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以前有个装在套子里的人,我没见过。不过把自己装在铁壳子里的人,我倒是亲眼见过。
“铁壳人”也不是一开始就在壳子里,听说他小时候也和我们一样,快快活活的,喜欢和其他孩子在镇上满街地乱跑,甚至还恶作剧。今天撵鸡,明天赶猪,上山伐竹自制把弓去射树上的鸟窝。但是后来不知道是不是想弄个标新立异,抑或是有什么特殊的癖好,他做了个铁壳子把自己装在里面。
第一次见到铁壳人的时候,那时正值冬季傍晚,夕阳的余晖洒下来,暖暖的。也照在铁壳子上,映着橘色,衬得它像个卤鸡蛋,底下圆圆的,上头尖尖的,竞还有些可爱。壳子上面有个十几寸方大小的门洞,不过好像只能从里面打开,约莫他是想从那里露出脸来吓别家的小孩。底下还露着一双趿拉着拖鞋的脚,黑不溜秋的。看着他摇摇晃晃慢慢顺着街向远处慢慢踱去,我没忍住,一下笑出了声——真的好像只企鹅挺着个肚子在耀武扬威。连以前街上经常看见的野狗都少了不少,也许就是被他吓的,不过总比被狗贩子抓了去好。
最后他消失在街的拐角处,再也看不见了。
我也收回目光,径直回了家。
“妈,我今天看到那个铁壳人了,真是奇怪,不过好好笑哎”,我一脸兴奋地说着,一边用手去抓放在餐桌上的炸肉丸子。我妈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最后说了句“快洗手,准备吃饭”,就进了厨房去拿碗筷。后来吃饭的时候,我又问了爸妈他们一些关于铁壳人的事,但是他们都说不清楚,只是说二十多年前镇上突然有了这么一个怪人。起先镇上的人们都很害怕,害怕这个“铁壳怪物”做什么伤害他们的事。后来发现他只是在清晨或者傍晚,街上没什么人的时候才出来活动,就顺着大街不停地走,从头走到尾,又从尾走到头……既然父母都不甚清楚,我懒得再问,对于这个奇怪的陌生人我也只是有些好奇罢了。
我在镇上待了三天,这三天每天的清晨和傍晚都能看见铁壳人顺着街不断地徘徊,好像在寻找什么东西。之后,我的假期也结束了,回到了工作的城市。这座城市没有父母,没有老镇上的惬意,只有我一个人不停地忙着工作。有时候我也会想回家乡,但只是想想,因为这座城市还有我憧憬的未来。
忙忙碌碌又一年,接近年关,我也收拾东西准备回家过年。
农村的客运车随着乡村小路颠啊颠,我的身体也随着车摇啊摇,却从未如此的感觉平静。望着车窗外的那一排排小楼,我仿佛已经闻到了桌上饭菜散发的香味,有我最喜欢吃的莲藕炖猪蹄……
除夕前第二天的傍晚,我终于回到了老镇。街上几看不见行人了,但是家家户户的门前都挂着大红的灯笼。红色灯笼布笼着,散着氤氲的光,好像快溢出来了,而我的心里仿佛也有什么东西要溢出来了。我迫不及待的向家奔去,只是感觉街上好像少了什么。
待到除夕夜,阖家团圆,我突然觉得幸福是如此简单。只要和父母在一起,和亲人、朋友在一起,只要有人爱你,便拥有了所有。
每年的大年初一都是镇子最热闹的时候,因为从早晨开始街上便人头攒动,大家要去镇隅的静慈庵里上香拜佛,祈祷家人身体健康合年幸福美满。待吃了斋饭去镇上逛逛后,我回家时已是傍晚时分,街上三三两两没有几个行人,我发觉少了什么,少了那个铁壳人。回到家吃了饭后我便问外婆那个铁壳人去了哪里,外婆说“他死了”。震惊谈不上,我有些诧异,他那个样子想来也不像能活很久的样子,只是没想还不到一年,他就死了。外婆倒像什么都知道的样子,继续说着:“淹死了,就是镇西边的那条西门河,有人在河堤上发现了他的拖鞋,估摸着是顺着河堤滚下去了。”也没有人去打捞他的尸体。这么大个铁壳子,浮也不可能浮起来,就这么一直沉,一直沉到河底,永远长眠在那。我本不想再讨论这个话题,毕竟大过年的。没想到外婆却打开了话匣子,又像是在回忆:“几十年前,我跟你外公和他父母还是邻居,就隔着一条巷子……”
铁壳人叫继来,家里希望他光大门楣,成就一番事业。继来小时候调皮捣蛋,是个地地道道的“熊孩子”。但随着年纪越长越大,他也越来越懂事,知道家里穷,从来不要新衣服,都是缝缝补补了再穿。下学了就帮着父母去忙农活,养鸡养猪砍柴浇肥,就没有他不会的。而他学习也越发地刻苦,他本是个很有天赋的孩子,成绩也自然而然愈发的好。他从这个小镇考到县城,从县城考到了大城市,从“熊孩子”变成了“别人家的孩子”,是当时同龄孩子最羡慕的对象。二十多年前,继来大学毕业,他留在了大城市工作,几年后,他的事业越来越顺风顺水。但是突然有一天,他从城市回到了镇里,把自己锁在家里,不再外出。
我问外婆,您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外婆说她也不知道这里面有什么深的缘由,只知道,他把自己锁在家里,不出门也不和人说话。当时他们家来了很多亲戚来看他,劝他,可是他一概不理,默不作声。也有的说,他这样会不会是生了什么病吧,去给大夫瞧瞧。但是几乎所有人只认为他是装的,根本就没病。到最后,连他的父亲也大骂“你这个懦夫,怎么不去死了去,在这丢人现眼”。再后来,也没什么人去劝他了,而他们一家也搬到镇外山里的村子去了。不久后,镇上就多了个神秘的铁壳人。后来人们才知道,这个铁壳人就是继来,他做了个大铁壳子把自己装在里面,再也没有出过这个镇子,也没有出过这个铁壳子。
他每天就在清晨和傍晚的时候从山里出发,像个孤魂游荡到镇里来。开始的时候每次他到街上来,总有一些小毛孩跟着他,边跳边喊:“大傻子,大傻子,做个铁蛋壳里住;没兄弟,没媳妇,没人再把你保护”。又过了段时间,也没孩子跟着他了,也许是父母们怕他恼了,也许是怕他把病气过给自家的孩子。如今他还是喜欢在镇上逛,不过总是戴着他的那个铁壳子。从此之后,老镇少了个意气风发的继来,多了个疯疯癫癫的铁壳人。再多的,外婆也不知道了,不过继来的父亲早就去世,而他的母好像也在继来死前的一天过世了。
铁壳人没给这座平静的小镇带来什么风波,只是增添了一些茶余饭后的谈资。
后来我才无意中知道,村里的人虽不大和继来他们来往,但是他母亲年衰体弱,村里的干部和村民还是会时不时去看他们,送去食物和生活用品。他死后,村民们去看望他母亲时,才在他的房间里发现了十几只奶大的野狗和一张字条,说她母亲过世了,他给安葬了,也请他们照顾好这些狗子。人们这才恍然,原来继来没有疯,镇上少的流浪狗很多也都是被他领回来养在山里。“他晚上去抓鱼摸虾,会去挖野菜,打山鸡野味,不然他娘母子和这么多狗不能够养活”,也有些知道内幕的。
不管这背后还有什么故事,那也和我不甚相关了。继来长眠在那条西门河,也许对他是一种解脱。但是我总认为,尽管生活有很多不尽如人意的事情,但是这个世界依旧那么美好。亲情,友情,爱情;美食,美景,美色……我不知道为什么有人会活的这么忧伤,会急迫地想去另一个世界。我不知道答案,也没人告诉我,反正我想好好的活在这个世上。
愿继来来生没有忧伤,只有幸福。
如果有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