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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午后连日高温，林中远远传来知了声，叽叽，一只，两只，三只，很快一呼百应，从后山坡的尤加利树林蔓延到养老院湖边的柳树，叽叽叽叽响成一片。
阿姊中午惯懒睡，不想被蝉声闹醒，直愣愣盯了半晌天花板，突然像想起什么，一骨碌下床踢踏着鞋就往外走。鞋是米色包头洞洞鞋，左边缀着弯弯的月亮，右边是几颗明黄的星星。阿姊选的鞋，有星星，还有月亮，好看，她高兴得直拍手。阿福看着她笑，觉得她还是那个喜欢星空的小阿姊。
芳姨你要去哪里？值班护士忙从前台后面走出来扶她。
叽叽。阿姊含糊不清地指着门外，叽叽，我要去捉蝉。
护士噗呲一笑，这老太太真是，老小孩。芳姨你不能一个人出去喔，我喊阿福陪你去捉蝉。
阿姊迷糊，阿福是谁？我不要，我要去捉蝉，说着就要挣脱护士的手往外走。
阿福你快点下来，芳姨说要去捉蝉。
阿福也一骨碌下床，踢踏着鞋就往外走，走到门口又回头，急急地拿了床头柜上的水壶和干净的汗巾。透明水壶里灌满了枸杞菊花茶，花儿层层叠叠盛开在冰糖水里，红色的枸杞很鲜活。
阿姊等等我。阿姊自顾往院子里走。她站在阳光里左听听，右看看，在那边！阿姊欣喜地往湖边走去。阿福把汗巾叠好放进裤袋里，笑呵呵跟在后头。
阿姊走到柳树下，回头竖起食指放在唇边嘘了一下，她猫着腰轻手轻脚接近柳树，上看看，下瞧瞧，从这棵树走到另一棵树，左看看，右瞧瞧，突然一屁股坐到地上哇哇哭。没有，没有蝉，呜呜。
阿福走上前去，蹲下来，阿姊你的鞋子又穿反啦。你看啊，月亮在左边，星星在右边，穿反了容易摔跤。阿福把鞋子脱下来，重新给她套上，不忘把鞋带拉起来扣在脚后。
阿福给你捉蝉好不好？他打开水壶盖子，递给她。你坐在这里喝茶，等我。
阿姊皱着眉头狐疑地看着他。
尝一下，甜的，冰的。
阿姊接过来喝了一口，破涕为笑，又喝了一口。
阿福很快捉了一只蝉回来，他捏着蝉在阿姊面前得意地晃了晃，阿姊伸手来要。他把褐色半透明的翅膀小心翼翼撕掉半截尾巴，然后放到阿姊手心里。蝉爬啊爬，爬到手指上，阿姊给它调个头，蝉爬啊爬，爬到长满斑的苍老小臂上，阿姊痒得咯咯直笑。
阿姊东走走，西走走，阿福跟在后头。墙角边上有堆得整齐的红砖和青瓦，还有小山丘似的沙子，养老院准备修建新的凉亭。阿姊眼睛亮了亮，把蝉扔到地上走过去，她弯腰去搬砖。阿福一看不妙，忙上前制止。
阿姊啊你要做什么？这是修房子用的，不能乱拿。
过家家啊，过家家！
阿姊不理他，在太阳底下垒起了灶。
阿姊我们到那边树底下去玩好不好？我来搬。
汗水从额头流到脸颊上，阿姊抬手去擦。阿福搬完一趟回过头，一看阿姊满脸泥沙，不由得边摇头边哈哈笑。他拍了拍手，又往裤子上蹭了蹭，才从裤袋里拿出汗巾来给她擦脸。他拉着她的手走到阴凉的大榕树下。
阿姊你坐在这里等我。阿福让她坐在砖头上，又去搬来几块红砖和一片青瓦，在地上垒成一个凹字形的简易灶台，青瓦搁在上边。阿姊拍手叫好，起身去拾地上干枯的小树枝。阿福到前台借了打火机，顺手拿了个快递空盒子，边往外看着阿姊，边跟护士比划着解释了一番。
阿姊颤颤巍巍地走去捧沙子，沙子边走走漏，回到树下所剩无几。阿福走过来装了一盒沙子倒进锅里。
好啦，我们开始做饭吧。
火生起来了。噼里啪啦，滋滋滋。
咦，菜呢？阿姊挠挠脑袋，站起来往墙边走，阿福看着她摇摇晃晃像个刚学步的小孩，不由得咧开嘴笑起来。
菜来咯！阿姊把嫩绿的艾草掰碎撒在沙子上，沙子的颜色在慢慢变浅，叶子蜷缩起来。
好香啊。阿姊看看跳动的火苗，又看看阿福，突然说道，我们是不是认识很久了？
阿福一愣，红了眼。阿姊，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我有个阿姊，我爹领养的，那家人生了六个女儿，她排第四。那时娘刚过世，我三岁，阿姊六岁。阿爸要出门干活，让阿姊照看我，阿姊去哪里，我便跟到哪里。我喜欢缠着阿姊玩过家家，就像这样，生火做饭，我要当新郎，阿姊当新娘，阿姊不乐意，说我是小屁孩，我就哭，我一哭阿姊就答应了。后来我上小学，阿姊把我送到学校，把牛往地里一拴，趴到窗外看我上课，一会去看牛，一会又去打草。放学了阿姊挑着草，我牵着牛，一起回家。夏天的晚上，阿姊带我去找知了猴，打着手电筒，柳树上挂着好多泥虫子。阿姊把泥虫子洗干净，放到盐水里泡一个晚上，第二天给我炸知了猴吃，椒盐味，香喷喷的。阿姊做的菜样样好吃。
知了猴？阿姊摊开空空的手掌。
于是阿福变戏法似的从口袋里变了个蝉出来给她。
这是长大的知了猴，不能吃。后来我上中学，阿姊到林场里种树苗给我挣学费。种树苗可真是辛苦啊，腰一弯就是一整天，皮肤晒得黑乎乎的。我说阿姊你这么黑没人要了，只能嫁给我了。阿姊又羞又气。可我是认真的啊，我喜欢阿姊。
阿姊，阿福？阿姊歪着头看他。阿福是新郎，阿姊是新娘？她指了指阿福，又指了指自己。
对，对，就是这样。阿福笑了，他背过身去抹了一把眼泪。
眼泪模糊中一辆小轿车缓缓开进院子，走下来儿子一家四口。
爷爷，爷爷，俩小男孩边喊边跑过来。
爸，你又在跟妈胡闹，也不怕人笑话。跟我们回家吧，妈已经不认得我们了。
不，她认得，她认得的。阿福深深地望着蹲在灶边的阿姊，她正舞着半截树枝在炒饭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