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一肩之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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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深秋里一个飘着冷雨的黄昏。我的鞋子上沾着墓地里的泥土,虽然撑着伞,但头发、上衣、裤脚都是湿湿的。风潇潇,雨凄凄,墓园里残花满地,人影稀疏。就在一个小时前,我在长安公墓与祖母告别,从此以后,我的祖母将在那里长安,可我却如一只漂流瓶,不知会漂去哪里。

直到祖母去世,我才知道,原来在这个世界,她唯一的亲人便是我,而她也是我唯一的亲人。祖母下葬的那天,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死了的祖母,一个是活着的我。祖母的尸骨被烧成了一捧捧灰,先是放在一个暗红的木盒子里,最后随着这个木盒子被埋在用水泥与砖石浇筑的墓地中。

墓碑上刻着她的名字:苏美黎。墓碑前,是我献上的白菊。雨水落在洁白的花瓣上,像是花的眼泪,它也是在为祖母的去世而哭泣吗?

祖母七十九岁了,从来不迷信的她在不久前寄给我的一封家信中这样写道:怀恩,七十九这个数字对我这样的老人来说,也许是个坎,祖母怕是迈不过去了。我已经活得够长了,能看到你大学毕业,工作稳定,除了不能看到你娶妻生子,其他也没什么遗憾的了……

接到祖母的家信,我正好完成了一张设计图。那时,我已在香港高迪建筑设计院工作一年零三个月了。祖母的身体向来康健,我一直以为她能活到九十九岁,所以在给祖母的回信中,我写道:祖母,怀恩要你活到九十九岁,我要你看着我结婚,看着你的重孙出世。等到春节,我就有假期了,我就带着菲儿一起回家,到时,我好好陪你。

好好陪你,好好陪你,这是一个愿意去做便能做到的事,那是我对祖母的一个承诺。我原以为我和祖母的时间还有很多,却不想那是她写给我的最后一封家信。我从上海考入香港大学建筑系,面对昂贵的学费,我想靠自己的能力去挣,尽量减少祖母的经济负担。于是,五年的大学生活,寒暑假的时间差不多都用在了设计与打工挣钱上。五年里,只有在大一的那年春节回上海住了半个月。

住在53室的秦奶奶,与祖母同龄,与祖母一样的慈眉善目。她总会对我说,怀恩,你阿奶一个人住,太孤独了,你要是能回来尽量多陪陪她,她还是很希望你能回来和她一起住。我总是点头答应,可我却是答应的多,回家的少。一直到十五天前,我收到明慧发来的邮件才匆匆返回上海。

怀恩:祖母病重,已被送往华山医院。收到邮件后请速返沪。

明慧在邮件中简单的话语令我浑身颤栗。我请了假,买了最近的航班回家。秦奶奶的孙女明慧是我的高中同学,相貌平平。高中毕业后,她考取了上海医科大学,一年前毕业进入华山医院成了一名医生。祖母一直很喜欢明慧,说明慧温柔贤淑,会照顾人,我听出了祖母话语里的弦外之音,只是我的心中已经有了菲儿,明慧不是我喜欢的那种类型。

第二天一早,明慧说,她正好上早班,让我随她一起去医院。推开病房的门,祖母站在窗前,她的身子比以前更瘦弱了。那满头的银发,被一缕阳光映射出无数白色的光,齐刷刷地涌入我的视线。祖母浑然不觉站在身后的我,我放慢脚步走到她的身后,阿奶……这两个字被活生生地卡在喉咙里出不来,祖母转过身,我看到她眼中有惊喜,也有泪花。

怀恩,你怎么回来了?

苏奶奶,是我通知怀恩的。你病了,怀恩应该回来照顾你。

是明慧啊,你这孩子,你不知道怀恩的工作有多忙,我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不碍事。怀恩回来了,我去找医生,我要出院,不在医院住了。我把祖母扶到床前,使劲地摇头,不同意她出院,可祖母最后还是去找了医生,坚决要求出院。

明慧说,祖母的主治医生是她的大学同学陈泽远。陈泽远,好熟悉的名字,我在记忆中不停地搜索着他的样子。当我在住院部医生办公室见到陈泽远时,才想起,他是我和明慧的同学,那时的他才不出众,貌不惊人,却在高考时,出人意料地和明慧一起考取了上海医科大学。

怀恩,还真的是你?你小子,长得像港台明星啊!泽远热情地上来与我握手,但我却从他看明慧的眼神中看出了另一种既含蓄又深切的情感。明慧在泽远耳边嘀咕了几句就走了。他们两个都是学医的,还真是很般配的一对。泽远像是看出了我的心思,说,怀恩,这些年,明慧一直对你念念不忘,任凭我怎么努力,也无法获得她的芳心,你小子,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没有去接泽远的话,而是拿出祖母的病理报告,请求泽远给一个最佳的治疗方案,没有想到的是,泽远却给祖母判了死刑:怀恩,苏奶奶已是七十九岁高龄的老人,目前诊断的结果是黑色素瘤晚期。实际上,癌细胞在她身上潜伏了有十年之久,可能连她自己都不曾发觉,但我总感觉,至少在近两年的时间里,苏奶奶应该是有所察觉的,因为她也是一位医务工作者。

这种病,一旦发作就很凶险,病症主要分布在背部,发现得太晚了,已经过了最佳的治疗期,目前病人的身体状况,还有其他病症,实在是不宜进行手术。这种手术的刀口是免疫的盲点,一旦有癌细胞在这里躲避常能成功,恶性程度高的话,就会出现大规模浸润并增殖……鉴于病人的年龄、体症,我们医院经过研究,决定遵照老人的意愿,请你在老人生命的最后阶段给予宽慰、陪伴,尽可能地满足老人的心愿,我会随时上门,尽量减少老人的痛苦。

第二天,泽远为祖母开了一些药品,我办理了出院手续,和祖母回到了位于常德路195号55室的家中。

在去香港读大学前,我在上海这座城市生活了整整二十年。上海的秋天该是温润的,就连树叶飘落时也能呈现出一种极致的唯美。没有一个秋天,会像这一年的秋天,那般凄冷萧瑟。

祖母不在了,我的世界哪里还有色彩?这家里,无论是哪一个角落,都储存着她的气息。我卧室对面的那个房间,是祖母的,那张雕花大床,祖母睡过;衣柜里,还挂着祖母年轻时穿过的旗袍。祖母是极爱美的,衣柜边,是一面大镜子,祖母曾站在镜子前,穿戴妆扮。

客厅茶几上的水晶花瓶里,插着祖母最爱的花。左边的书橱里,是祖母珍爱的书籍,其中有一层,两边陈列着张爱玲女士所有的书,中间的木质相框里是祖母与张爱玲的合影。右边的墙壁上,是一排我和祖母的合影,从蹒跚学步的我被祖母牵着到我大学毕业时与祖母在港大沐恩堂前的合影,那些逝去的时光里所有美好的印记都浓缩在这一帧帧相片中。如今,又多了一张黑色的相框,那是我祖母苏美黎女士的遗像。

看着祖母的遗像,我心生愧疚。以前,我总是觉得还有时间,还有无数个下一次。如今,祖母不在了,我突然明白有时间的人是我,而不是她——她的时间随时都会用尽。终于到了那一天,她的生命停止了,她用尽了所有的时间。她生命的最后一程,只有短短的十五天。我没有在她的脸上看到一丝痛苦的表情,哪怕是最后的那几分钟里,祖母都是笑着的。

那十五天里,祖母的生活极有规律。早上,我会带着她去附近的永和豆浆吃早餐,或者去静安面包房里买回来新鲜出炉的法式全麦面包或栗子蛋糕,再加上一杯新鲜的热牛奶,就是祖母喜欢的早餐了。然后,祖母会穿上一身素色碎花旗袍,在旗袍的盘扣上别上一朵栀子花图案的胸针,围上白色流苏披肩,挽着我的手,沿着常德路走上一小会。午餐是清淡的,熬上一小锅小米粥,做几样祖母喜欢的小菜和点心。午餐后,祖母会睡上一两个小时。偶尔,我们会去楼下的千彩书坊用下午茶。祖母很喜欢书坊里的老唱机里传出的老上海情歌,很喜欢书坊里的提拉米苏和抹茶小点。

怀恩,你进来一下……有一天下午,祖母睡醒了,我听见她在叫我,便走进了她的卧室。怀恩,你帮我把衣柜第三个抽屉里的红布包取来。祖母的手颤巍巍地打开那块红布包,把里面的物品一件件地拿出来给我看,这是你的出生时的医学证明、这是我收养你时办理的手续,这是你的胎发,这是当年你的亲生父母挂在你脖子上的玉葫芦……

我是个弃儿?我是个被亲生父母遗弃的孩子?我感觉一阵眩晕,天在转,地也在转,我发现我快要倒下了。

祖母好像察觉了我的心思,说,孩子,别难过。我们祖孙俩是很有缘分的。那年啊,我已经退休了,被医院返聘。那天,是我第一天重返医院上班。上班时,坐电梯的人挤作一团,我决定走楼梯,结果在产科三楼楼梯的角落里发现了你。那时的你是那么的瘦小,就像一只小猫,哭起来声音弱弱的。护士们都说救不活你,而我偏不信,终于把你给救活了。你在医院的病房里住了一个多月,你的父母一直没有来找你。我每天中午都会去看你,我一站到你身边,你就不哭了。我一走,你就哭个不停,护士们都说我们有缘分。后来,我就决定收养你。

孩子,这些年,我最遗憾的就是没有帮你找到你的亲生父母。唯一的线索就是这个玉葫芦,这些你都要收好,如果有一天,能有缘相认,千万不要记恨他们。怀恩,答应我!

祖母离开这个世界时,我还沉浸在自己是个弃儿的痛苦中,在酒吧里喝了点酒,回到家已经是凌晨了。我推开祖母卧室的门,发现窗户开着,深秋的夜风吹进来,吹倒了床头柜上我和祖母合影照,相框倒落时发出的“哐当”的声音,刺激了我被酒精麻醉的神经。祖母是个极易惊醒的人,可那一刻,她居然睡得那么熟!

摇摇晃晃地,我走到她的床边,看到她穿上了她最爱的那款旗袍,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我去触碰她的手,她的手心还是热的,我使劲摇她,阿奶——阿奶——这两个字再一次卡在了喉咙里出不来,她没有一点反应。

她死了。我的祖母死了。她没有让病魔肆意地残害自己的身体,而是在生命最后的一程,保全了自己的美丽与尊严。她静静地躺在雕花大床上,沉沉地睡着。

在祖母的葬礼上,明慧哭成个泪人。我不在家的日子,她时常陪着祖母。明慧和她的父母、兄嫂帮我一起料理后事,送祖母最后一程。祖母下葬的那一天,明慧非要请假陪我去公墓,我拒绝了她。

从公墓回来,我去酒吧喝酒,一杯杯威士忌下肚,酒精在我胃里发酵。走在街上,纷纷飘落的冷雨没有把我浇醒,深秋的冷风却令我的胃翻山倒海般难受,我扶住路边冰冷的栏杆,一阵狂吐,然后瘫软在地上。

等我醒来时,我已经躺在了一张柔软的床上。我感觉有一双温柔的手在为我擦脸,还有女人那独有的气味灌入我的鼻息,是谁呢?是菲儿吗?难道她回心转意了?

我的头,像是马上要炸开一样。一个身影在我眼前晃呀晃的,她的头发披在肩上,垂下来时,碰到了我的脸、我的眼睛。那种触碰,若即若离,美妙至极,像是在吻我,让我有一种酥麻的感觉。那不是我的菲儿吗?那么顺滑的秀发,那么熟悉的洗发水的味道,除了菲儿,还有谁?

我伸出手,将她拥住,她倒在了我的身上。她的手开始试探着抚摸我的脸,我衬衣的扣子被她一个个解开。怀恩,怀恩……她在叫我的名字,那声音那么让人销魂。哦,她是我的菲儿。

我一个翻身,把她压在了我的身下,她柔软的身子在我怀中随即化为一团灼人的火焰,温润香甜的舌抵进我的唇,快感在体内畅游,我心中之前修筑的城堡在瞬间坍塌。我褪去她身上仅剩的一件衣服,一次次地进入到她的体内,我们像两条醉酒的蛇,彼此缠绕着,索求着……我终于征服了她。我的菲儿,一个多么骄傲的女人!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时,阳光正透过窗的缝隙照进了我房间里。我穿衣起身来到客厅,见菲儿已经将早餐端上了桌,我昨晚弄脏的衣服已经洗好挂在阳台上接受着阳光的爱抚。我的菲儿,平时娇生惯养,可是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主啊!怎么才半个月不见,变化如此之大呢?

怀恩,你醒了?

我正想上前给菲儿一个深情的拥抱,看到的却是明慧。她圆乎乎的脸上泛着红晕,对着我温柔地笑着。

我做好了早餐,不知合不合你的口味。苏奶奶说,这些都是你最喜欢吃的。快吃吧,我马上要去上班。

原来,昨晚和我数番缠绵的竟是明慧。我太混了,居然把明慧当作了菲儿!我占有了明慧的身子,可是我不爱她。我爱的女人在香港,她与我同窗五年,虽然她身上有很多缺点,爱慕虚荣,脾气不好,不会做饭,可是我爱她。

明慧,昨晚我酒后误事,伤害了你,做了对不起你的事,请你原谅我。我要回香港了。在香港,我有一个我爱的女孩。对不起,对不起,再见。

我在一张纸上写下这段话,随后回到卧室,准备收拾衣服,想尽快回香港,却在床上发现了斑斑血痕,我的天,难道明慧还是处子之身?我做了什么,我用手使劲敲打着自己的头,后悔不已。

回到香港的第一个夜晚,我居然梦到了明慧,她脸色惨白,浑身是血,哭着喊着我的名字。我从梦中惊醒,看到一轮忧伤的秋月在天空徘徊着,我沿着一缕光走到窗前,那忧伤的月光穿过乳白色的花边窗帘,投映在我的身上。

我在那缕微光中看到了明慧。明慧,多么好的一个女人,她并不漂亮,她没有我喜欢的那种骨感美,但她贤惠温柔,她是祖母眼中孙媳的最佳人选。我和明慧相识在童年的时光里,我们一起长大,一起上学,高中时,我为她补习英语,她帮我讲解语文阅读题。我和她之间没有爱情,却有男女之间的肌肤之情,那天晚上与明慧的一夜缠绵,是压在我心头的一块石头,怎么用力也搬不走。


我和宁菲是同一届被香港大学录取的大陆学生。那年,我们分别从上海和北京出发飞往香港,在香港机场的出租车扬招点不期而遇,并且坐上了同一辆车,一起走进了港大,又一起办理了入学手续,巧的是我们所选的专业都是建筑系。

遇到了菲儿,我才知道什么是一见钟情,什么是见过就不能忘,菲儿是个地道的北京女孩,长相甜美,伶牙俐齿。菲儿在校园里走过,会吸引很多男生的目光,而菲儿就像一位骄傲的公主,穿着好看的裙子飘过。

有很多比我帅、比我家境好的男生向菲儿发出了爱的信号。那天,学生会为新生举办了一场欢迎舞会,菲儿成了舞会的焦点,她坐在那里,俨然成了一个女皇,接受着臣子们献上的玫瑰,却不愿意与任何一位共舞。

我坐在一个角落里,不敢上前请她,怕遭到她的拒绝而在同学面前失了颜面。最后,那场舞会,木讷的我一直呆在那个角落里。而菲儿,也只是与一位男生跳了一支舞。那位男生,据说是位港人,父亲从政,母亲从商,家境显赫。

有时,我和菲儿迎面走过,也会互相点头微笑,然后,我看着她被那位高大帅气的男生拥着坐进宝马,随后奔驰而去。我一直以为我和菲儿之间不会再有交集,想不到大二新学期的一场意外撮合了我们。

那日,我们上完晚自修课程,走出校园,菲儿和一群女生相约去学校附近的避风塘茶楼喝茶。走到半路,天突然下起了雨,柏油路面湿湿的,地面上倒映出一片片绚丽的光影。

菲儿从包包里取出一把折叠伞,随即撑开,对其中一位同学说,你们先去,我要去寄封信到北京,马路对面正好有个邮筒。我停在那里,看到穿着白裙子的菲儿像极了一只美丽的白蝴蝶,迈开步子飞向街对面那只绿色的邮筒。

突然,一阵刺耳的刹车声响起,菲儿的身体飞了起来,缓缓地落在湿冷的地面上,一股红色的液体在她的身下漫延开来,染红了那条美丽的白裙子。有好几位同学发出了尖锐的惊叫声,我从街对面飞奔过去,抱起血泊中的菲儿,跌倒在地上,泪流不止。

那个夏天的夜晚被包裹在一片浓重的雨雾里,我抱起菲儿,将她送到了医院。那天晚上的雨下得真大啊。雷声一阵接着一阵,打在我的心上。那个孤单的雨夜,我和几位女同学在医院手术室前的走廊里坐了一夜。第二天,天亮时,医生从手术室里走了出来说,命是保住了,但病人脑子里还有无法清理的淤血,可能会造成失明,还有她的右腿,可能会导致行走不便。

我和两位女同学主动向学生会申请,轮流去医院照顾菲儿。几天后,接到消息的菲儿父母从北京赶到医院,在菲儿的病房里,我见到了她的父母。菲儿的母亲趴在女儿的病床前嚎啕大哭,她的父亲则是握着我的手连声说着感谢:这几天多亏你们几位同学照顾我们家菲儿,谢谢你们!小伙子,这是我的名片,你以后来北京玩,可以给我打电话。我接过名片,看到上面写着:

北京连城建筑工程有限公司

总经理:宁连升

在医院里整整昏迷了一个星期后,菲儿醒了。

一个月后,菲儿接受了第二次手术。又过了一个月,菲儿出院了。她重返校园,找到我,说的第一句话是:谢谢你,怀恩。菲儿车祸住院期间,她的那位香港男友没有来医院看过她一次,菲儿回到学校后,也就和他断了往来。后来,我们顺其自然地相爱了,可在经历了那场车祸之后,菲儿好像变了一个人,脾气变得越来越暴躁,她看上的东西一定要得到,不然,她就会对着我大吼大叫。很快,我的经济压力越来越重,只好瞒着学校偷偷地做家教,没日没夜地设计图纸,应对越来越大的花销。我曾要求她和我一起回上海,找一份稳定的工作,然后结婚生子,可菲儿不干。她说她不喜欢孩子,生了孩子,身材就废了,就会变成一个没人喜欢的黄脸婆。她不要自己成为那样的女人。

苏怀恩,你能不能有点出息,做什么设计师,一个月就挣那几个钱,你连自己都养不活,以后,你怎么养我?

苏怀恩,我们分手吧!

这就是她每天要对我说的话,反复地说,反复地摔东西,经常化着浓浓的妆,去夜店买醉。

而我的任务就是赚钱,赚钱,赚钱!

大学毕业后,我成功应聘至香港高迪建筑设计院工作,而她却到处投简历,始终找不到适合的公司。就在那时,菲儿父母在北京的建筑公司遭遇了财务危机,濒临破产。菲儿回到了北京父母身边,我以为她此去不会再回香港,却不料在一个月之后又出现在我眼前。

她依然美丽,但眉宇间难掩憔悴。她递给我一张纸条,转身离开。纸条上写着:怀恩,谢谢你曾爱过我。我终究是要辜负你了。不要问我为什么,我只是不愿意过那样的日子。我要嫁人了,嫁给一位港商。祝福我吧,怀恩,我会幸福的,你也要让自己幸福。

终于,我还是失去了菲儿,任凭我怎么努力,换回的总是她的冷眼。加上工作上的不顺意,我决定辞去香港的工作回上海。

每座城市的前世今生,都是一本厚厚的传奇,都有它内在的吸引力,像是吸铁石一样深深将人吸引。上海,这座城市,于我,便是如此。

辞了香港的工作,退了香港租借的房子,也就结束了在那座城市所有的一切,事业、爱情都已归零。回到上海的第一个早晨,我睡到自然醒,穿衣洗漱,想去路口的书报亭买一份报纸,看看有没有合适的企业可以前去应聘。

下楼,我在公寓门口遇到了秦奶奶。秦奶奶坐在公寓门口择菜,她佝偻的背,瘦弱的身子,还有那一头银白的发,让我想起我的祖母。

哎呦,是怀恩回来了。是该回来住住,你阿奶不在了,这屋子空着没人住,就发霉了。趁着天气好,把东西拿出去晒晒。

你还不知道吧,我家明慧啊,去大西北了,说是医院领导的安排,参加一个医疗队,这一去就是三年啊,这孩子,真不让人省心。怀恩,你回来的真不是时候,要是明慧知道你回来了,不知道会有多高兴,这孩子真是死心眼。

我扶着秦奶奶在公寓花园里的长椅上坐下。她连着咳了几声,喉咙里有浓重的痰音,像拉风箱似的,发出“吼吼”的声响。

怀恩,你阿奶真不容易啊。年轻时,嫁了个赌鬼男人整天不着家,婆婆是个抽大烟的,一家人靠祖上留下的一些家底过日子。你阿奶曾生下一儿一女,儿子一生出来就没气了,女儿不到一岁就病死了。你阿奶在医院干到退休还不肯歇着。后来,你阿奶救活了你,并把你抱回了家,整天围着你转,她是把你当自己的亲孙子养的!怀恩啊,要不是你阿奶治好了你的病,你根本活不到今天,可是你阿奶却早早地走了,她要是能再活几年就好了,她最大的心愿就是能亲眼看着你成家,看到你的孩子出生啊!

秦奶奶说着说着就流泪了,她说的这些,都是我不曾知道的。和祖母一起生活了二十七年,从我有记忆开始,我看到最多的是祖母的笑容,原来,她的一生中有那么多我不知道的苦难。

阿奶——阿奶——这两个字卡在了喉咙里出不来。

阿奶——阿奶——我只能在心里喊她,她在哪里?她能听到我在喊她吗?

等到季节慢慢地从秋天转换到盛夏时,我已经在这座城市生活了九个月了。白天,我在浦东一家设计院工作;晚上,更多的时间是用来看书。在过去的那九个月里,发生了很多事,香港高迪设计公司在上海的分公司成立了,我被原来的上司招去做了设计总监。53室的秦奶奶死了,死于肺癌。明慧远在大西北参加医疗援救,也不见她回来奔丧。不久,明慧哥哥的孩子出生了,明慧的父母便搬去浦东和儿子媳妇同住,顺带照看孙子。53室房借了出去,搬进来一位从北京来的女孩。

一日黄昏,我在公寓门口与她撞见。好阳光的女孩,那微笑多像金色的向日葵,她穿着天蓝色的T恤衫,洗得发白的牛仔裤,扎着一根马尾,青春靓丽。

嗨,你好!我是安宁,借住在53室,你是住在55室的吧!以后,我们是邻居了,请多关照!

我对着她笑笑,自顾自地推开公寓的门,朝自己的家走去。

十几分钟后,她来敲门,递给我一份《申江服务导报》,这是我们报社新鲜出炉的报纸。这一期的“城市风”专栏有我写的一篇文章,是关于张爱玲女士及她的故居常德公寓的,你有兴趣看看吗?

我点点头,从她手里接过这张报纸。

对了,向你打听一个人,听说这座公寓有位老奶奶,曾是张爱玲女士的护士,你知道她住在几室吗?

我摇摇头,看着她带着失望的表情离开我的视线。

晚餐后,我拿出安宁相赠的《申江服务导报》,在“城市风”专栏,读到了一篇署名“安宁”的文章:

这是七月的上海,这座城市的上空满满的全是栀子花的味道。黄昏时分,我从地铁二号线静安寺站出来,沿着南京西路走到常德路。站在常德公寓的对面,一眼便可望见常德公寓六楼的那个阳台。

那是张爱玲笔下的阳台,若是在深秋,便可从这里望见愚园路上飘舞的梧桐叶。我记得曾在爱玲写的《太太万岁》读到过这样的令人心痛的描述:

“阳台上撑出的半截绿竹帘子,一夏天晒下来,已经和秋草一样的黄了。我在阳台上篦头,也像落叶似地掉头发,一阵阵掉下来,在手臂上披披拂拂,如同夜雨……”

这里是常德路195号。这里是民国女神张爱玲的故居。这是一座红白相间的意大利风格的旧式建筑。上个世纪三四十年代,一代才女张爱玲就居住在公寓的6楼65室,那个阳台是爱玲与外界接触最多的地方。老上海的风情在阳台外的那个世界里,而属于女神的那个世界却是孤单的。

七十多年的岁月更迭,这间屋子不知更换了多少位主人,这里早就变了模样,除了几块能证明那段历史的铭牌,还有那孤单的阳台,斑驳的墙体,在这座老旧的公寓里再也寻不到当年的踪迹了。

我是一个从繁华的京城逃离到这里的女子。没有人知道,她在我心中的位置,我自年少时读她的文字,读到心醉痴迷。我的心是被她的文字喂大的。我选择来到这座城市,就是为了想推开那扇紧闭的大门,去看看自己心中的女神曾经住过的地方,去她站过的阳台站上一会。

常德公寓属于张爱玲的时代早已消逝在历史的风云中了。若不能推门而进,踩着陈旧的木楼梯,拾阶而上,去爱玲住过的65室感受一下女神的气息,那么,去公寓一楼的千彩书坊小坐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这个书坊是一间以张爱玲为主题咖啡馆,书架上陈列着张爱玲女士的书,还有旧上海的老歌,飘香的卡布基诺及足以令你味蕾生香的提拉米苏。

……

读完这篇文,窗外已是夜色如墨。我下楼,想去一楼的千彩书坊坐一会。书坊内,有橘红色的光线一缕缕地溢出来,在夜色下,温暖又不刺眼。几乎是同时,我和那个叫做“安宁”的女孩同时推开了千彩书坊的门,然后同时来到书坊的书架前,几乎又是同时,将手伸向张爱玲的这本《半生缘》。

我将这本书让给了安宁,重新选了一本《倾城之恋》。我点了一杯蓝山,坐在书坊的一角自顾自地品着。几分钟后,安宁从我身边走过,一股子栀子花的清香飘散在四周。那时,我正好端着咖啡送至唇前,有几滴咖啡晃在了豆绿色的桌布上。安宁坐在了我斜对面临窗的位置上,要了一杯卡布基诺、一份提拉米苏。

此时的安宁,与下午是完全不同的两种装扮,她的马尾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头垂直的发。她穿着一件隐花唐装、一条白色棉麻裙裤,纤长秀逸,透着古典的雅致。

我和她手里握着的都是张爱玲的书,坐在各自的位置上,沉沦在各自的情节里。两个小时之后,我和她又几乎是在同时站起来去结了账,同时离开了书坊。推开书坊的木门,走出去便是一个浮华的世界,灯影人影车影交织重叠,城市的夜晚,依然有风吹过。一朵朵栀子花从树上飘落下来,落在安宁的发上,花的香气附在她的身上,久久不愿离去。

我喜欢所有旧的东西,旧房子、旧家具、旧书籍、旧照片,最好旧得发黄,旧得长满青苔,旧得隔着千百年的光阴……这是安宁第一次来我家,她站在客厅的书橱前,望着祖母和张爱玲的合影说着。

那时,我已经和她认识有半年了。她跟我说,她从北大毕业后,不顾父母的反对,来上海的报社工作,就是为了自己心中的女神张爱玲。她最大的梦想,就是要为她写一本书,其中有张爱玲在常德公寓的生活片段与情事,她租下53室,就是为了近距离地接触、感受。

怀恩,你祖母年轻时真美!她是多么的优雅,她的眼睛多么明亮。怀恩,你能和我说说你和你祖母的故事吗?

我从柜子里取来我与祖母的相册,从第一页翻到最后一页。每一张照片的下面,祖母都标注了拍摄的时间、地点以及几行文字。

安宁看得很专注,每一张照片以及文字说明她都细细地看了。一本三十页的相册,我们居然看了整整两个小时。第一页的那张相片,颜色已经泛黄,是祖母抱着才满百天的我在上海照相馆照的,我的胸前挂着一枚玉葫芦,用红丝线串着。最后一页上的那张,是我大学毕业的那年,祖母来香港大学参加我的毕业典礼,我和她在沐恩堂前照的,这是我和祖母之间最后的一张合影照。

在我合上相册时,我转头看了一眼安宁,她的脸上挂满了泪水。后来,我才知道,我就是在那时爱上了安宁的。安宁带给我的是春风化雨般的舒润,这个比我小一岁的女孩,善解人意,心智成熟,和她在一起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自在与快乐。

安宁还会做好吃的北京炸酱面,鱼香肉丝,麻辣豆腐,她做好了饭就会叫我一起吃。到了周末,我会请她去看一场电影,或者是一起去一楼的千彩书坊坐一会。

我与她的交流方式是用纸笺。安宁从淘宝网一家叫做“叶脉”的小店里淘来很多可爱温馨的小纸笺。各种颜色的纸笺上,是安宁用铅笔画上的栀子花。那天,她将一叠画好了栀子花的纸笺交到我的手上,第一张纸上写着:

怀恩,从今天起,我们要在这上面书写属于我们的小小的幸福。

这些纸笺,会在某一个时刻出现在书桌上,茶几上,床头柜上,甚至被贴在冰箱门上,电脑显示屏上,我为安宁的这个创意竖起了大拇指。

晚上更多的时间,是她在电脑上写她的长篇《尘埃里的花》——张爱玲传,而我只是在一边默默地陪着。当《尘埃里的花》写到第七章时,她在纸笺上写:

怀恩,张爱玲说,人生最大的幸福,是发现自己爱的人正好也爱着自己。我现在正好爱着你,那么你呢,是否也在爱着我。

安宁,我一直在寻找那种感觉,那种在寒冷的日子里,牵起一双温暖的手,踏实地向前走的感觉。你就是我要找的那个人。所以我的回答是:你爱着我的时候,我正好也爱着你。

当《尘埃里的花》写到第十章时,她在纸笺上写:

怀恩,张爱玲说,在这城市里我相信一定会有那么一个人想着同样的事情,怀着相似的频率,在某站寂寞的出口,安排好了与我相遇。你怎么理解这句话?

安宁,我曾经爱过一个女孩,后来她离开了我,嫁给了一位有钱人。我回到了上海,在这里,在张爱玲曾经住过的公寓里,等来了你,你就是那个命里注定要与我相遇并相伴一生的女子。

十二月的第一个周末,是安宁的生日,我在网上为她定制了一个栀子花图案的骨瓷杯、购了一套张爱玲的全集作为生日礼物送给她。

一杯子,一辈子,当安宁手捧着杯子,念出这一句话时,我将她拥入怀中。我在画着栀子花的纸笺上写:安宁,嫁给我。

那天,我和安宁去超市买了蔬菜、牛排、红酒,我还去红宝石西点坊订制了生日蛋糕。晚上,我在餐桌上四周点上了二十六根红烛,将写着“生日快乐”的蛋糕放在餐桌上,与安宁面对面地坐着,我看到她的眼眶里有泪花闪烁。

她在纸笺上写道:怀恩,这个栀子花杯子,我喜欢极了。但我还想问你要一样东西,不知你是否舍得送给我?

我点点头。

安宁在纸上继续写:我想要你一百天的纪念照。

我取来相册,将那张照片取出,放在安宁的手上。我看到安宁将照片夹在了她最喜欢的张爱玲的《倾城之恋》里。安宁用她那纤长的手指,指着书页上的句子,轻声低念着:

总有一个人,他的出现,解释了在此之前发生在你身上的所有的错误与不幸,为了不辜负这样一个相遇,纵使经过漫长的等待,经历难忍的孤独,也要尽自己所能,去好好生活!

我将安宁搂在怀中,这个可人的小东西,是那样的让我着迷。

当《尘埃里的花》写到第二十章时,上海的冬天来了。安宁原本纤细的手指,变得又红又肿,两只手就像两个大馒头,她没法再写作了。

那日晚饭后,她在纸笺上写:怀恩,快过年了,今年我想回家过春节。你和我回北京去看雪吧,我爸爸妈妈想见见你。

安宁,好的,我去准备一些礼物。等一放假,我们就回北京。


和安宁来到北京的第一个晚上,北京城下了一场很大的雪。那种风雪交加的寒冷让我这个从小在南方城市长大的人无力招架。

安宁的父母一眼就认出了我,两年多前,在香港医院菲儿的病房里,我们曾经有过一面之缘。他们对我和安宁手牵手出现在家门口表示了极大的惊讶。

之前,安宁并没有将我的实际情况如实向她父母汇报,以至于在我面对他们连环炮似的“拷问”时,只能以沉默的方式对待。很多想说的话被生生地卡在喉咙里出不来,那一刻,我看到他们疑惑的眼神,还有极其夸张的嘴型。最后,安宁的母亲“噌”地从沙发上站起来,拉着坐在我身边的安宁走进了卧室,重重的关门声令我猛然惊醒,我和安宁之间没有未来。

坐在客厅里的我,能很清晰地听到安宁与她母亲之间的争吵,那些话像一把被磨过的刀,扎在我的心上。当我推门准备离开时,却看见宁菲站在门口。

你……苏怀恩,怎么会在我家里?哈哈,是不是想我了呀?好啊,反正我又自由了,怀恩,你想我吗?你有没有想我?宁菲边叫着边扑向我。

我躲闪过满身酒味的宁菲,却没有躲闪过安宁惊愕的眼神。安宁和她母亲闻声而来,一时间,空气也仿佛凝固了。

哦,爸,妈,姐姐,我还没有跟你们介绍,这是我的男朋友,他一定是对我念念不忘,从上海赶来北京找我了!

菲儿,你怎么又去喝酒了!你不要乱说,怀恩是我的未婚夫!

未婚夫?姐姐,你说苏怀恩是你的未婚夫?哈哈,姐姐,你怎么还那么幼稚?宁菲儿尖锐的笑声灌入我的耳朵里。

安宁走到我面前,问我:怀恩,你告诉我,你和我妹妹到底是怎么回事?

姐啊,他是个哑巴,他……他不会说话,你不会不知道吧!

菲儿,你闭嘴!安宁大声喊道。

宁菲疯了一般,将包丢在沙发上,冲过去拉扯安宁的头发和衣服:从小到大,只要我喜欢的,我喜欢的衣服和鞋子,你都要跟我争,现在连我爱上的哑巴男人,你都要跟我抢……你到底是不是我姐姐!

怀恩,你知不知道我有多爱你!你知不知道,那时,我狠心离开你,不是不爱你,而是为了挽救我爸妈即将倒闭的公司。你是一个穷小子,除了爱情,你什么也不能给我!只有他,他有钱,还愿意出钱帮助我!我只能嫁给他,可是他欺骗了我,他并没有帮助到爸爸。我不爱他!怀恩,我只爱你!现在,我自由了,我们重新开始好吗?

宁菲的出现,让这个家乱作一团,宁菲歇斯底里地哭喊着,而安宁捂住了耳朵,一脸的无助。

安宁的妈妈对我下了逐客令:苏先生,谢谢你在香港救了我小女儿一命,也很谢谢你送我大女儿回来。但是,我和她爸爸不同意你们继续交往,不客气地讲,你是个身体上有残缺的男人,你有什么能力给我女儿带来幸福!你走吧,请你以后不要再来找安宁了。

安宁拿起包包和那只还未曾打开的箱子,决意要和我一起离开,却被她妈妈一把拽住,她爸爸来抢安宁手中的包,结果包里的东西全部散落在地上,包括安宁一直随身带着的张爱玲的《倾城之恋》。我的百日照就这样飞了出来,像一片羽毛飘起又落下,最后落在了安宁妈妈的脚边。

安宁的妈妈捡起了我的百日照,却被安宁一把夺了回来。这是怀恩小时候的照片,还给我。

安宁欲将照片重新放进书里,再一次地被她妈妈拿了过去。

这是苏先生小时候的照片吗?突然,她的语气变得好温柔,安宁怔怔地看着她的母亲,眼睛里满是疑惑。那是我一百天时拍的照片,我的胸前挂着一枚玉葫芦。

因为这张飞出来的照片,那个寒冷的冬夜,我被留在安宁家用了晚餐。这是我活到二十七岁所面对的气氛最尴尬的一次晚餐,饭桌上那些菜肴做得极为精致丰盛,却令我梗阻在喉。我坚持要去预订的酒店入住,安宁执意要去送我。她用那双满是幽怨的眼神望着我,说,怀恩,你还欠我一个解释。

意外的是,安宁的妈妈没有阻拦,还将我们送到路边,为我们拦下了一辆出租车。

北京的冬夜很冷。雪很大。那飘落的白色,那飘落的孤单,那理所当然的失落,一起纷扬在窗外。这个冬天没有给我惊喜,没有给我曾想象的画面……出租车里,传来陈楚生的歌,歌词是那么的应景,让人有种想要大哭一场的冲动。

怀恩,菲儿就是你曾经爱过的那个女孩吗?她是我妹妹,那年,她从香港回到北京,突然告诉家人说她要结婚了,她要嫁的男人很有钱,但她却不爱;她爱的人没有钱,她不愿意嫁,她说自己没有选择,她说今生,再也找不到像你那么好的男人了。现在我才知道,原来你就是菲儿说的“那么好的男人”。

我是个哑巴,只能默默地听着,无法用语言给安宁一个详尽的解释。我与宁菲,也就是她的妹妹有过一段怎样的过去。我的心里有很多话要跟安宁说,可那些话就像一根鱼刺卡在我的喉咙里,怎么也出不来。因此,那个风雪交加的北京一夜,我们之间有的只是沉默,安宁扑在我的怀里哭得像个孩子,善良的她不再逼问我与宁菲的往事。她说,怀恩,谁都有过去,你也一样。我可以不去纠结你的过去,但是我在乎你和我的未来。

我们和衣相拥着在沙发上坐了一晚。我吻去她眼角的泪水,吻她高高的鼻梁,吻她红润的唇,即便是如此,依偎在我的怀里的安宁,睡得还是那么不安稳。第二天一早,安宁在我的怀里醒来,她说:怀恩,我们去为爱情做最后的努力吧!

再次来到安宁家时,已经是大年初二的早晨了。安宁的爸爸带着宁菲去了北京近郊的商行,家里只有她妈妈一人在。与第一天的境遇不同的是,我受到了热情的款待。安宁的妈妈问起我家人的近况,安宁便将我是如何遭父母遗弃的、如何被祖母收养的往事告诉了她妈妈。

那个玉葫芦是?安宁的妈妈看着照片上的玉葫芦问道。

哦,那是怀恩的妈妈留下的,怀恩说他没有爸爸妈妈,他们早就不在了。后来,他的祖母也去世了,他是个孤儿!

不!不是!他不是孤儿!他有妈妈!他的妈妈还活着!

妈妈,你是说,你认识怀恩的妈妈?或者你曾经看到过照片上的玉葫芦?当安宁这句话脱口而出时,我抬头,看到坐在我对面的这个女人已经哭得不成样子。

那是近三十年前的事了……她在开口吐出这句话时,不再是两天前那个高高在上、盛气凌人的女人。在我看来,现在的她更像个母亲。

那时,怀恩的妈妈才不到二十岁,高中毕业后,顶替怀恩的外婆在纺织厂做一位挡车女工。她长得好看,厂里有很多小伙子都喜欢她,想把她娶回家。那天,她和几位女工被车间主任留下来加班,一直工作到凌晨。

在回家的路上,一条黑影一直跟在她身后,她很害怕却不敢大声叫喊,只能借着月光壮胆、加紧步子往前走,在经过一条弄堂时,那条黑影扑了上去,残暴地夺走了她生命中最宝贵的东西。她很害怕,披上被暴徒扯破的衣服,踉踉跄跄地回到了家里。她用抹上肥皂的刷子使劲刷自己的身子,一直到刷出无数条血痕来,然后再用水一遍遍地冲洗……她知道,这辈子再怎么洗,都洗不干净了。

所有的厄运,几乎都是在那个晚上之后到来的。她的父母因病相继去世,家里就剩下了她和十七岁的弟弟。那个原本可以拥有锦绣前程的阳光男孩,为了给姐姐报仇,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在暴徒家的周围洒上柴油,用一把火,活生生地烧死了三个人,除了那个强暴她姐姐的男人还有他的妻子、一个才几个月大的孩子。强暴她的男人死了,而她的弟弟却被判了无期徒刑,要在监狱里过完漫长的一生。

两个多月之后的一个晚上,她的胃如翻山倒海般难受,将吃下去的食物全部吐了出来。那时,她才知道自己是怀孕了,是那个男人留下的孽种!她不想要这个孩子,她心里有太多的恨,因此,她去私人诊所那里弄来堕胎药,甚至用蹦跳的方法想要流掉胎儿,但去医院检查时,发现胎儿还是好好的。她对医生说,她要做手术拿掉孩子,医生告诉她,如果动了手术,那么她以后怀孕的几率将会很低。到了动手术的那天,她还是从手术台上逃了。她学着电视剧里看过的古人的样子,用白布缠紧渐渐隆起的腹部,依旧在厂子里工作,一直做到八个月时才不得不在家里休息。她恨肚子里的孩子,更恨孩子的父亲,她想念监狱中的弟弟,想念从前简单清苦却又幸福的日子。

她在医院里生下了孩子,那是一个男婴,小小的,脸色青紫,很轻很轻的哭声,体重才不到四斤,她知道这个孩子是活不了多久的。在产后第三天,趁着天刚亮,她将自己身上唯一的一件信物——“玉葫芦”挂在了孩子身上,那是她父母留下的,不值什么钱,但对她来说却是唯一的念想。然后,她把孩子放在了三楼的楼梯口……几天后,她后悔了,当她再去医院找孩子时,听两个护工在说,前两天有个孩子死了,真可怜,连亲生的妈妈都不要他。

孩子死了,在这座城市里,她再也没有牵挂,她离开了上海这座令她伤心的城市,去了北京投靠姑妈。在姑妈的牵线下,她嫁人了。婚前,她把自己的遭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要嫁的那个男人。告诉他,她有过一个孩子,一个被自己遗弃的死了的儿子。老天没有亏待她,给了她一个心地善良可以依靠的男人。婚后,她一直怀不上孩子。她的丈夫很爱他,后来,她和丈夫去孤儿院里收养了一个女婴,一直到第二年才生下了他们自己的女儿……

妈妈……我就是你们收养的那个女婴,是吗?那么,菲儿才是你们亲生的女儿?怀恩呢?他是你丢在医院楼梯口的那个孩子?妈,怀恩是你的儿子?是不是,妈妈……安宁站了起来,在我面前摇晃了几下,走到她妈妈身前,问道。

那个被安宁叫做“妈妈”的女人竟然是我的,我的妈妈!

二十七年前,她把我丢在医院的楼梯口,就像扔一只小猫小狗那样随意,如果不是祖母把我捡起来,哪里还会有今天的我?我一直坐在一边默默地听着,面无表情,不悲也不喜,好像这个听来让人感到无限伤感的故事里,故事里那个被亲生母亲丢弃的孩子不是我。

我有点木然有点笨拙,甚至不知道接下去该怎么做,也许最好的方式就是离开。迈开最轻的步子,轻轻地推开那扇门,彻底离开这间屋子,离开这个故事……我正想着,一个男人从外面推开门走了进来,站在他身边的是宁菲。突然,一阵风吹来,客厅里的窗子就这么轻轻地开了,我看到了窗外正飘着很大很大的雪花,是的,我要走了,要与这一切说再见,我要走向那个雪白的世界,不想再与这些故事纠缠不清。

儿子!我刚刚迈开的步子被一个女人近乎绝望的呼唤停在了原地。

儿子!我是你的妈妈!儿子,你回过头看看我!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头发散乱,眼睛里蓄满了泪水。

我终究还是没有回头。我不忍回头看她。我知道,一回头,我原来的那个世界就不复存在了!

十一

第一个走到我身前的是那个叫做“宁连升”的男人,那时,我还待在自己的世界里,不愿回头。

你可以不原谅这个世界上任何一个人,但你不能不原谅你的母亲!我就对你说这么一句,剩下的交给你自己去想。你是个聪明善良的孩子,一定能明白自己该怎么做!他看着我,语调舒缓,说完拍拍我的肩膀,走进了自己的卧室。

第二个走到我身前的是菲儿,我曾经那么深切地爱过她,直到现在我才知道,我对她的爱不是男女之爱,而是兄妹之情,或者凌驾于这些情感之上。

怀恩,你居然是我哥哥,我无法成为你最爱的那个女人,看来,我可以成为你唯一的那个妹妹,是吗?哥,你能原谅我之前的任性,原谅我对你造成的那些伤害吗?

我点点头,她笑了,那是我看到的属于她的最美的笑容。她走过来抱了抱我,又走过去抱了她妈妈,然后回到自己的房间。

第三个走到我面前的是安宁。她就是我原来的那个世界里最美丽最安静最温柔的身影。我要娶她,让她成为我的妻,成为我孩子的母亲。

怀恩,我们都应该学会宽恕,还有感恩,只有这样,我们才能让阳光照进来,我们才能获得真正的快乐!

怀恩,不要拒绝她,她是你的母亲,她更是一个经历了苦难的女人。怀恩,你那么善良,你不要记恨她!我去找菲儿,你和妈妈都需要时间去重新认识对方。去吧,怀恩。安宁的手轻轻地推了我一把。

我转过身,回头看到一张女人憔悴的脸,哦,不!应该说是一张母亲的脸。在我二十七年的记忆里,从来没有出现过这张脸。这是我第一次真正地看清楚她的脸。岁月,在这张脸上留下了太多的印痕,暗沉的隐约可见的雀斑,眼角边的皱纹,还有存储在她眼眶里的焦虑、渴望。

儿子,原谅妈妈吧,这么多年,我一直以为你已经……已经不在了!她的声音是颤抖的,极度的悲伤令她的语调变得极为不匀称。

儿子,是妈妈,是妈妈对不起你!妈妈当年有太多的不得已,太多无法解开的恨……她说着。

我想喊她一声“妈妈”,但那两个字还是卡在了心里出不去。我走上前拥抱她,她的眼泪再次如雨般洒落。二十七年了,我和她之间所有的恨终于在我那声喊不出来的“妈妈”与拥抱中一一散去。

十二

窗外的雪停了。

我的世界也晴了。

我和安宁的婚事被提到了议程上来。妈妈希望我们把家安置在北京,宁叔叔说,希望我去他的公司工作,他年纪大了,越来越感觉力不从心,正巧我也是学建筑的,希望我可以接手管理他的公司。可思虑再三,最后,我和安宁还是决定要回上海生活。常德公寓55室才是我和安宁的家。妈妈和宁叔叔没有再坚持,于是,春节过后,我和安宁回到了上海,开始新一年的工作。

三月初时,妈妈和菲儿来到了上海,开始筹备我和安宁的婚事。妈妈找了一家婚庆公司,这样可以省下不少时间去装饰新房。她说先在上海设喜宴,宴请上海的朋友,等我们度完蜜月,再在北京办一次酒席。看着妈妈那么开心,我和安宁也感觉很幸福。

很快,到了迎娶安宁的日子。那天,我的新娘美得像一个仙女,菲儿在一边笑着说,哎呀,我要吃醋了,我的哥哥太帅了!我们的婚礼现场布置得很美,七十分钟的MV全程记录了我和安宁相爱的过程。宾客们坐在两边,我和安宁手牵手站在舞台中央,接受着亲朋好友的祝福。婚礼按照原定的程序一步步地进行着,当进行到新人宣誓的环节时,大门被推开,一个中等身材的男人抱着一个孩子走了进来。

苏怀恩,安宁,我来恭喜你们大婚!好一场浪漫的婚礼!如此盛大的宴会,怎么能少了我呢!老同学,我带着贺礼来了,你可一定要收下啊!

我牵着安宁的手走下舞台,看到那个男人是我和明慧的同学陈泽远?他回来了,一定是收到我的喜帖,来参加我的婚礼了!但是,怎么不见明慧呢?他手里牵着的那个可爱的小女孩是他和明慧的孩子吧!

新郎官,新娘子,祝贺祝贺!这是我送给你们的结婚礼物!我还来不及上前拥抱他,就看到他将手里的女孩放下,推到我们面前!

这……这是?安宁用慌乱又不解的眼神看着我。

耳边,开始传来宾客们的窃窃私语。

苏怀恩,难道你还不明白吗?这个孩子姓苏,叫苏木槿。她的父亲叫苏怀恩,母亲叫秦明慧!她的母亲一个月之前死在了大西北的沙漠上,她的父亲今天在这里举办婚礼,和另一个女人的婚礼!

我看到安宁的脸色开始发白,爸爸妈妈和菲儿从酒席上跑了上来,菲儿一把推开泽远,说,你胡说什么,什么孩子,哪来的孩子,你凭什么说这孩子是我哥的!还有,什么死的活的,今天是我哥大婚,不许你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泽远推开菲儿,冲上来就给我几拳,我被打倒在地上。妈妈跑过来,护住我。那个孩子在一边吓得哇哇大哭。泽远抱起孩子,说,苏怀恩,她是你和明慧的孩子,是你,酒后放纵,糟蹋了明慧,也伤害了明慧!如果你怀疑,可以去做亲子鉴定,医学证明会让你相信,她和你有血缘关系!

明慧死了,她死在了你的爱情里!死在了对你的思念里,死在了风沙茫茫的荒漠上,苏怀恩,是你害死了她!我不会原谅你!是你害死了我的明慧!

宾客们纷纷离席。现场一片混乱。突然,穿着白色婚纱的安宁哭着朝外面跑去,紧接着,妈妈和菲儿也跑了出去。

怀恩,你别管这里,我看着孩子,你,你快去追安宁啊!宁叔叔提醒了我,我跑出去追安宁。

可我还是迟了一步。

在十字路口,一辆急速转弯的车迎面驶来,眼看着就要撞上我的安宁。就在那一刻,安宁被一双手推了出去,另一个身子飞了起来,几秒钟后又重重地落下,倒在地上的是我的妈妈。

妈妈……安宁的惨叫声响彻在半空。我上前抱起满身是血的妈妈,菲儿从后面赶来,大声地哭着。妈妈——妈妈——妈妈……安宁和菲儿的叫喊一声高过一声,我找来一辆车,要把妈妈送去医院,可是妈妈却摆摆手,用尽生命中最后的一丝力气看着安宁说,宁儿,答应妈妈,一定原谅怀恩……随后将我们三个人的手握在一起。

在安宁的哭声中,妈妈的手垂了下来,一朵朵乌云飘来,遮住了原来的晴空,暗示着会有一场雷雨,倾盆而下。妈妈死了,死在我结婚的那天。

十三

当安宁找到我时,我正跪在长安公墓祖母的坟前放肆地哭着。飘着雨的初春,还是那么的冷。祖母死了,明慧死了,最后连我的妈妈也死了!造成这一切的是我,我从安宁红肿的眼睛看到了她内心无尽的悲愤。我不敢乞求她的原谅,也无法去面对明慧留下的那个孩子。

妈妈的葬礼结束后,宁叔叔要和菲儿回北京了。他说,妈妈不喜欢上海这座城市,他要把她的骨灰带回北京安葬。安宁最终还是原谅了我,并愿意接受我和明慧的孩子。一个月后,我和安宁双双辞去了上海的工作,决定去北京和宁叔叔和菲儿一起生活,管理宁叔叔和妈妈一起创建的建筑公司。

宁叔叔一下子苍老了很多,他头上的那些白发都是在那个夜晚冒出来的。原本不善言辞的他在妈妈不在的夜晚更加地沉默了,只有在我面前,他才会絮叨个不停,那些絮叨里,反反复复念着的总是一个名字——安欣蓉,反反复复纠缠着的是他与妈妈的过去。渐渐地,宁叔叔的精神越来越差了,我们带他去医院就诊,医生说他受了很大的刺激,导致老年痴呆症,并且他总是在排斥外界,不愿意走出来。

回到北京之后,安宁把时间都用在了这个家里,一边照顾得了痴呆病的爸爸,一边照顾幼小体弱的木槿,同时还要兼顾写作。宁叔叔的病症一直没有太大的好转,只是那孩子越来越惹人怜爱了,也越来越依赖安宁,她在安宁的怀里,是那么的乖巧。

我接管了宁叔叔的公司,不分昼夜地在忙着公司的业务。我的妹妹菲儿也学有所用,分担了公司的设计工作。

我始终欠安宁一个完整的婚礼。安宁说,她不要什么婚礼,她只要我们一家人快乐平安地在一起。

我这一生,亏欠安宁的实在太多了,包括给她一个属于我们自己的孩子。安宁说,小木槿就是她的孩子,我和她的孩子。

一年之后的七月,安宁的《尘埃里的花》出版发行。签售会在常德公寓一层千彩书坊举行。书坊的老式唱机里播放着老上海情歌,安宁在签售会上动情地说:这本书,我献给我的祖母苏美黎女士,还有我亲爱的妈妈安欣蓉以及我的丈夫苏怀恩先生。

《尘埃里的花》签售会现场排起了长长的队伍,一直排到常德公寓门口。公寓两边的花园里,栀子花开得极美,一朵朵白色的花瓣飘落下来,散发出清幽的香气。安宁坐在书坊门口,长发披肩,她穿着一件翡冷翠的隐花唐装、一条白色棉麻裙裤,纤长秀逸,透着古典的雅致。我牵着小木槿的手站在人群中,看着出尘静美的安宁,想起多年前在常德公寓一层七彩书坊遇见她时的情景。

起风了,风中有花的香。一张纸片飞到我的脚边,那是一张画着白色栀子花的纸笺,我俯身拾起,看到上面是安宁娟秀的字迹:怀恩,人生最大的幸福,是发现自己爱的人正好也爱着自己。

我正读着纸笺上的字,小木槿挣脱了我的手,她的小手里拿着一朵白色栀子花,朝安宁跑去:妈妈,妈妈……

散文|小说《一肩之隔》写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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