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节回顾:最后的纤夫(七)
救栓
时令快到大雪了,正是天寒地冻哩时候。庄稼地里没有一个人影,都回庄里开资本主义斗争大会去了。可码头上却是一片繁忙景象。为了好装货,一条船上搭了两条艄板,一个上,一个下。裝货哩满共有十来个人,有年轻哩,也有年老哩。他们扛着百十斤重哩麻包,弯着腰,两只手托着下边哩两个角,一趟一趟哩往船上装货。
这时候天上飘起了雪花,纷纷扬扬地大雪从天而降,落在他们哩头上、身上,他们才不拉干净,又落了一身。从远处看,他们都成了会动哩雪人了。
种庄稼哩都盼着下场大雪,来年有个好收成。可对于使船哩人却不喜欢下雪,雪下哩再大,该咋走,还得咋走。要不走船,吃啥?喝啥?
船等着装货哩,暂时不走了。大人哩心也都放下来了,对小孩也斗看不恁紧了。走船哩时候,他们像个猴似哩被拴在船头,哭哑了,也没人搭腔。这不走船了,身上背个葫芦斗管到上沿玩了。
哪条船上搭哩都有艄板,艄板宽三十公分,长至少有五米。它长,不能走太快,一快艄板斗晃荡,容易出事。大人走艄板还得小着心,慢慢哩走。小孩可不讲这那,光管走。更白说这下雪天了,都上冻了,滑哩可很。
清岛起来,俺妈做好了饭,干等晚等不见俺大回来吃饭。斗听见有人吆喝了一句:“走,看看去,栓儿掉河里了。”
船上哩人都慌里丟下手里哩活,跳过船去看,俺妈也去了,空船随着人哩脚劲来回哩晃悠。
栓儿是范继得哩小孩,才三岁。船上站了好些看热闹哩人,离多远斗听见栓儿他娘嗷嗷叫:“俺哩个娘诶,你叫我咋活哦,俺哩栓儿哦,一会看不住你,可斗掉河里了,你要有个三长两短?俺也不活了。” 直哭哩鼻子一把泪一把,叫人听着心里都不得劲,直掉泪。搁谁姐都一样,儿都是娘哩心头肉哦,摊上谁都不好受。
码头上停船可不少,一只挨着一只。有周口哩,有界首哩,有槐店哩,还有漯河哩,呆码头上挤成一大片。
雪越下越大,河里斗有二十几个男人在捞栓儿。他们都脱里只剩下一个裤头,顾不上冷。汔个猛子摸摸河底没有,又汔猛子到船底下去摸还没摸着,人只要一露头,斗问:“恁那有麦?”看这个也摆手,那个也摆手,都可着急。队长说:“恁从上水起,一条船一船哩挨着摸。”
船上哩人看这也没有,那也没有,都掂着心,站成了一个个雪人。栓儿哩娘嚎唠哩没劲了,瘫在船头哼唧着。
河里哩人从西往东,从船头摸到船尾,斗连舵跟罕都摸一遍子。摸到东边倒数第五条船哩时候,在舵底下摸着了,衣裳挂住了,才没冲走,捞上来,交给他大。
河里哩人都爬上来,穿上棉袄,有哩回船了,有哩在那看。
船上哩人都跟着松了一口气,抻着头看。栓儿已经没气了,浑身软绵绵哩,他娘叫他哩湿衣裳扒掉,布到廒里,用盖队包住他,使劲叫,他都不睁眼。他大抓住他哩两个小脚,掂起来,头朝下控水,也没控出来。
他娘又嗷嗷起来了,有人出点子,得赶紧叫先生瞧瞧,他大他娘慌里挟着栓儿斗要去。
这时候,从划子上上来一个男人,拦住了他几个,不叫去,说他有法保管能救活小孩,斗是叫他爹吹他儿哩屁眼子。大家一听,都看着他,真哩?假里诶?这谁都没听说过,也不敢吭劲。
范继得青知道离集上远,找着先生都啥时候了?还不如斗照着那人说哩,试试。叫栓儿放平,叫腿掰开,对着屁眼子斗吹起来。吹了好长时候,范继德哩脸都胀红了
,才听见栓儿扑哧一声吐出了一口水,哼唧了一声,睁开了眼。
“咦,恁看,活了。”
“咦,活了,活了。”
围着人都可高兴,露出了笑色。栓儿他娘喜欢哩要给那人磕头,那人说啥也不受,撑着他哩划子,走了。船上哩人对着那人哩脊孃直说:“遇着好人了,好人哦。”栓儿他大这才想起来,这慌着救栓儿哩,也忘了问那人叫啥,以后想报答都报答不了。船上哩人一见没事了,这才散。
俺妈才到船上,俺大跟他几个都回来了。俺爷见刘军跟俺大他俩顶着一头湿头发,斗问:“恁俩都下啦。” 又扭着头安排俺妈:“赶紧给他俩熬点姜茶。” 俺妈斗赶紧去烧锅。
俺大光“嗯”了一声,没说啥。只有刘军在那说:“乖当诶,栓儿哩命真大,遇着好人了,一下呆水里恁长时候,斗救活了。”
俺奶奶递给俺大一条手巾叫俺大擦擦头,嘴里直决:“娘,阵冷哩天,给恁救了人了,连句话斗没有。”
“斗你成天天道道子多。”俺爷接了一句。
等俺妈叫清岛哩饭端上来,斗能到半响午了。
货装好了,已到沆上了。一眼望去河两岸白茫茫的一片,在太阳的映照下发出刺眼的光。河面上也结了层冰,好在经常走着船,冰冰都被打碎了,一块一块哩飘浮在河面上。
俺大跟老徐叫船撑到外河口,用缆绳把两个半截头摽结实,又把各船上哩布篷撑起来,又开始走船拉纤了。
北风一个劲哩刮着,一条拉纤路上哩积雪早被人崴哩没了影,跟泥巴和在了一坨。人一走一粘脚,一走一粘脚,不大一会儿,鞋底子上粘哩泥巴可厚,非得叫泥巴泚干净才好走。
这回下来六个人拉纤,一只船上下来仨,俺大跟俺妈都下来了。人可不少,上水不好走,也走不快。
咋正好他几个都泚脚哩,木船一下子涳到了浅滩上,船前头有冰凌卡住了船,走也走不动了。俺爷跟老李使劲撑也撑不动。刘军棹着划子,划子上再站一个人去打破冰凌,这时候,斗得有一个人下河去扛浅。
俺大二话不说,脱了棉裤、棉鞋,赤着脚斗往河里走去。河边哩冰结哩可厚,又滑,他用脚趾头抠着冰面,慢慢哩下入冰河中,淌到船跟前。俺爷递给他半瓶酒:“你喝两口,暖暖身子。”
俺大喝过酒后,斗开始扛浅了。用脊粱骨顶住船帮,使劲往后扛,使船脱离浅滩,一回不中两回,两回不中三回,非要把船推开浅滩不可。
把船推开后,上了上沿,俺大穿上衣裳,穿上鞋,继续拉纤。
晚上歇老,俺大上去吃饭。俺奶奶又心疼哩直决:“娘,人姐都刁,斗俺儿傻,到下末人姐不下,咱也不下。”
“都给你这啊,白走船了。” 俺爷接了腔。
“娘,不碍事哩,俺干了心里得劲。” 俺大说着宽心话。
“那你不显冷猛。” 俺妈问。
“光想着叫船赶紧走哩,哪想着冷不冷诶。” 俺大说完,光吃饭。
重船吃水大,水路不好走,天气奇冷,可人有啥法哩?只有挑战它,征服它,面对它。人只要上了船,就没有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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