肚子,而是“那个”了,于是告诉她面对这种情形,应该怎么处理。宋英兰说:“这也没什么,时候到了,自然会有这种事。你们同学里那些发育早的,应该也有。”

樊星知道自己也属于“发育早”的那种人,回到班里,她看着其他的女生,有点好奇她们是不是也已经有“那个”,她们每月“那个”的时候会不会也和自己一样不舒服。当然,她也只是想想而已,这种话自然是不方便问别人的。同样,这个话题不论是谁,怎样试探着问自己,樊星都会第一时间反驳。

军训的时候,女生宿舍不知是谁开始传出“李文婷的身体有隐疾”。流言向来很难倒查出处,这次也一样。传到樊星她们耳朵里的时候,已经耸人听闻。有说李文婷半夜尿床的;有说她梦游的;有说她梦里莫名其妙哭泣的。

这些无根之水般的传言,经由无数张添油加醋的、孩子的嘴一再发酵,到军训结束,返回学校以后,最终版本就变成了:李文婷有某个难以启齿的病,他父亲修车,母亲卖烤鸡肉串,都是为了给她治病。

雪上加霜的是,到了小学高年级的时候,李文婷的成绩早已和第一梯队拉开距离。她常常要忍受旁人若无其事的嘲笑和缺乏善意的、直白探寻的目光。

这天放学前,班主任郑老师让樊星放学留下。樊星知道,每当期末考试后,郑老师总是会让自己帮忙登记大家的成绩。当她把成绩册放在面前核对时,才发现有几个同学这些年的成绩一路下滑,其中最明显的就是李文婷。

郑老师说看着成绩册,喃喃自语道:“这李文婷是个好姑娘,不过她好像没心思学习了。樊星,你帮我把家校联系表拿过来。”

找出家校联系表的时候,樊星发现李文婷的父亲一栏里,填的名字是“黄立民”。脑子里马上浮现出了那个跛脚的、沉默寡言的男人。她这才明白,原来李文婷跟的是她母亲的姓。

这天,李文婷一反常态地叫住樊星,说要给她一样东西。其实她本来是不想要的,现在的她们,早已渐行渐远。樊星想要融入集体,总是有意无意地躲着大家都不待见的李文婷。

来到校园僻静的北花坛边上,龙爪槐翠绿的枝条像随风轻拂的手。她给了樊星一个书本大小的纸盒,淡淡地说道:“我的朋友不多,在咱们班里,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不要听他们乱说,我没有病,有病的是他们。”

樊星觉得自己有些无法面对李文婷,这几年里她一直不愿意和这个女孩走得太近。可她到底在怕什么呢?怕别人的嘲笑?怕集体的孤立?好像也不全是。说实话,樊星在心里是佩服李文婷的。

她等待李文婷走远,等待上课铃快要响起,才敢坐在无人的龙爪槐树下,悄悄地打开了那个纸盒。

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只有一个塑料封面的日记本,上面印着一只海豚——樊星在一次作文讲评课上当众朗读自己的文章,说过她最喜欢的动物是海豚,没想到李文婷记住了。

除此之外,还有一只已经编好的、簇新而五彩缤纷的手链,上面缀着反光的金粉。樊星这才想起来,自己早就不痴迷于编织这种过时的手链了,和李文婷结缘,正是源于一起去她家找她父亲编手链,而现在距离那个爽朗的下午,也已经过去三年了。

5

宋英兰用一只手遮住眼眶,抬头看着沙尘暴来临前昏黄的天空,打算把阳台上养着的文竹、绣球和君子兰都搬进屋里来。走到阳台的时候,她似乎听到不远处传来一声巨响,这声响穿透充满肮脏浮尘的空气,清晰可辨地钻进她的耳朵,充满了不真实的冲击感。

宋英兰莫名其妙地朝窗外看看,她想知道是哪里出了事故。很快她就放弃了寻找声音来源的尝试。她看到女儿养的两只鹦鹉,在这种不正常天气里怯懦地挤在一起,缩成了两团毛球。它们平时不知疲倦地叽叽喳喳,惹得宋英兰心烦不已,现在却反常地一声不吭,令人有种不祥的预感。

过了个把小时,门外传来窸窸簇簇的脚步声,老樊回来了。宋英兰瞥了一眼时钟,才五点一刻,老樊今天虽然是进厂加班,但回来还是太早了一点。她大声冲着门口说道:“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饭还没做。”

平时一进门就会跟她知会一声的老樊,这次却毫无回应。他颓然地坐在沙发里,双眼无神地看着黑洞洞的电视。那微微凸起的屏幕倒映出他变形的身影,让这个昏沉下午的屋里氤氲出凝滞的氛围。

樊星走到门口直接敲门,她知道母亲今天没去单位。结果来开门的是父亲。老樊有气无力地给女儿开了门,沉着一张脸,坐回到客厅的沙发上。

宋英兰一边抖散刚洗好的被罩,一边问道:“老樊,你今天是怎么回事?早上出去的时候,不是还好好的吗?”

老樊又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开口说道:“高台后面那一片砖房塌方了,你们听见响声了没有?”

宋英兰说:“就是刚才那一声?下午两点多,我还以为谁家东西从楼上掉下来了……”

老樊叹了口气:“塌方的是原来我们车间那个老黄,黄立民家。”

樊星刚从黎若铭的家里回来,还带着一股兴奋劲。冷不丁听到“黄立民”这个名字,她禁不住打了个寒颤。高台后面的砖房,黄立民——李文婷家一定出事了。

枯坐了十来分钟,老樊起身对宋英兰说:“我们原来都在一个厂子里上班,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这次老黄家出了这么大的事,我得去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帮忙的。”

宋英兰嘴里“嗯”了一声,接连说道:“行,那你赶紧去吧。有事晚了打电话说一声。”

老樊一边往外走,嘴里咕哝着“行,你们别等我吃饭了……”他的声音渐行渐远,樊星却一字不落地听进了耳朵里。她此时只觉得既心惊肉跳,又有一丝侥幸:也许出事的不是李文婷家?这样想着,她又忍不住开始厌烦自己。

樊星的眼睛扫过满满当当的书架,她想从里面随便拿本书出来看看,却没有一本想看的;她只好心浮气躁地躺在自己卧室的小床上,用被子蒙住脑袋,似乎睡一觉起来,某件令她不安的事就自动过去了。辗转反侧了一小会儿,她感到被子下面的空气变得浑浊起来,她只好不知所措地爬起来,盯着房间的角落,恹恹地呆坐着。

她免不了去想,下周一上学的时候,班主任郑老师会以怎样悲伤的方式,告诉大家这个可怕的消息;她更想知道,李文婷还会不会一脸淡然地出现在教室里。

樊星坐在自己桌前摆弄着书本,她把李文婷前不久才送给自己的那条手链拿出来,细细地摩挲着。那绚丽图案下充满质感的、凹凸不平的编织纹路,似乎还残存着制作者的手温,让人既感到些许平和,又隐隐带来不安。

老樊直到这天很晚才回来。黄立民在塌方中受了伤,他老婆因为出摊不在家里,幸免于难。至于他的女儿如何,老樊没有说,也许他去老黄家时,并没有看见李文婷。

也就是这个晚上,老樊一反常态地,用一种沉重的语气,给宋英兰和樊星母女俩讲了一个离奇的故事。

6

大约十五年前的夏天,是S市四十年来最热的一个夏天。老樊那时候还被人叫小樊,才参加工作不到七年。那年六月底,光波厂来了一批临时工,是从S市下辖县城借调过来的轮换工。这些人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说着县城的方言,和光波厂正式工很少搭话。他们干的活最多,工资却比普工低一截,唯一的好处是每批工里,有十分之一的转正名额。

在这之中,黄立民是年纪比较大,也最肯干的一个。他结婚早,城里的青工谈婚论嫁的时候,他那个生在农村的儿子已经到了上小学的年龄。黄立民珍惜来城里轮换的机会,如果这次能转正,那么不仅自己的户口能转到城里,儿子也将和城里的孩子一样,顺利入学。

小樊所在的车间班组和轮换工组成的班组一起车料,别人嘻嘻哈哈的时候,比他大几岁的黄立民总是闷不作声地学技术。车间每晚要留一个人值班,黄立民也总是主动请缨。

入秋以后,轮到小樊的班组清理仓库,这是青工们最不喜欢的活儿。黄立民便和之前一样,主动替其中的几个人搬运机器。不料,几百公斤的机床从履带上滑落,正好砸在老黄的脚腕上,造成了踝骨周围粉碎性骨折。伤了脚的老黄在厂办医院躺了十几天,期间他老婆每天来送饭。老黄的儿子在他租住的房子里误开了煤气,就这样送了性命。

听老樊讲到这里,媳妇宋英兰忍不住插嘴问:“我怎么没听说过,谁靠表现好就能转正了?”

老樊说:“效益好的时候还有这么个说法。现在哪有这好事。”

樊星趁机抛出了自己的疑问:“爸,那你们那个老黄,他后来还有过孩子吗?”

老樊说:“我听说他又收养了一个姑娘。他老婆肯定没再生过孩子。他家在农村的庄基地给他哥了,厂子里给老黄按工伤补助了一笔钱,答应给他解决住房问题。但是厂子那时候效益开始不行了,这事也一直没给他家落实。”

宋英兰说:“他家高台后面的房子,刚好在断裂带上,隐患太大。估计厂子那一片的空地没用上,就这么稀里糊涂让老黄家用了。这次出了这么大的事,真是苦命人哪。”

老樊叹息道:“留不住的城市,回不去的乡村。”

樊星终于明白,李文婷并不是她父亲的亲生女儿。这个女孩的纠结与无奈,隐忍和爆发,瞬间化作樊星回忆里一个个无法消逝的影子。她看着抽屉里那静静躺着的手链,一种复杂的情绪在心头萦绕。

从那以后,樊星再也没有见过李文婷,听说她们的一家搬走了,给李文婷办了转学。后来,空地上的房子拆除了,那座红砖垒砌的房子,连同她们的童年一起,化为乌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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