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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来,这件事离着现在快三十年了吧。那时候,我上高中,因为生病休学在家,实在觉得无聊,就回老家找我爷爷、奶奶了。
这是一个春天的上午,我吃完早晨饭就开始犯晕。于是,奶奶重新铺开她刚叠起不久的被窝,让我再去睡会儿。我睡一会儿,醒一会儿,晕一会儿,天马行空地不知道做没做梦。恍惚间……
“姐姐,你信佛多长时间了?”
“我这孙女多大,我就信了多少时间。”
“我也想入佛门。”
“有什么原因吗?你可是退休了没事干了?还是信?”
“不瞒姐姐,我想赎罪。”
“那改天……”
我翻了个身,似醒非醒间,听到了一个陌生的声音、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对话。
“醒了?”我奶奶拍了我一下,我的眼睛瞬间睁大了些,“好受点了吗?”
“还行,睡了一觉,舒服多了。”我认真地答道。
“来,这是我小时候常在一起玩的妺妺,你得喊她赵姨奶奶。”奶奶把我扶起来,指了一下她旁边的人。
“赵姨奶奶。”
“哎,好孩子,我没吵到你吧。”这位赵姨奶奶笑着说。
“刚刚退休了,现在回咱老家这边祖屋住呢。”我奶奶也笑着补充到。
“你们继续聊吧,就当我还睡着。”我轻轻地说,随手把放在枕边的一部小说拿起来。
赵姨奶奶听了,马上说:“那你别闲我们吵哈,我这现在退休了,回来当天就跑来找我这老姐姐,太多话要同她讲了。”
我点点头,往靠窗口的地方挪了挪,希望给她们留下一个大点的空间。
我看到窗外树影婆娑,阳光不算太刺眼,天空蓝得很,院子里很静,偶尔有几只麻雀飞进来,转眼又立马飞出去。
我拿着这本快让我翻烂的小说,已经没有多大的心思去翻动它,但我还是做了正在看它的样子,暗地立支棱起我的耳朵:赎罪?赎罪就得念佛吗?是什么样的罪呢?好奇。
“姐姐啊,我不像你四个孩子,现在熬到儿孙满堂的。我这膝下就一个儿子,三十几岁才结婚,晚结婚也就算了,偏偏儿媳妇那时候不好怀胎,好不容易怀上了,还保不住。两个人去医院看了,我儿子没事,很健康。大夫说是我儿媳妇要注意滋补,再这样下去就会习惯性流产。哎……”
“你不是有个孙子吗?”
“我这个孙子是我求来的。我儿媳妇不知道。”
“不知道?不是她自己生的?”
“当然是,当然是她自己生的。我的亲孙子!只不过,只不过……”她有点说不下去了,双手合掌,双目紧闭,口中念念有词。念了几句,她睁开眼睛,眼圈有点红,拉住了我奶奶的手。“姐姐,你可得救救我。我这好几年,我想起来,哎,我想起来眼前全是……”我瞥见她用自己的一支手拭了一下眼周,喘了很大的一口气,看着我奶奶说,“姐姐,我现在退休了,我想去佛前忏悔我的罪。”
“看你说的,什么罪不罪的,你可是人民教师,教书育人是有大功德。”我的奶奶还没有听赵姨奶奶说的是什么罪,就开始给她戴高帽子。
我不易察觉地笑了笑,继续支棱着耳朵听“故事”。
“姐姐,我是说真的。看了大夫,我们都回家了。后来,我拿着那些医院检查的单子去找了我一个其他医院的医生朋友。我这位朋友看了,说这个好办,我给你弄个童子,回去洗干净,无论用什么方法做给你儿媳妇吃就行。没几天,她就交给我一个比我巴掌大一点的小男孩。这个孩子长得有鼻子有眼,就是个小人儿,只不过是个凉的。当时,她要了我四百元,说是要回医院交账。其实,我不想这样,我才开始是想着弄几个胎盘,那东西也是滋补身体的。可是,我这朋友说,胎盘不如童子,童子药到病除。我就这样,把他洗干净,放在了案板上。我手里拿着菜刀,横着放、竖着量的,我就是不敢下手。你说,我怎么下手,那可是个小孩啊!就这样,我不知道比划了多久,身上、脸上都是汗,家里的钟都敲了四下了,我还没下去手。再这样,儿媳妇下班就撞见了。我心一横、眼一闭,手起刀就落了,哐哐当当地,等我睁开眼再看,全是……那个味儿……唉……”她的声音开始变了,她停下来,又开始大口喘气,她讲得惊心动魄,我听得心惊胆战:这世上真有吃童子的事?
“我就这样,战战兢兢、哆哆嗦嗦地把他剁烂了……然后下锅炒了。我从来没有闻到过那么香的味儿,就连我儿媳妇下班回来,都问我做什么了,这么香?我哪敢说实话,只说是朋友听说她体弱后,给送来的滋补好方子,就把做好的童子肉端出来让她吃了。她一边吃一边说好吃,一点也没剩。没两个月就怀上了,正常的十月怀胎,我这不就有了我这大孙子。”她说到这儿,我竟然感觉到她笑了。
我抬起头看了看她们,就听奶奶说:“要不说教书育人是大功德啊。”我听了,不自觉地笑了,这都哪跟哪啊。
“问题是我现在看见我大孙子,就想到那个男孩,你说这是不是那个男孩来跟我做大孙子啊!”赵姨奶奶轻轻地说,“其实自从那件事之后,我就开始吃素了。我得去忏悔啊,我得去赎罪,你知道吗?这几年,我这心里很不舒服啊。你说,按理说,我这也顺利当奶奶了,可是我这心里就是不得劲啊。那天那个厨房里的情景……我这辈子到死也忘不了啊!”她说着,又像是哭了。
我奶奶拉着她的手:“妺子,你心太重了。那个已经不是人命了,他就是个药。”
“我的老姐姐哟,虽然是这么个理,但我心里没法说服我自己啊。你说,哎……”她真的哭了,仿佛是被噩梦折磨了良久的病人,她抓住我奶奶的手继续说:“姐姐啊,我以后就住在祖屋不走了,吃斋念佛抄经赎罪,我希望我儿子、孙子他们一家都平平安安的!”
“这样吧,明天,我带你去庙。”我奶奶边说,边拍着她的手。
我看见赵姨奶奶一边点头,一边擦拭着双眼,仿佛得到救赎一般地“嗯、嗯”了好几声。
后面她们又闲聊的什么,我听不见了,因为我的思绪已经跟着刚才的对话飞远了。
我无意地翻着面前的小说——明代凌蒙初的《初刻拍案惊奇》,心想凌公若是听了这段诉说,是不是会在他的这两部书中再加上一个拍案惊奇的故事?是啊!世间这么大,总是有写不完的故事。可是,为什么赵姨奶奶被这件求子的事影响的这么大?如果换作是旁人经历这个事是不是会像没事人一般呢?我就这样自然而然地去想,却不知道什么是答案。
我们是否在视胎儿为同类?我听着赵姨奶奶的诉说,看着她的反应,觉得她是把那个童子当做自己的同类了,所以她有负罪感,她会感到自己罪孽深重。这件事发生后,她的心就没有了以前的安宁。于是,她吃素,她忏悔,她寻找——寻找一条能让自己重新获得安宁的道路。现在,她认为这条道路就是皈依,所以她来找很早之前就皈依了佛祖的我奶奶,将自己的罪孽全盘托出,给自我救赎一个缘由。
人生啊,如若是救赎,是靠自己?还是靠别人?我们终究是自己在走自己的人生,所谓寻找安宁,就是寻找心的安宁吧。“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在这个事情发生之前,明明可以靠自己就能决定是停止或者是继续的事,为什么非要去选择那个让自己不得安宁的所在呢?
事到如今,赵姨奶奶已经作古多年。我不知道,她走的时候是否获得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