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很早就注意到了,扬子和我是同一路人。这种感觉是很微妙的,虚无缥缈的,但有时却又显得那么肯定。或许这种事情只有古老的占星术可以解释,就像解释上升宫、星座那样。但我们确实也有很多相似之处,比如他总是像我一样,一个人走路,一个人打菜吃饭,一个人玩着篮球。一个人来无影去无踪的活在别人的困惑里。在这个日益冷漠的世界,我寻不到温暖的窠臼,所以总是幽灵般的四处漂泊着。而扬子,在我看来竟也是如此的。
不知打什么时候起,我开始发现扬子也在悄悄的注意我。在食堂,或者在操场上和我偶遇时,他常会狐狸似的狡黠的瞟我一眼,然后面带着微笑走过去。我知道,这兴许真的是一种感应,唯有星相师可以明了的,而并非是错觉。
不过尽管这样,我也从未想过能和他成为真正的朋友。我们之间的距离实在是太远了,仿佛无数个宇宙搁在其中。而我们在似乎都是那种冷漠和自私的人,都不愿太过主动靠近对方,以暴露出什么。于是,过了整整九个多学期,我俩都是始终都是独来独往的一个人,各自在人海的边缘过着不为人知的孤独生活。
现在想来,要不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我们之间的结局或许真的会是一成不变的,如同两个遥遥相对的恒星,可望而不可即。
那是临近期末的时候,放学后外面突然下起大雨,同班的同学都预备的了雨伞,三五成群的说笑着离开了教室。只有我一个人偏偏把伞落在家里了,只好干坐在位子上发呆。我爸妈在汽车厂里干流水工人的活计,都是十二个小时的夜班,料想也不会盯着扣钱的惩罚来接我。于是便我只能渴求着雨快快停止了。
很显然,并没有这样或那样的神祇听闻我的祷告后,特意赶来把乌云和雨雾驱散的。那天,大概是到了晚上七点钟,教室外横竖是望不找一个人影。我饥肠辘辘的趴在桌上,一遍又一遍的翻看那些穷乏无聊的言情小说。
就在这时扬子进来了,他是敲着门进来的。一开始我还以为是我爸,心里嘀咕着又该被骂了。但抬头一看,却发现是高高瘦瘦、面色蜡黄的扬子站在眼前。我霎时心里一紧,整个人都愣住了。之后,我们相互看着对方,像面对阔别已久的老友,不约而同的笑了起来。
“你还记得我吗?”他凑近了一些,用低哑的嗓音试探道。
我心头一震,似乎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发生了,忙颤抖着点头,“你是扬子。”
其实那天扬子也在等父母来送伞,我们恰巧凑成个对子。但接着等了很久,要等的人都始终没有出现,我们一谋划便打算淋着雨离开学校了。
那时的路况设施简陋的很,几十米才能遇上一盏高高挂起的昏黄的路灯。我俩便在漆暗的大雨夜里,穿着凉鞋一深一浅的踩在泥泞的道路上相互帮扶着前进。到后来,杨子索性把书包卸下来直接扔到路旁了。他随口道,“怪麻烦的。”说完扭头就继续往前走了。
当时他那么云淡风轻的一说,竟让我心里麻麻痒痒的,油然升起了对英雄的崇拜。于是我旋即也想解下书包随手丢掉,就像丢掉堆一名不文的垃圾一样。不过最终还是出于对父母的恐惧,咬牙切齿的作罢了。
我们一路上不停的聊着。刚开始我还稍显得拘谨,搭不上一些话,但很快得知扬子也是街机迷后,便越讲越投机,直至后来已经眉飞色舞,手舞足蹈了。正聊得起劲时,杨子忽地拉住我道,“这附近有个游戏厅,不如我们去那儿溜达溜达吧。”
我听到这邀请,深为其中“溜达”两字所吸引,顿时对那个陌生的地方心向往之了。“溜达溜达”,多么浪漫的反复词汇?天上的管不着,地下的拴不住。多么自由,多么潇洒,多么快活!简直是哪些古代掷飞刀、挥长剑的游侠们的生活写照。
“溜达溜达······”我喃喃自语道,又想着爸妈尚在汽车厂里忙的焦头烂额,根本没有闲工夫管我,于是便有些呆滞木讷的答应了。
扬子所指的游戏厅,是学校附近最早开张的一家,我倒是从未去过。格局不是很大,只有三个包间,每处分别摆了七八台机器。经营的老板是位七十多岁的老头子,矮小、瘦削,总是佝偻着身子,弯曲成弧形。在一张皱纹相互交错的脸上,嵌着两颗死死不动的黑珠子,从中透出竟敢和老辣来。当他边敲着油腻的老烟枪,边机器般的盯住我是,我注意到了他眼眸里密布的血丝。这令我心中有些不安,总觉着是一只秃鹰在张望一推将要被啄食的腐尸。
扬子似乎对这地方很熟悉了,同老板打过招呼后,便为我们两人各要了一桶方便面。我感激的接过去,和他一道用自来水泡着干面吃了。那面看起来像浸了水的枯枝,吃起来像没有嚼劲的锅巴,糟糟烂烂的又如同发硬的猪糠。不过因为我当时心心念念的都在游戏上,故而也无暇顾及这么多了。
之后我们便开始上机打游戏。起先玩的是《拳皇·九七》,接着是配合打《三国战纪》。一直玩了两个多钟头后,我发现我口袋里的钱全花光了,于是只能有些抱歉的冲扬子笑笑,准备离开。这时扬子赶忙拉住我,随手从褂子里掏出张皱巴巴的票子递给我,然后拍拍我的肩膀说,“去换牌子。”
但是我又短暂的愣住了,犹豫着借过他的钱,心中五味杂陈的说不清楚是什么滋味。后来才反应过来是喜从天降,从嘴里嗫嚅出“谢谢”两字,感觉身体里似乎正流淌着股暖滋滋的液体。十几年后,当我在大学图书馆里读《聊斋志异》,恰巧碰到《酒虫》中有“惊谢”这个词汇时,立马心领神会,冒出一阵冷热相杂的汗水,被唤醒的思绪带我回到了那个冷风寒雨的夜晚,样子漫不经心塞给我钱的那一瞬间。
更何况那时通货膨胀还远非现在可比,报上宣传勤俭节约的口号都是“每天争取过十元钱的生活。”我一天的零花钱不过是五毛,即使是上初中后才勉强涨到两块。由此可以想象,当我这个毛头小子颤巍巍的接过这张票子后,心里已经不是感激,而是震惊了。
那真是个奇妙的晚上,我依靠着样子的资助,竟然通关了之前想都不敢想的《三国战纪》,还顺便玩了许多从前迫于无钱而作罢的游戏,比如《雷霆》,《炸弹人》之类。
等我摇摇摆摆的晃回家时,差不多已经是凌晨四点了。自然遭到了父母的盘问以及之后的一顿好打。不过对那时的我来说,这些都是次要的了。我仍是心满意足,如同偷吃了什么美味,躺在床上边抹着眼泪边偷笑着睡过去的。
后来我跟样子就彻底玩开了,一到放学便和他勾肩搭背的去游戏厅。去多了,我才渐渐发现样子并不像学校里那么的沉闷乏味,交友寥寥。箱单,他其实很善于与人攀谈,说起笑话来风趣的很。他说,游戏厅跟他的家一样,亲切、自然、舒坦,一去里面什么都放开了。
扬子玩起游戏,样样都比我行的多了。但这也归纳于他总是不分昼夜的泡在游戏厅里,苦练他所谓的游戏艺术。他真的把那儿当做家一般,放学后就如同飞鸟归巢的回去了。我从未见过他回家,他好像根本就没有加。尽管我知道这不大可能,可每当我问起她的家在哪儿是,他都半带打趣的嚷嚷游戏厅就是他的家。有次我笑着摇摇头说那不是加,他则继续不正经的反驳,“怎么不是?累了困了就往沙发上一躺,就不就是这样的吗?”——这样我就哑口无言了。
扬子太过痴迷于游戏了,他和我在路上聊天时,开口闭口都是有关游戏的东西。偶尔也会将游戏厅的事情,这是他同样也会有些兴致。据他所言,厅里的老板是个有着严重家暴倾向的男人,生生把他的老婆给逼死人。他有两个女儿和一个儿子,女儿们去上海打工,当酒吧里的鬼妹,先后都和别的男人跑了。只有一个最不争气的儿子还窝在家里啃老,整日不思进取,除了喝酒抽烟外,几乎什么也不会,有时甚至还吸点毒······样子的一番言论令我瞠目结舌,忙问他是从何得知。每次我都摇摇头,说有些人生来就是精明,什么都知道。不过,当他编造的版本开始多起来之后,我便也慢慢不信了。但仅管如此,我仍旧挺喜欢听他吹嘘,讲些匪夷所思的有关游戏厅的事情。直至以后,这些诡谲稀罕的故事又成了我上大学时偷空写小说的素材。
相处的时间长了,我愈发陷入于茫茫的困惑之中。样子的口袋里似乎总有花不完的钱,一会儿掏出几个大头,一会儿又摸出张票子。那些打游戏花光钱(或者没花光)的学生来找他借钱,他几乎都是不假思索的掏出来给他们。我问他,身上怎么有这么多钱的?他总是支支吾吾的说是父母给他的。而又是我有拐弯抹角的打听他父母是做什么营生的,他搪塞了好几次,才坦白是卖鱼的。这让我更加的疑惑不解了,一户卖鱼的人家何以会给孩子这么多钱呢?
后来我才不经意的知晓到,他的钱原来是从他爸妈那里偷来的。当时我心下一凉,好像瞬间滑到了冰川底下。以后他再顺手塞钱给我时,
我都回憋红着脸摆手不要。他问我原因,我总结结巴巴,不知所云的胡扯些借口。这样几次过后,她大约也琢磨出了什么,开始不再主动送钱给我,也越来越少的约我去游戏厅。总之一句话,是和我渐渐疏远了。
之后在学校里相遇也是礼节性的轻瞥一眼,然后便匆匆而去了。我俩就如同两只断了线的风筝,相离的愈发遥远渺茫。直到最后,几乎又重新间隔了仿佛好几个宇宙的距离。
小学毕业后,我爸在下关找到了工作,也专门为我找了一所新的学校。“找老同学动了局子里的关系才办好的。”他在酒席上拍着我的脑袋,醉醺醺的冲我说着。后来我才知道,那时所南外的的分校。
离开小学校园的那个夏天,桂花落了满地,一切都漫长而美好。家里已经购置了电脑,我再也不用去游戏厅和那帮野孩子争位了,也不同担心他们“晃荡”一个牌子把我给宰下去。我就宅在家里,免费的不断换着花样的玩着各式各样的游戏,享受小资般悠哉的生活。
大约是暑假的最后两天,我们家已经开始着手准备搬迁到下关去了。这是,好久不见的扬子竟然登门拜访。当我拉开铁门的刹那,见到她羞涩的微笑着站在我面前时,我险些惊愕的摔了一跤。尽管在之前的很多天里,我们都是形同陌路,但如今我们释尽前嫌拥抱在一块,各自高兴的哭了起来。
他那会儿已经进入了青春发育期,个子窜了上来,比我高过半个头了。肩膀也跟着长宽长阔,还有嘴上那撇毛绒绒的胡子,一看就是个小大人啦。
我俩说了些问候的话后,我就赶紧把扬子拉到我的房间里,激动地向他展示我们家的电脑。如我想的一致,在电脑面前,扬子完全惊愕得目瞪口呆。他从未见过会有这么一台机器,囊括了以往游戏机里的所有的游戏,而且包括了那么多从来没有见过的游戏,更关键的是居然还用不着花一分钱。唉,他这个昔日的游戏高手,在电脑面前却显得笨手笨脚,仿佛是在操控一件来自于外太空的科技产品。末了,扬子拍拍显示屏,用难以抑制的激动对我预言道,“这,一定是本世纪最伟大的发明。”
杨子离开我家后,我陪着他一起到以前的校园里去散步。那天,我们几乎无话不谈,就像很久之前一样。我问起游戏厅的那些人,他眯着眼淡淡地说,“好啊。”然后我又问起他的情况,他同样轻声的回答,“也好啊。”我当下连着问了几个问题,扬子基本上都这么回答。我疑惑的给了他一拳,“怎么什么都说好啊好啊?你都快成老好人了。”扬子听完嘿嘿的笑着,眼眶里浸了层不太明显的泪水。
临走时杨子忽然拉住我说,“你不是一直要去我家嘛,今天就带你去一下。但打声招呼啊,我家里可是又破又烂,跟你家完全不能比,你不要笑话。”说吧,他的眼神又撇往了别处。
我看着他,着急的想解释几句。但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只是郑重其事的点了点头。
扬子带我绕了很远,才到达了一片偏僻的小区,里面密密麻麻的排着楼房,表面上大多是破旧的,漆满了乌黑的油渍。扬子说,“家住的太远,才不经常会去。”之后带我上了幢楼,兜了几个圈子,辗转着到了他的家。
扬家是典型的小套,两室一厅,里面没有任何装修,水泥地上也没铺地板。屋内除了几把椅子和一张半开的木桌以外,几乎是徒有四壁。说实话,我从未到过如此简陋的家里,连张茶几连台电视都没有。但因为在路上我已做好心理准备了,所以还是不急不慌的称赞道,“真清爽,不像我家,总是乱糟糟的,跟个鸡窝一样。”扬子听后,还是有些不自在的笑笑,又想领我去他的卧室瞧瞧这时,我隐隐约约听到了另外一间卧室传来的打呼声。扬子解释说,“那是他爸,今天凌晨五点才从睦邻回来,我们动作最好轻点。”于是我屏住呼吸,蹑手蹑脚的跟随扬子进入了他的房间。
扬子的卧室里只有一张床,书桌还是用木质的棋盘做的。当时我看着心里挺难受的,但很快发现扬子已经默不作声了,就赶紧咧开嘴笑道,“有创意!任我怎么也想不出来。”
直到现在,我还在为当时自己的愚蠢而懊恼不已。其实本不该说那些莫名其妙的赞扬的,扬子想的,恐怕不是要被怎样的夸奖,而只是想在分别之际,圆了我很长时间以来的一个心愿。
接着,我们走到窗前,远眺着遥远的江边,一轮橘红的夕阳缓缓浸溶到滔滔江水中,鳞鳞波纹间跃动着无数的金光,像无数条小鱼在窜起窜落。夏日的傍晚,凉爽的江风大片大片的吹进屋来,吹乱了我和扬子的头发。
我把头伸出了窗外,任凭呼呼的劲风把自己的眼睛也吹的睁不开了。
“啊,——,好凉快啊!——”我大声的呼喊着。
之后我再也没有见到过扬子。初二时还特意回去过一趟,可是扬子似乎早已经搬家了,置身下个空空荡荡的扬家还留在那儿,像是刻意不要让我忘怀了那段岁月。后来我去了游戏厅,竟然发现扬子的第二个家也关门了。我不甘心,找了附近的学生打听,他们都摇摇头说不知道不清楚。而等我想继续盘问时,他们却又四散着逃跑了,当中一个边跑还边鄙夷的说,“现在都到网吧上网了,谁还去什么游戏厅?”
他们走光以后,我一个人停在原地,木然的发呆了好久。知道一群麻雀扑棱棱的飞过,我才恍然的回过神来,苦笑着离开了。
十年以后,我大学毕业在苏州找工作时,没事喜欢泡在“九泊”网吧那儿上上网,消磨消磨半天的无聊。有次,我不经意间发现那里有个网管有点像扬子,说话声音也差不多,只是脸上有一道骇人的刀疤。我看完后悚然一惊,放佛感受到了无穷的恐惧。
于是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出于那无可言说的恐惧,我都没有再去过那里家网吧,甚至连那条街也很少去涉猎了。不过即使是这样,也无法消除我内心的恐惧。于是,我打算到年终时就返回南京,彻底离开苏州这个令我不安的地方。
2017.3.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