息妫是习惯了低眉敛目的,聪颖如她,深知在这个兵荒马乱的年代,惊人的美貌从来不是一件好事,可她却不曾料到,她只清清浅浅地一抬眸,就好像飓风过境一般,在息、蔡、楚三国掀起一场血海腥涛……
那一年,她着了一袭艳烈如火的红莲衣远嫁息国国君为妻,途经蔡国时,前往宫内探望已贵为蔡国王妃的生姐——蔡妫已是情理之中的事。
笙箫婉转,华灯溢彩,息妫按捺下久别重逢的欢喜心情,稍稍抬眸望向那高高在上的姊妹。
细微的抽泣声起,比姐姐温情的目光先到来的是蔡候猥亵的视线,息妫心头一悸,忙不迭的垂低了额头,一双秀眉亦不自觉的蹙起。
彼然而已为时晚矣,宴上蔡候多次出声挑逗,灼人的视线几乎逼的蔡妫避无可避,很多次,息妫以余光求助于她端坐高台的生姐,却见她自小信赖的姐姐由始至终朱唇紧抿,未曾开口劝阻半分。
默了又默,息妫终于咬牙起身告辞,蔡候却笑吟吟的道出诸多理由,将她强留于蔡国,若非她息国的丈夫派人前来讨要,她怕是逃不过蔡候的染指。
自那日,息妫逃也似的离开蔡国,而后扑入息候的怀中放声大哭。
多日来的委屈和忍辱息数化作清泪淌在息候的衣襟上。
息妫含泪仰面,便仿佛一株艳色桃夭沾了初晨的泪水悄悄地绽放在息候眼底,无端惹人浓浓怜惜,而后便是对蔡候深深的怒意……
为了报复蔡候,息候引狼入室,做了一个最愚蠢的决意。
息国实力不及蔡国,便与楚文王合谋演了一出戏:文王有意进攻息国,当夜息候飞鸽传书请求蔡候支援,只待蔡候稍一调动兵力,文王熊赀便大军压下,直取蔡国属地。
而一切亦如息候所想,进行地相当顺利,那年九月,楚君便于莘地击败蔡军,生擒了蔡哀候。
此后四年,息妫在息国安稳度日,若非是那个桀骜地近乎目空一切的君王,她本不应背上叛国离心,以色侍君的恶名。
或许这就是她的命,从她一开始赴息经蔡之时就已是不可更改。
楚文王熊赀是借着巡游的理由来访息国的,这本不过是两国君主之间把酒言欢,而宴上熊赀却指名要息妫作陪。
若是让人提出这个要求,息候自是恼羞成怒,而文王四年前的倾军相助,却让息候拒绝不得,聪慧如息妫,又怎么会不谙其中深浅,是以那晚,她便静默着踱进大殿,步摇清脆间,她垂眸为文王斟了一杯酒。
澄黄的酒液纯澈香醇,在璀璨的烛花下倒映出她姣好的眉眼,恍惚间,下颏被两根修长有力的手指强迫抬起,如桃花般艳极的容颜毫无保留地暴露在熊赀眼底。
下一刻,快意地朗笑声直蹿入耳中:“料想蔡候那厮也不敢假言骗孤,当真是绝世美人!”话音未落,熊赀松开对息妫下颏的桎梏,抓了她的皓腕便往自己怀中带。
息妫只觉得脚下一个趔趄,再回神时,整个人已横卧在熊赀胸前。息妫不可置信的瞠大了眼,正欲挣扎时,却见熊赀敛了笑意,唇瓣张阖朝身侧的甲士吐露一个字。
“杀。”
而后漫天的血雨遮了她的视线,身后突兀伸出一双莹润如玉的手掩在她的眼眸前,有人轻声道:“很快就结束了。”
全身的血液仿佛有一瞬间的凝滞,不知从哪儿来的力量,息妫挣脱了熊赀的束缚,朝殿外疾奔而去。
杀伐声不绝于耳,息候已不见踪迹,息国士卒的血亦浸透了脚上的绣花鞋。息妫慌乱间奔至一口废井边,前路已是逃无可逃。
释然地笑了笑,息妫褪去绣花鞋,赤着雪白的一双足踏上古井边缘。
“不要!”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息妫错愕回眸,却是满脸血污的息候。而他身后持剑之人,正是笑得一脸倨傲的熊赀。
“妫儿,倘若你从了我,我便饶他一命如何?”熊赀扬唇笑道。
息妫下意识地垂眸,熊赀却弃息候于不顾,径自上前捧起息妫的脸,轻如蝶翼地一吻落在她的唇边,沙哑的嗓音犹如妖人蛊惑:“我知道你会答应的,因为你舍不得他,但日后……你只能舍不得我。”
“……”
翌日,息妫身负红颜祸水的恶名黯然离开息国,启程前往强楚。
彼时正值正月初春三月,路旁枝梢的桃花多已争相吐蕊,热烈闹春,熊赀兴之所至,便笑着折下一朵,也不顾息妫的躲闪径自插入她的青丝间。
“此后,你便是孤王一人的桃花夫人。”熊赀目色热忱,如此郑重承诺。
息妫垂首未置一言,昨日的血腥屠戮恍如一场梦,她还记得初见息候时自己那狼狈的模样,而如今,息国已经覆灭,息候亦沦为阶下囚,而这场灾祸的始作俑者却轻笑着唤她:“夫人。”
冥冥之中命运捉弄,真教人措手不及。
后来,息妫一直在想,若那年她不曾赴蔡探望姐姐,那么日后的一切是不是都不会发生。息国不会遭受灭国之灾,息候亦不会屈辱下台,而熊赀……亦不会出现在她生命中,并扮演一个如此重要的角色——她两个孩子的爹。
念及此,息妫下意识地低头凝视枕畔沉睡着的男子,熊赀却是一个雄韬伟略,志在天下的英明君王,他总是以倨高傲岸、不可一世的形象显在臣民眼前,可独独面对她……他便敛了锋芒毕露的光环,将自己的一颗心放得极低。成婚多年来,夏来扑风,冬来取暖。一些寻常夫妻都未能做到的小事他都一一践行,息妫虽嘴上不言不语,心底又何尝不感动。
只是……以她的性子,即便感动,也只会放在心底,万万不会大肆宣扬,因为息妫始终铭记,这不是她的故国,容不得她过多放肆。
而面对息妫的缄默,熊赀却日复一日不倦怠地追问,究竟是为何?身为一国君王,她如此纡尊降贵已属不易,可为何他挚爱的发妻仍未能对他敞开心怀?
直至有一天,息妫终于叹息着开口:“我乃妇人,却不能恪守贞洁,又有何颜面说话。”
至此,熊赀终于明白,原来息妫是恨着的,她根蔡候的淫邪,导致这一连串的灾祸发生,她恨息候懦弱无能,唯有引入楚国这般狼子野心的强援才能替她出气,而息妫最恨的便是他熊赀。
屠息国,色楚君,日后铁笔史册下言之凿凿,都难饶得了他与息妫,可是……熊赀苦笑着摇摇头,当年不过为息妫的容颜所惊艳,将她强掳回国,未曾想过朝夕相处之下,自己深爱她至此,如今细想来,息妫又何尝不是她的劫难。
只是这劫难,她却甘之如饴罢了。
彼时熊赀唇瓣张阖数次,最后却什么也未说出口,顿了顿,他黯然旋身踱出殿门。
息妫静默半晌,于静夜中眺望熊赀远去的身影,喃喃道:“我只是恨我自己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
长夜漫漫,无人应答。
后来,似是熊赀有意作为,蔡哀候战败被囚于楚国,至死也未能身归故里。又一年,熊赀引兵出征,息妫领着两个稚童为他送行,亲手将平安符缝在他的衣襟内,偎进宽厚的胸膛中,息妫轻声嘱咐:“记得回来。”
闻言,熊赀笑得狷狂:“孤怎舍得妫儿一人独守,孤去去便回。”
息妫勾唇颔首。
灼炎艳阳,夏蝉聒噪,熊赀没有回来。
息妫犹记得那年夏至燥热至极,身侧已无人持扇驱暑,浑噩间,宫门前升起一排可怖的灰白灯笼,有宫人哭天抢地由远及近。
“大王于渊地病薨啦!”
脆裂声乍起,是息妫失手打翻了案上的白玉杯,跌撞着奔门出去,熊赀静躺在镶金嵌玉的棺椁内,神色倨傲如常,恍若下一秒他便可睁眼拥她入怀中,笑语,孤王回来了。
息妫颤着手掰开熊赀蜷曲的手指,不期然看到一枚平安符已被捏握到变了形。
半晌,息妫无声垂眸,知道自己的一生在此刻已经结束。
后来呢,是一场纷扰的权势之争,她的次子熊恽杀了兄长熊艰继任皇位,政权却因他资历尚浅落入令尹子元之手。
谈及子元为人,恐怕比之当年的蔡候更为过之,他在息妫的宫室旁另建了一处屋舍,在内摇铃铎跳万舞,极尽轻佻之事。
世间男子的风流行径总是大同小异,而息妫却已非当年身轻言微的稚弱女子。若当年她离开息候是因为他的软弱无能,那么如今,她却没了任何借口背弃熊赀,另投他人怀抱。
她仍记得熊赀当年翻手覆灭息国,逼她被迫屈服,只是时年流转,如今她对熊赀已是恨不起来。或者说,熊赀多年来的热忱以待,对她而言,早已将功过抵过。
余生所愿,不过是安稳度日罢了。
又过了几年,若敖氏平定子元之乱,息妫舒展开眉头,清浅得笑了笑,而后隐入深宫,不问世事。
深宫中的日子她已记不大得了,只是每年惊蛰桃花初始,她都会遥遥忆起,当年有个男子曾为她钗上桃花枝,声声缱绻唤她桃花夫人。若有来生,他应是在碧落黄泉等她许久了吧,念及此,息妫笑着垂眸,一枚老旧褪色的平安符安静躺在她的手心之中。
当年熊赀爽约于她,这次就换她亲自去寻他问责……(完)
小知识:息夫人(生卒年不详),妫(guī)姓,陈氏,春秋四大美女之一,为陈国君主陈庄公之女,生于陈国宛丘,因嫁给息国国君,故亦称息妫。又一说息夫人容颜绝代,目如秋水,脸似桃花故称为“桃花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