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理相册,发现一封信。是姐姐十六年前写给家里的信。
重读一次,瞬间回到了二零零三年。
1.
那一年,我读初三。那一年,是非典肆虐世界的一年。那一年,姐姐刚从技校毕业,到昆山一家工厂工作。
姐姐工作之后,每个月都会寄信回来。两个月,会寄照片回来。三个月,就会寄一次钱回来。
我经常听到一个邮递员喊父亲的名字,说道,你家又来信啦!邮递员穿着工作服,骑着一辆摩托车,车后座上搭着一个军绿色的邮政大包裹。跟人坐在后面一样,不过,是个没有上半身的人。
邮递员交给我们的,有信,还有一张汇款单。
父亲在第二天,会拿着汇款单,到乡里面的农村信用社,去把姐姐汇的钱取出来。
我们一家人,因为姐姐的信,和汇款单,过了一段耀武扬威的日子。
村子本来就小,像姐姐一样在外工作的并不多见。大多数人们,把希望寄托在土地上,寄托在老天爷上。
即使在外面做苦力,即使在外面做服务员,村里的人们谈起来,也一样羡慕不已。
贫穷的人们,没有太多想法。他们要做的就是好好锄地,好好拔草,好好收庄稼,然后粜粮食,换成钱,买来一些衣物与日常用品。
邮递员每次到村子里,都会来我们家。来了两三次,全村的人,都知道了姐姐在外面工作给家里写信寄钱的事情。
父亲和母亲,还有小小的我,都很享受这份荣耀。我为有这样一个懂事能干的姐姐而自豪,父母因有这样懂得养家的女儿而骄傲。
姐姐在信里说,她的底薪涨了,涨到了470元。
我猜想,姐姐每个月的工资应该是一千元左右。那个时候,一千元,对我们来说,是很大一笔钱。
我不知道姐姐是如何节省出来一大笔一大笔钱,寄回家里。其实,家里并没有多么大的花销。那时候的一切,都幸福的耀眼。
母亲身体不好,但靠吃药维持,还能干些农活;父亲是个种庄稼的好手,特别是西瓜和烟叶,他总是能够使土地利益实现最大化;我,读初三,一点压力都没有,因为我的学习超级棒。
政治老师在课堂上教我们画重点:全面建设小康社会......,我在课桌上眯着眼睛,感觉我的家庭已经奔在了小康社会的道路上。
那时候,我们都穷得买不起手机,当然,我还不知道有手机这个玩意儿。在初三下半年,父亲买了一部翻盖手机。通讯录上没有一个电话。
我恰好知道我的一个好朋友家的固定电话。
我还分不清楚手机和固化的区别。我用手机编辑了一条短信,填上了朋友家的固定电话。
后来才知道,手机跟手机之间,才可以互发短信。觉得当时的自己好傻,但,又好可爱。
所以,姐姐,和我们,经常通过写信联系。
姐姐写了很多封信,每次都是我来读,父母亲坐在一边听。经常听着听着,母亲就流泪了。母亲是一个爱流眼泪的人。
我很想姐姐回来。可是又自私地不想让姐姐回来——姐姐回来意味着没有人再寄钱给我们。
2.
姐姐比我大六岁。
在我二十七岁的时候,才知道我之前还有一个哥哥,出生没有多久就夭折了。
姐姐会做很多家务活,包括蒸馒头,烙饼等等。我是不会的。
母亲每次喊我去干活,我总是说一句话:姐姐呢,怎么不让姐姐去干呢?
姐姐听到后,就会去帮我做我应该干的活。我把这一切看作理所当然。
反正,姐姐对我很好,很好。
姐姐对父母也很好,很好。
小的时候,很多小朋友在一起玩,姐姐捡到了一颗泡泡糖。她藏在兜里,一直回到家,掰开来,分给我。
姐姐可能已经不记得这个小事情了,她应该不相信,我这个小脑瓜竟然还记得二十年前的事情。
我的记忆力很好。我记得院子里那住常年盛开的月季,就是在月季旁边,姐姐将糖分给了我,让我高兴了好几天。
那时候的高兴是因为泡泡糖,留存着那时候的记忆,却是因为姐姐对我的爱。
父亲有时候会和母亲吵架,一天晚上,吵的很凶。我隐约听到,是因为母亲没有生个男孩子的原因。
两个人甚至要打起来。
我将头埋在被子里,觉得厚厚的被子,可以把一切都隔开。
那晚,暴雨不歇。
后来,姐姐站在暴雨中淋雨,才使得父母和解。
姐姐一直就很懂事,比我懂事得多。
初中毕业时,姐姐没有考上高中。她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吃不喝。母亲让我去劝姐姐。
那天,太阳炙烤大地,快要将屋子都烧伤。我趴在窗户上,看到姐姐躺在床上,眼睛红肿,脸上汗珠在流淌。
我明白了,姐姐想继续上学,却不愿意再耗费家里的钱去复读。
最终,姐姐选择上了技校。技校毕业了可以分配工作。我想,姐姐是因为这个原因。
3.
后来,姐姐不再寄钱回家了。也不再写信给我们了。
听母亲说,姐姐要回家考虑婚事了。
高一,我的手指头上出了一个肉瘤。从指甲盖里长出来的。红红的一团肉,按下去很疼。一旦流血,很难止住。
父亲联系了县城一家医院,有个医生是他的同学。他和母亲,专门空出一天的时间,来县城陪我做手术。
那个医生说了,先割下来,然后做病理分析,良性的话就没事,恶性的话就难办了。
那时候,我感觉自己的人生快要走到了尽头。因为这个小小的红色的血块。
做完手术,医院长长的走廊,很安静。我们三人,坐在长凳上休息。外面很热很热,跟姐姐中考失败的那个季节一样。一些重大的事情,都是发生在炎热的季节。像是要把人的心烧灼。
走廊里却很凉爽,我们迟迟坐着不愿意离开。
母亲从口袋里抓出一把糖,说:莉,你姐订婚了。
我很开心能够有糖吃,却不太开心姐姐订婚。
我不想姐姐嫁作他人,跟我们分开。
多年以后,我仍然记得母亲那平和带着些许微笑的表情,那张医院的长凳,我那包着纱布的手指头。
我隐约感觉到,一切,跟以前不一样了。
姐姐嫁人了。跟一切很老套的农村人一样,嫁人了。
那几年,有很多不太如意的事情发生。
先是母亲频繁发病,后是奶奶去世,再后来我高考失利,再后来,我觉得一切都回不到以前了。
姐姐过得很辛苦,她却依然待我很好很好,待父母很好很好。
4.
我工作之后,有一次回老家,那时候,母亲已经不在了。
我在村子里,看到很多陌生的面孔。那些曾经小我一轮的小女孩,现在已经长得亭亭玉立;那些曾经拿着棍棒乱戳人的小淘气,现如今已经可以帮父母干农活了。
我和姐姐曾经上的小学,现在只有十几个学生。
这些年,人们都出去打工。地,不种了;孩子,留给老人。
赚了一些钱,把孩子送到县城里读书,给孩子买县城孩子穿的牌子衣服,给孩子买县城孩子吃的零食,给孩子零花钱去买生日礼物给同学老师。
人们都在谈论谁家孩子在外面做生意赚了多少钱,谁家孩子出门打工领了个媳妇回来一分钱都没花......
我们一家人,再也不是人们的谈资。
我曾经以为的小康家庭,不是我们家。
很多东西都没有了,找不回来了。像母亲,走了,就永远走了,离开了。像姐姐,嫁人了,就是别人家的妻子母亲了。像姐姐写的信,很多很多,却只留下来这一封。
这一封信,是母亲去世那一年,我整理家里的东西,把所有的老照片都带走了。
带走的还有这一封信。
世间最重要的是,一家人,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