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一直崇拜这样一种人:当天下混乱,无数无聊的闲人因为些无聊的鸟事吵吵闹闹、拔刀动枪不可开交的时候,一个真正的高人从天而降,以一种高冷的姿态,轻蔑地吐出几句至理名言,点醒这帮“群众演员”,然后在大家带着敬畏的呆立和注目中,转身飘飞而去。
后来我没怎么看武侠小说了,毕竟过于虚幻(因为我一直也没遇到真正有内功和会点穴的牛逼人物)。但我还是必须找几个偶像,来刺激我很容易麻木的灵魂,虽然我一直胸无大志得过且过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今朝有酒今朝醉明天莫钱又再说……
你别说,我还真在茫茫历史中找到了,他们和我前面说的那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牛人简直一个逼格。
在我等庶民眼里,他们是隐士中的最高段位,是侠客中的独孤求败,是历史评价体系之外的旁观者。他们是历史最不愿提及又绕不过去的魔障,也是很多“有识之士”羡慕的对象。他们大多没有真实的名字,所以历史只好称呼他们——“渔父”。
2、
当然,一个人无论有多牛,如果只是在那瞎逼逼,动口不动手,也许大家会觉得这家伙没什么本事,除了嘴臭。
“渔父”们当然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先派了个人物出来露一手。这个人就是他们中为数不多有真实名号的姜太公了,他以八十多岁的高龄出场,帮助文王、武王一举踏平天下,自己也受封山东——方便继续钓鱼。
有了这号人物镇住场面,后来的渔父也就不用向世人证明什么了,所以他们尽情“低调”地冷眼看着世间百态,看着朝代更替,看着君臣间的尔虞我诈,看着历史的仆人——史官——评论所有的追名逐利。当然他们也有看不下去的时候,会好心地开导一下那些执迷不悟的“傻子”,不过他们知道分寸,所以更多的时候,还是享受自己的生活,喝喝酒,聊聊天,钓钓鱼。
不过,总是这样低调地玩,是很容易寂寞的。何况那时候还没有脸书和朋友圈,无法爆照,无法求赞求关注,昨天遇到孔子问津,今天看见西施浣衣等等,都没法把这些快乐分享出来。所以他们有时候还是要跑出来逗逗社会名流和一些正经人物,以增添生活的乐趣,也让世上的那些“盲众”和粉丝不要忘了还有他们这些潇洒哥。
3、
春秋战国时期的两大文化带头大哥就曾经遭遇了他们的调侃和教育。
那天,孔子在杏坛边说书边给学生弹琴,一个渔父就上来了,问子贡那对牛弹琴的老小子是谁,得知是孔子后就笑了:“仁则仁矣,恐不免其身;苦心劳形以危其真。呜呼,远哉其分于道也!”意思是:你当然很有理想啊,但是累得跟狗样,结果也不能怎么样,你小子的道行差得不是一点点远啊!他还真是没把孔子当回事儿,当然那时候很多人都没把孔子当回事儿,不然孔子也不会东奔西走一辈子,结果还是只能去教书。
屈原遇到的渔父逼格就更高了。当时屈原已经要被自己内心崇高的报国理想折磨疯了,披着头发在江边漫无目的地乱走,渔父就在这个最需要安慰的时候出来了:“圣人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世人皆浊,何不淈其泥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餔其糟而啜其醨?何故深思高举,自令放为?”可惜屈原需要的是别人对他忠君爱国的鼓励和赞美,而不是泼冷水,所以渔父最后只好“莞尔而笑,鼓枻而去。歌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当然,如果你认为渔父不关心社会,没有责任心和正义感,那你就错了。伍子胥遇到的渔父就简直是侠客的化身。在把惶惶如丧家之犬的伍子胥送过河后,就自沉江底了。这种高尚的人格简直让后世崇拜得五体投地。
有了这样几个故事以后,渔父就超脱了凡俗,成了一种精神,成了一种向往,成了一种追求,成了所有文人心中渴求的自由的化身。孔子说:“道不行,乘桴浮于海。”李白说:“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柳宗元说:“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张志和说:“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这些都是想当渔父的,只是他们最终也放不下功名利绿,所以永远也成不了真正的渔父。
4、
其实要说真正打败历史的,还真是渔父。所谓的打败,当然是他们和传统历史评价观念采取不合作的态度。既然如此,我们当然很少知道他们的名号,况且历史的奴仆也不愿记下他们,或者想记下也不知道谁谁谁……
他们只和自己的内心签订协议,不把我们碌碌大众苦心经营坐卧不安劳心伤肝的“人生意义”当回事儿。但是,我观察得久了以后就发现,“渔父”中参杂着大量“假冒伪劣产品”,他们冒用着渔父的名号,其实脑袋里想的还是帮助统治者成为“鸟生鱼汤”!
为什么这么说呢?这些人主要分为两类:一类是故作高尚,自己已经名垂青史了又反过来唾弃历史的价值观,或者借口归隐实则躲避政治迫害;另一类是无可奈何,努力拼搏了一辈子也不见得有人给机会,只好说自己不在乎,想的只是早点归隐,前面说的孔子和李白就是这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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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真正佩服的渔父是少之又少的,可以用一首词和一个人来总结。
先说一首词。明朝时,四川有个叫杨慎的人写了一首《临江仙》,被《三国演义》用来作片头曲了,“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这才是我真正喜欢的状态啊,这才是真正的渔父状态啊!人生是什么,人生就是眼前的美景和内心的欢乐;历史是什么,历史就是遥远的吵闹声和眼前的下酒菜。
再说一个人。东汉时,浙江有个名人叫严光,字子陵,刘秀三番五次请他出山相助,他就是不答应,宁愿披个烂蓑衣在富春山钓鱼。实在拗不过,去陪皇帝共寝叙旧,也丝毫不减自在秉性,睡觉时敢把腿放到刘秀肚皮上。
说了这么多,我是想感叹,现在的“渔父”是越来越少了啊,“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我是再难看到安贫乐道,却满眼是忘八无耻。《鹿鼎记》中有一句话,录在这里,作为结尾:可见凡是好皇帝,总得有个大官钓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