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陷入厚实的雪地里,发出的声音像是长风拂过杉林。经过近两个月的跋涉,他们终于到达翼望森林的边缘。
视野尽头,雪峰悚然。青色的山体裸露着,劈入深不见底的深渊。峡谷雾气氤氲,索道晃晃悠悠,消失在看不见的对岸。
马儿不敢走索道,打响鼻撅蹄子。晏生将马匹安排给跟随的护卫,千屿下了马,姨母牵着她,小心地踏上了锈迹斑斑的索道。
晏生急急上前拦住,“先别过去。”说着,朝峡谷扔了一束火把。片刻后,淡淡黄光消失在深处。
“千屿,握住我的手。”晏生朝千屿伸来手掌,她小心地踏上索道,对他说,“我一个人可以的。”
脚底轻轻晃动。
晏生继续说,“听话,峡谷里风大。”他握住千屿的右手,随即踏了上去。姨母识路,走在前面,握着一束明亮火把。晏生的护卫紧跟在后。
火把时明时灭,千屿有些紧张,悄悄握紧晏生的手指。他扭头看她一眼,微微一笑。
似乎生出了勇气,于是也腆着脸笑回去。晏生好像没看见,他一直注意着索道的动静,快到中间最低之处,他松开手,环住千屿的肩膀。
一阵幽幽晃动。姨母手中的火光忽然消失,千屿屏住呼吸,眨了两次眼,火光回来了。
这时姨母扭头对千屿喊着,“羿族人就在对面!”
叮咚叮咚的敲击声由远及近。晏生放下心,转而握住千屿的手,快速通过了索道。踏上坚实土地,浓雾消散后,她看见一群几近赤身裸体的人群围坐在眼前。
有些人的头发拖到地上,花白浓密;有些人盲了一只眼睛,借着别人的帮助望了过来;有些人后背伤痕累累,腹部留有暗红瘢痕……
有与她年纪相仿的少年,他们藏在草丛后面,不敢露面。千屿想说话,张着口半天发不出声音。她既不确定他们听得懂她说的话,也不确定他们的未来。
姨母戳戳她的手心,叮嘱她,“现在学着融入他们吧。”
千屿点头。她站到他们面前,接着看到这群人纷纷站了起来,姨母跟在她身后,“继续往前走。”
她从他们中间走过,又看到了更多的景象。
有些人的手腕,脚腕,甚至是脖颈都留有深红的瘢痕,“那是被抓住的羿族人,送上了祭坛,又逃出来的。”
有些人的胸口插着一根石柱,“用来放血的,拔掉后他就会死。”
有些小孩头顶上长了一株黑色的小草,“赤朦寄生的……活不了多久了。”闻及此,千屿刻意停下了脚步。她转身望着和自己一般大的少年,她想起了无相。
少年扭过头,不敢面对她。姨母说了两句话,少年不得不偏过脸,垂着眼帘,肩膀瑟缩着,仿佛下一刻就要哭出来。
千屿走近他,伸手触摸他的脸庞,“你叫什么?”
少年发出低低的呓语,姨母说,“他没有名字。羿族人,都没有名字。”
“姨母,我可以让他待在我身边吗?”
晏生皱起眉头,“他还是个小孩。”
少年听不懂他们的对话,枯瘦的脸庞泛起红晕,他觉着奇怪,拼命用手摸着脸庞,想消去奇异的红热。
千屿笑起来,于是脱下自己的裘衣,给他披上,说,“从现在起,你就是我的人。”
姨母欲言又止,望着少年头顶忽隐忽现的赤朦,还是止住了劝意。晏生一言不发,这名少年骨瘦如柴,实在没什么好看。
“那么,我就叫你无相。从此以后,无相就是你的名字。”千屿抓住少年的手,重重地握了握。
沿着断崖往里去,羿族人凿穴栖居的山洞密密麻麻,腥臭的兽肉悬挂在高高的峭壁上,有几只老鹰安静地守在一边,奇怪的是,它们并不吃这些腐肉。
“如果有人从外面进来,就将悬桥卸下。这是羿族人仅剩的自保方式了。”姨母红了眼眶,扶起一位老人,“爷爷,屿儿回来了。”
枯草乱发,肌肤黝黑,左肩有一个大大的洞口,他已经不能说话,只剩眼睛怔怔地望着她。
姨母的爷爷,母亲的爷爷,四代人之间差了八十年。空白的历史,无从回忆的往昔,又成了一堵高企的围墙,这次她得以靠近墙壁,在坑坑洼洼的壁面上寻找遗失的碎片。
夜晚降临,大家聚在崖顶。峡谷比外面热,晏生只穿了长袍。护卫带来了许多物资,全都分发下去了。
登上崖顶的时候,他看见千屿拿着梳子给那名收下的少年梳头,嘴里不知在念叨什么东西。少年别扭极了,又不敢推开她,只好缩着手脚。
“你不要乱动嘛,头发会扎歪的。”
这模样,就像是得到了一个小娃娃,费尽心思给他打扮。
他摇摇头,这么贪玩,怎么谈大事呢。他走到千屿身边,瞥眼受尽委屈的男孩,对千屿说,“玩物丧志。”
屿儿白他一眼,“我收个小奴隶怎么了。”
“不怎么。我只是觉得他应该很不自在。”言毕,晏生握住千屿的胳膊,“为什么叫他无相,有什么含义吗?”
“没什么含义,想这么叫而已。”
晏生松开手,没有再问。
崖顶的篝火照亮一方夜空。梳洗一新的羿族人齐聚,千屿数了一通,不到三百人。令千屿意外的是,晏生居然会说羿族人的语言,
他洋洋洒洒地在众人前讲话,洋洋洒洒地介绍着自己带来的发明,洋洋洒洒地同他们一问一答。
聚会散了,姨母和晏生在一旁窃窃私语,不时朝她探来目光。少年无相待在她身旁,眼神怪异。
他们说完话,姨母就朝千屿走来,对她说,“姨母想把羿族人迁到莲珠岛国去,你也去。”
迁出去自然是好的,“为什么?”她望向晏生,“他这么友好,有什么条件?”
姨母拍拍她的肩膀,“你不用担心,我们都会处理好的。屿儿,相信姨母,你不会受到伤害的。”
“你不会受到伤害的。”
“师父担心小屿儿受欺负了呀。”
“怕什么,哥哥会保护你的,去哪里都不用害怕。”
千屿打了个冷颤,握住姨母的手,“子容哥哥在哪里,我想见他。”
出了天香城的地界,顺着氐牯河往东北方向走上两旬,就到了翼望森林的入口。这入口,是由各国官兵设立的哨点,既不能拦人,也不能隔绝猛兽。
歪斜的招牌挂在院前,逡巡了一圈,里面都没人。
“应该是下山了。”候光补充道。南洲点点头,问候光,“离千屿还有多远?”
候光脸色挣扎,像是克制不住体内赤朦的嚣张,“我能感到,她就在附近。”
也就是说,他们得继续搜寻这一处峡谷。为防猛兽,南洲让人在杉树上扎了帐篷,爬上去,可以望见千屿之前经过的峡谷。
茫茫夜色,还能感觉到那里透来热气。如果峡谷没了热泉,羿族人不会躲藏这么久。三十年前,西岐还有专门负责捕杀羿族人的猎人,南洲在书里见过,平海城还有不少人宣称自己豢养着羿族后裔。
而真正的羿族人早就销声匿迹。睡到午夜,阵阵敲击声从远处传来,南洲披衣,掀开棉帘,树下有兵器交火,随即又是一阵嚷嚷。
护卫小跑到南洲身边,仰头喊,“是岛国的人,他们要求我们让路。”
原来晏生下手更快,怪不得瀚海城找不到他的影踪。南洲应道,“明早叫他们主子过来谈话。”
吩咐完,南洲便躺下休息,一时有些心神不宁。摇摇头,他坐起身,仿佛听见有人在唤澜漪。
澜漪!
澜漪——
声音又细又远。会有谁喊澜漪?
心头一阵狂跳,南洲拉开棉帘,身体僵住了。他看见一群戎装的西岐士兵,重重围住了一群赤身裸体的野民,另有一人骑着高头大马,堵在峡谷入口,正是晏生。
南洲急忙唤来护卫长,却没一人应他的话。穿好外衣,他从树上爬下来,匆匆往火光亮处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