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下,唱个征服。”三中新修的厕所里,搓板儿手拿着带铁钉和倒刺的木棍,对着板寸圆头的黑三淡淡说到。
一
大姨夫比大姨年长五岁,而且还蹲过号子离过婚。大姨瞎了眼,耳朵里叫人给涂了蜜,被一句时髦的“我爱你”哄骗,才会嫁给这个早年秃顶的男人。这是姥姥和我妈对她的一致评价。
婚后大姨夫赌瘾成性。赢钱那会儿,两人过了极短暂的好日子,如今想来还不如一场梦长。无处安家,大舅允她暂时落户在阿祖的旧屋,勉强靠贩菜为生。大姨生了一男一女,大女唤作帆,小儿取名豪。嫁不好的女人都会盼儿女将来能有出息,解救自己于不幸婚姻的水深火热,而这样的希望却常常落空。
帆姐的学习很好,考入了城市的重点高中。但家庭缺失对于敏感的她来说是挥之不去的阴霾,脑海里不断回响的争吵像爆炸,炸裂了自己生活的希望,高考时大姐落榜了,离家读书只为逃走。豪,小名儿老胖,我叫他胖哥,从儿时的照片中可以看到他夸张的肥嘟嘟的脸,现在因为腿长身瘦被人唤作搓板儿,帆姐高考的前一年他已经辍了学。
我还记得胖哥辍学的那天早晨,是个周六,学校组织初三学生多补一天课,我在他家玩山寨任天堂的插卡游戏机。游戏还没通关,他便回来了,从那以后再也没去过学校。后来我听大姨说,因为迟到老师不让胖哥进教室,赶他回家,胖哥就这样提前结束了义务教育。
大人说胖哥开始混痞子了,我也很少看见他。印象中只记得两次,他在学校门口叫住我,帮他去请另外一个高年级女生出来,我去那位小姐姐的班里时,好多男生都吹口哨起哄。另外一次是暑假的某一天,趁姥姥睡午觉,胖哥撺掇我翻出家里的废旧报纸和铁器,悄悄地卖了几十块钱。我还沉浸在美好的零食想象中,再回头却只有自己一个人了。那时候我有一种陌生的感觉,胖哥已经成了另一个世界的人,和他的父亲一样。
上了初中以后,我也生出些反叛的情绪,穿衣服时习惯性地向后翻领,露出清瘦的肩膀以示不羁,直到我被几个时髦的男生哥们儿般地拉进巷子,搜走了身上仅有的零花钱。我甚至没来得及生出反抗的念头,这也许是那个世界对我发出的警告,对于以后的生活,犹如一根封印沧澜的定海神针。
二
痞子们热衷于享乐和名望,且更重于后者。它会带来浮胀的尊严感,就好似风也会献媚地撩动你的流海。如果说嘴里弥漫着腐烂的烟草味道算是一种象征的话,那么一战成名,那将是无上荣耀。
学校门口蜂窝了很多人,如往日一般拥挤,却相比更加热闹。人群中好似被投放了一枚无形炸弹,人们的心脏带着异样的、不安的兴奋和躁动。学校的铁栅门由值周班级把持着不让人进入,异动就是从那里开始蔓延的。我低头看表,早过了开门的时间。校园显得格外安静,和外面的喧嚣像是隔了一层结界,我通过人们脸上的表情预知猜测。突然间,巨大的声响划破人群,人们的头顶上闪起了红蓝相间的光,吵闹像退潮一样消失了。门被人群冲开,我被前后左右的人夹带着进入校园,掂起脚尖回头看,勉强望见警车的白色车顶,以及警示的鸣笛在烈阳下无力地闪动。
人流中,千百只耳朵和嘴巴紧密相连,串成一条条传递信息的通道,像血脉的跳动流淌,等把空气中的养分抽干,生出令人厌恶的代泄物。
“嘿,黑三让人打了!”
“靠,谁这么屌?”
“好像叫搓板儿!”
“谁?”
“搓板儿!”
两节课后,我听到了完整的故事概况。黑三是学校一霸,长的粗肥愣眼,同在操场上打篮球时长得最可恶的那个人就是他,老喜欢欺负人。有个不肯忍事儿的主向自己的姐姐告了状,姐姐又帮忙叫了人,搓板儿就是这样以他姐姐对象的身份出现的。我们那条老街上的玩伴全都在一个学校念书,胖哥招呼人守了校门,另外还带了社会上的几个朋友。不知谁悄悄地报了警,但听说警车只在校外转了一圈,便没了下文。
厕所里的血迹印证了一切,我的眼前浮现出因道听途说自然生成的场景。“跪下,唱个征服。”在三中新修的厕所里,搓板儿手拿着带铁钉和倒刺的木棍,对着板寸圆头的黑三淡淡说到。
自那之后,学校里有头有脸的人见了我都会和气地微笑,这笑传递给同学的却是一种危险的信号。我去网吧时会有不认识的人递来免费的饮料,更有女生会像姐姐姿态般似的对我露出可爱地媚笑。这一切都因为我是搓板儿的弟弟,而跪下,唱征服——这句话成了搓板儿在那个时代的权利象征,流行范围甚广,几年之后仍可听到。
三
随着年龄日渐生长,胖哥跟着亲戚去外面学了两年烧烤,那时我有一次梦见胖哥,又变成了小时候嘟嘟脸的样子。再之后,有个老板在城里开了一家英皇KTV,胖哥负责其中的一个楼层。亲戚朋友去玩时,西装革履的胖哥会交代前台给免单,记在自己账上。大人们都夸这孩子学乖了,终于走上正途,比他爹实在要强。帆姐有一次打电话给正在上班的胖哥,说家里有人闹事,叫赶紧回来。胖哥带着几个人风风火火地冲进院门,却发现是自己的爸爸翻箱倒柜,要找大姨藏起来的存款,不服输地出去再赌。
哥那时谈了个女朋友,曾带回家来给大家看。涂满白粉的脸蛋上好像被硬生生捏出五官,二郎腿上套着镂空黑丝,操着一口乡下方言。大概过了半年多,胖哥因为她和另外一个经理吵架,一气之下辞了工作,之后他们两个也掰了。大人们马后炮地说,一看那个女人就不是什么好东西,老胖算是栽在这个女人手里。哥自那之后就开始闲坐在家里,打打游戏消磨时光。因为无业,几次相亲不成,更不用提全家人还是租房为生,外加一个不知欠债多少的赌博鬼爸爸。
彼时我正读大学,老妈给我打来电话,说如果老胖打电话借钱,可千万不要给。问其原因,才知道胖哥去了安徽找同学打工,其实已经深陷传销。事后大姨和大姨夫一齐跑到安徽才把人拖回来,又经过好长时间的思想教育,胖哥才明白传销真的只是一个骗局。之后胖哥跟风似的做过一些宣传说很容易赚钱的东西,卡拉卡支付、网上理财、微商、加盟美容店……总之三天两头地换。每每大家以为要成点景气时,总是以失望收尾,久而久之也不抱希望了。妈妈说,老胖不愿在一件事上出力气,不然也是能攒下一些钱的。其余的弟兄姐妹都成家了,他心里怎能不着急,可是地下室的出租屋,怕是女方的腿都迈不进家门口一步去。
母亲作为二姨,最近帮胖哥安排了一场相亲,女方家里条件很好,只是长相有些欠缺。母亲的想法是,如果能成的话,就算是招赘,也希望尽快了了这桩心事。过了几日,等母亲再打电话询问情况时,胖哥只说了一句话,算,再怎么也弄不成。
后记:昨天去澡堂子遇到两个久逢的男人,一个笑话对方的秃顶,一个笑话对方的肚腩。唏嘘中回望当年热血的青春,遂让我想起了自己的堂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