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过了春祭,我只觉得浑身酸痛疲乏。又是一干女子的唇枪舌剑,暗里藏刀,我却只晓得沉默寡言,淡笑处之。
不过与我相比,倒是乐昭仪受得冷嘲热讽更多一些。更何况,如今她封妃的传言一日盛似一日,甚至有人说,春祭一结束就是她的好日子。但我却忍不住想起了上一年春祭的风波——虽然那个时候我不过是掌事姑姑,没有资格跟随春祭的队伍,可是淑贵妃甄皪险些被皇后和德妃陷害,摔死冰蚕的事情,我还还犹如在耳。
果然,今年的春祭,我被拎到了甄皪的位置。我千般小心,万般仔细,才熬过了这一关。还有,那个时候童涴墨和谭洛心都还刚入深宫。一个温婉如月,一个灿烂似阳——而今,两缕香魂已经不知归往何处。
我还记得,童涴墨是死于难产。她的孩儿应该留给了皇后照顾。想如今算来,也有快两岁。
“皇弟,皇弟慢走!”一连串稚气的女童声止住了我的脚步。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穿藕色宫服,梳着丫髻的小女孩喘着气追着前面一团裹着火红袍子的白糯米团子。
那女孩丫髻上顺下两根小辫子,上面简单地绑着一根红绳,那白皙的面庞艳若春桃。只是不似孩童的粉嫩圆润,倒有几分少女的清瘦。
前面的白糯米团子顶着一个寿桃头,眉眼笑得如弯月一般,嘴里含含糊糊地念叨着什么,多半只能辨别出“姐姐”两个字,就再也听不明白其他。
我盘算着年纪,嫔妃所出不多,这前面的小糯米团子可不就是当然童涴墨的遗腹子。当今皇上的皇长子克己,而那女娃儿,正是甄皪唯一的王姬锦绵。只是,不知道锦绵如今是寄居在哪一宫。
“哇——”糯米团子和女娃儿摔作了一团,他洪亮的哭声一下子引来如潮的人流。
“哎呦,我的皇子,是谁让您摔了!”乳娘一声抑扬顿挫地惊呼,吓得所有人噼里啪啦跪了一地。
“……不,不是,不是我!”站在一边的唯有一个身形矮小的锦绵。她紧张地瞪大眼睛,眸子里满是泪水,。她将两手背在身后,用力摇头,“真的不是我。”
乳娘一把抱起克己,怒目圆睁地看着锦绵:“锦绵王姬,你要知道,这是你的皇弟!是皇上和皇后娘娘的心头肉!是南周未来的储君!就算你是王姬身份,也是不能伤他半分!这责任老奴担不起,王姬殿下你一样担不起!”乳娘一边咄咄逼人,一边轻拍着克己。小克己只是个婴孩,哪里听得懂这些争执,只知道哇哇大哭,“我的小皇子,您是哪儿磕着了?”乳娘横眉倒竖,怒斥旁人,“你们都是死的吗?还不快去找御医!还不快去通报皇后娘娘!”
“对,”锦绵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委屈,眼眸子早已滚出了硕大的泪珠,“我,我只是想抱住他,没有想到还是让皇弟摔了。可是,可是我没有推他。”
“好了王姬殿下,老奴知道,你曾经是这宫中皇上唯一的所出,也是高高在上的淑贵妃的女儿。曾经殿下您确实可以横行霸道,视我们奴才为草芥,可如今,淑贵妃已经被打入冷巷,这宫中您的皇弟才比您更珍之贵之。您要作践我们奴才可以,可这是您的皇弟,是未来的储君,您要有什么话,就去跟皇后娘娘解释!”
“我——我——”
“大胆!”我不忍再看这个小小的女孩儿因为自己母亲失势,受到旁人随意欺压。从前我就看不惯底下人互相依仗着主子相互欺压,而今更不能容忍她们去欺压一个孩子。我大步上前,一把抱起早已哭成一团的锦绵,搂在怀中,冷冷地斜了一眼乳娘。
那老妈子一阵哆嗦,忙福身道:“敦贵妃娘娘万福!”
“你还知道跟我行礼,就该知道主仆之礼。”我冷然道,“锦绵是王姬,也就是你的主子,这样的训诫,是一个奴才对主子可以说的吗?”
乳娘先是一惊,没有想到我会站出来保护锦绵。但终究是混迹宫中多年,她立刻恢复面色,抱着克己起身:“贵妃娘娘教训的是,只是奴才也是护住心切,克己皇子是皇后和皇上的心头宝,老奴也是担心克己皇子出事,才莽撞了王姬殿下。”
“克己还小,他才会走路自然是跌跌撞撞的。这一次没有走好摔着了,那是你这个乳娘没有守好本分,照顾好主子,怎么能怪罪王姬?刚才本宫路过这里,全都看见了,克己没有走稳,锦绵不过是上前想抱住他。这样的解释你不满意,我自然可以跟你道皇后那里去说,刚才这里这么多人,看看是不是本宫说错了”
“皇上驾到!皇后娘娘驾到!静妃驾到!”小厮的通传打断了我们的争执。锦绵惶恐地看着这群浩浩荡荡的人,小手紧紧抓住我的衣襟,更不愿意下来。
“锦绵,你这是什么规矩?看到父皇,还不从敦贵妃身上下来。”静妃厉声呵斥。
锦绵扭了一下身子,还是无奈地从我身上下来,福身道:“父皇安康,皇娘安康,静娘娘安康。”说罢,她又扭身抱着我的腿。
“皇上,皇后,万福安康。”我屈伸行礼。
“敦贵妃万福。”静妃斜目甩了一下帕子,全当行礼。
“刚才鹦哥跟本宫传话说皇子摔着了,你们这些奴才是怎么做事的?”皇后横眉怒视,从乳娘手中抱过克己,满眼心疼地抚着他雪白粉糯的面庞。克己一见是皇后,立刻将脸埋得更深,哭声也更显急促。
“是锦绵王姬,王姬追着小皇子跑,”乳娘吓得面色发白地跪下身子,“小皇子受了惊吓才摔着了。”
“锦绵!”静妃即可厉声,“你身为王姬不自重,为娘劝诫你多少次,不许外面乱跑,要在房里好好学习女红,你怎么就当做耳旁风呢?”
“我,我没有乱跑,我只是做女红太累了。”锦绵小嘴一憋,“静娘娘的私服,我补不完。”
“你,你胡说什么!”静妃面色大变,“我让你补私服是要你练习女红,难道你以为是本宫故意要为难你?”
周煜不动声色,菀宜芳更是只顾着克己,冷眼旁观。静妃见无人给锦绵撑腰,不由大胆地上前一步,一把从我身边拎走锦绵:“你的生母胆大妄为,曾经图谋毒害你父皇,你长期在那贱妇的浸淫下也不学好歹。如今,皇上让本宫做你的娘亲,就应该由我来管教你,还不跟皇后娘娘跪下,向克己道歉。”
“可是我没有错!”锦绵含泪倔强地说,“敦贵妃娘娘也看到了。”
我当仁不让地站出来开口:“回皇后娘娘,妾刚才路过这里,看得真切。王姬虽然追在后面,却不是惊吓皇子,而是要拦着皇子不要跑得那么快。乳娘没有看紧皇子,却将责任推给王姬,罪当该罚。”
“敦贵妃娘娘,您怎么能含血喷人!”乳娘跌到哭诉,“皇上和皇后娘娘明鉴,王姬与敦贵妃都是老奴高高在上的主子,奴才哪里敢有半句谎言虚瞒。”
“回皇上,皇后娘娘,妾也无需与一个乳娘计较,故意冤枉什么。”我直言道。
“只怕敦贵妃不是欺压一个乳娘,而是——”静妃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皇后,然后轻轻一笑,“您站得太远,看岔了——”
“这里看到的不止我一个,皇上和皇后大可以问问其他下人。”我不服气道。
“是吗?”静妃冷哼,“那么有谁可以站出来,证明敦贵妃的话是真的,皇子的乳娘在说谎?”
一时间,所有人都静了声音。我真傻。乳娘是克己皇子的乳娘,也是皇后钦定的乳娘。如果她说谎,岂不是皇后所选非人?
“皇上,敦贵妃心地仁厚,只怕是护着王姬心切,才看错了。”皇后清单一笑,平静说道。
“皇后娘娘,锦绵从前是被甄皪宠坏了,如今妾管教起来也确实费力。”静妃乘势指着锦绵,“她还有说谎的习惯,还望皇后娘娘皆有此事好好责罚,以作惩戒。”
“皇上皇后明察,”我护住锦绵跪下身子,“王姬无错,不当受罚。此事妾确实看的真切,若有虚言,甘愿受罚。”
“此事,妾也看得真切。”一个银粉色的身影伴随着银铃般清脆的声音穿过人群。我抬眼一看,正是乐昭仪。
她笑容盈盈,发髻间还别着刚从御花园采摘的鲜花:“回皇上、皇后娘娘,妾刚才在假山上摘花,站得高所以看的最真切。”她指着我,“敦贵妃姐姐说的不错,王姬确实一路含着让皇子慢点走。皇子跌倒了,王姬还飞身扑过去护他。”
“梓涵——”周煜终于开口,他的眼中浸满宠溺,“你身为昭仪怎么爬到高处去摘花,若是摔伤了可怎么办?”
暮梓涵毫不畏惧,反倒一脸坦然地答道:“皇上,若不是梓涵在高处,又怎么看得清楚这一切,又怎么为贵妃和王姬作证无罪。”
“恩——”周煜走进暮梓涵,一手扶起她,一手又扶起我,“既然梓涵和沫儿都看到了,没理由是两个主子联手去为难一个乳娘。朕信她们的话——”他冷然呵斥,“来人,将乳娘拉下去,杖二十。”
“皇上!”静妃花容失色,皇后面容一沉,只是冷对了乳娘一眼。那人就是再想求饶也不敢多说一句,只能沉默地被拖下去。
“父皇,您是因为贵妃娘娘和昭仪娘娘的话才信锦绵,还是因为您自己相信锦绵?”原本谁都以为这些事就此为止,却没有想到这小女娃儿竟突然大声嚷道。
“锦绵,”静妃怒斥,“你不能对父皇放肆!”
“锦绵知道皇娘有错。”她不理会,走到周煜面前,直直地跪下,“所以父皇是不是因为这个,所以再也不喜欢锦绵了?”她说着,眼泪就簌簌地下来,看着叫人心疼,“克己弟弟是父皇的孩子,锦绵也是父皇的孩子,乳娘说克己以后是南周的储君,所以尊贵无比。锦绵就是地底的泥吗?”
“大胆!”周煜愤然地呵斥,一时间所有人都跪了一地。
“皇上息怒,锦绵稚子无知,一时乱语冲撞了皇上。”皇后怀抱克己,低声说道。
“锦绵不是稚子无知,她是直言不讳。”周煜冷瞟了皇后一眼,“克己如今确实是朕唯一所出的皇子,但如今宸妃早已有孕,其他的嫔妃也会为朕生儿育女。南周向来立贤不立长,如果克己无德无能,一样不能成为储君。这个乳娘干死,作为一个下人,已经开始狗仗人势,干涉朝政!来人——传朕旨意——杖毙——”
“杖毙”这两个字让我浑身一颤,是了,这是周煜对我说过的第一句话。我看着锦绵,心头发颤,她是故意的!
“父皇,静娘娘处处嫌弃锦绵难以管教,锦绵也不想留在静娘娘宫中。”她继续开口恳求,“父皇,请您另外为我指一位养母吧,就当,看在女儿再也没有亲娘管教的份上。”
周煜淡淡一笑:“你心中是否早已想好了,谁做你的养母?”
“父皇英明。”她起身,健步走到我跟前,噗通跪倒在地,“贵妃娘娘可否调教锦绵,成为父皇骄傲的王姬?”
“皇上,”暮梓涵也一同跪下,“梓涵也想和贵妃娘娘一起承担教养王姬的责任,不知道能否应允。”
“……”周煜看了我一眼,“沫儿,你肯否答应锦绵?”
我能推辞吗?如今是王姬亲口提出,难道我还有什么理由推辞?我看着王姬,又看着静妃,如果王姬继续留在此人身边,又会有什么样的未来?
我福身跪下:“妾领命。”
“锦绵,”周煜又低声道,“昭仪娘娘也想做你的养母,你可否愿意?”
“锦绵求之不得。”她站起身跟皇上皇后磕头谢恩。又走到静妃面前,“静娘娘昔日教养之恩,锦绵铭记于心。”她再次走到我和暮梓涵面前磕头道,“敦娘娘,乐娘娘,受女儿一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