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李烨茴三岁那年,父亲送给她一双鞋。那是一双磨脚的鞋,让她粉色的脚趾结果了三颗饱满的水泡。穿着这双鞋,她被妈妈一路拽着小跑,过土巷,飞墙角。母亲的腿叨得飞快,像咔叉做响的剪刀。李烨茴踉跄跟着,在每个让人猝不及防的大拐弯打出几个小碎步来稳下重心。
可无论她怎么地把脚下的路交给母亲去走,何时回头,都能看着父亲稳稳地跟着。她一回头,父亲就做鬼脸,李叶茴觉得好玩,便也不认输地折腾自己的脸皮,玩过火了,父女俩隔着人海哈哈大笑。“吧”地一声,脑袋上中了一指关节,李叶茴赶紧收拢脸上乱蹦的五官,眉毛挂成个八字,老老实实地跟着母亲的衣角一起飞。
李烨茴回想着出门前的闹剧。母亲要给她围上两个围脖,说外面刮刀子,得把脆弱部位保护住。可惜围巾硬毛扎脖子,李烨茴忍了会,汗滴下来,她便控制不住地去挠,把母亲费了些力气系好的,挺美的结给松动了,围巾尾部的流苏像砸窗的雨似地,一条条地滑下来。
母亲正气急败坏地往包里塞东西,拿出来放回去了个好几轮,气得要犯心脏病,看到李烨茴手不老实,便很是严厉地说她蠢得像猪。
父亲拉她过去,解下那围巾,把她风衣的领子竖起:“小孩子怕热,就不要让她太难受。这样就好。”
母亲开始骂人,一会说李烨茴不懂得谁真正为她好,一会又指着父亲说他在小孩子面前装大尾巴狼。母亲左右望着,李烨茴以为她又在找刀,紧张得掐住父亲的大腿。父亲呼吸开始沉重,像只鲸鱼。
但是母亲什么都没拿。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一叠叠文件在床上摔得四散,又用力把他们聚拢在一起,狠狠地剁着桌子直到纸页平齐,再野蛮地塞进书包。待一切收拾得当,母亲从父亲的臂弯中拽下李烨茴,头也不回地冲出屋外。父亲面色平和,一言不发,紧跟其后。母亲越走越快,李烨茴和父亲相隔越来越远。
这家人前后脚地进了民政局,离了婚。
李烨茴不明白这一天发生了什么。或许,这一天什么都没发生。吃饭,睡觉,在父母斗嘴时屏住呼吸--一如往常。其他的,无外乎出了个远门,进民政局时被门槛磕痛了脚趾,中午一家三口吃饭时,父亲为她点了“垃圾食品”,母亲沉默着没有反对。
按照以往,饭后他们会去新光天地二楼的回民超市买些羊肉,再在上楼回家前去七十一买些打折的面包。父亲会在买啤酒时顺上一根蓝莓棒棒糖。到了临睡前,父亲就会和她你一口我一口地吃掉那糖,两人的舌头都会被染成蓝色,父亲不会逼她刷牙,任她砸吧着嘴进入梦乡。
可是这一切都没有发生。出了餐厅,父亲母亲都站住了。
“和爸爸说再见。”母亲命令。
李烨茴的大脚趾不安分地蠕动,想要撑开那窄鞋头的压迫,“爸去哪里?”
“爸要回家了。”,李书眼镜起雾。
李烨茴想不明白。母亲捏捏她,她不能问,妈妈要生气了,“爸爸再见。”
“再见。”
就这样,母亲和李烨茴走向了西边,而李书走向东边。李烨茴不舍地频频回头,但父亲和母亲却无比坚定。
在那之后的人生里,李烨茴穿过很多双磨脚的鞋,每一双都扛过去了,只是五岁的那双,她怎么都磨不过去。
整整两个月,母亲愁眉苦脸,像是病了。第三个月,院子角,父亲常蹲着唑烟的地方,那两个四十三码的脚印,彻底被荒草盖住了。
李烨茴在母亲的动员下,把家里所有和父亲有关的东西搜集起来,在院子中央堆成一座小山。王小红要一把火烧掉会议,左邻右舍费尽口舌才劝住她。人们说她占用公共地盘,没功德。
李烨茴在远处看着人潮中孤独的母亲,看着那逐渐削弱、却生生不息的固执火光在人群中央闪烁,挺乐呵。干架这方面,母亲从来没输过。
王小红骂起来。
“刘小姐,有闲功夫管管好自己的男人。你都后院着火了知不知道?”
“姓李的,来我家顺的那几个粽子没把嘴巴粘牢是吧,垃圾桶还有,去翻翻?”
“刘师傅,吸烟肺癌都出来了,每天一根接一根,干脆今天给您烧个大的,您吸个爽。”
简直是个朝天椒。李烨茴站得远远的,看得过瘾。几次,她也担忧母亲被群众围攻。还好,人们似乎习惯了猛兽的存在,在居委会大妈的安抚下,都陆陆续续回家了,只剩王小红在院子里又撕又砸。
【2】
“老板,蛋花汤,牛肉粉,茶叶蛋一个。我妈回来付账。”
李烨茴吩咐完,大摇大摆地晃到资助区,给自己夹了酱油咸菜、竹笋辣豆,又捞起一大勺红油牛肉。
“丫头,昨怎么没来?”,老板长筷挑起一枚茶叶蛋,稳当当地抛进她碗里。一滴油花蹦到下巴上。
李叶茴垫着脚把碗放到桌上,手脚并用地爬上椅子,“昨天……”,她掰开筷子、倒上醋,又摇头晃脑地拿筷子尖沾点汤,含在嘴里,“昨天去吃肯德基了。”
“不可能。”,正端着满满当当十几碗粉的李阿姨风一般飘过,“肯德基肯定不让你赊账。”
“让。”,李烨茴也不急着反驳,“老王家开的肯德基。”
老板每擀三张面窝,就抻一根油条。“原来是老王的啃的鸡。?小孩子不要吃太多油炸食品。以后多来我家吃粉,我给你妈打八折。”
“嗯,嗯。”,李烨茴蛇吞象般大口吸粉,吮吸声像龙卷风,周遭大人乐个不停。
午饭时间,肚子一响,她失了志似地跑向煎饼果子摊。她自己带了蛋,足足三个。等待时,李烨茴和路上的野狗打起招呼。她们是老朋友。
李烨茴和狗正坐在街边就着汽车尾气吃煎饼,王小红回家午休了。她挂着红色呢子大衣,长腿跨车,目不斜视,像在纵马奔腾。她苗条轻盈、满脸英气、整街的人没人不行注目礼。
王小红往李烨茴脸上印个口红印,“早饭吃的什么?”
王小红抱着李烨茴先去还了煎饼的钱。又去还了牛肉粉的钱。那狗跟着她们走了两步,收到李烨茴一个怪严厉的眼神,乖乖地回了老地方。粉店和煎饼摊的老板都抢着要抹零头、再送点小菜,王小红扯着嗓子拒绝了,“不搞咯,不搞咯,本还就没吃多少,再抹零头就免费了。”
两个老板一腔盛情不知何处安放,脸通红。他们都因为无证经营蹲过拘留所,多亏王小红的帮忙,才有个长久的落脚点。
李烨茴拉着母亲的手屏气回家了,只是提心吊胆,祈祷母亲没看到她喂狗的事。
母亲往她油腻的手上抹郁美净,“妈跟你商量个事。你想去北京吗?”
“北京?北京煎饼果子的北京?”
“北京是中国首都。是你爸老家。他今天给我打电话了。”
“爸爸要回来了?”
“他让我们找他。”
“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我们不会去。我在电话里搞了他一顿。他都不要你,你还去找他?。”,王小红眼睛瞪得像个杏仁大,“我们不需要王八蛋的帮助。还说北京教育好……有你妈,你在武汉什么皇帝教育都享受得到。。”
李烨茴想,还是早些入睡吧,哪怕做个噩梦。被窝里,僵冷的布料裹着她,她不停颤抖。王小红不停描述自己如何“搞”了对方一顿,还做了一通作战分析。
李烨茴眼皮几度沉沉吸上,又被王小红演砸下的重音撬开。几次醒来,她心脏开始狂跳、难受。
“小茴,”,母亲转身把孩子肩膀盖上,铜铃大的眼珠子忽闪着,像猫看耗子,“我还是以你为主。你想去北京吗?”
这不是选择题,李烨茴说,“不想。”
“到北京会有爷爷奶奶照顾你。他们家房子更大,还有个大院子。院子里好多小孩。”
“我只要和你在一起。”
“真有骨气。”,王小红满眼的赏识。李烨茴心花怒放。母亲心满意足地躺下了,不出一分钟,均匀的鼾声从女人嘴巴里溜出。
【3】
孩子一个人从早到晚地等着母亲回家,这对李烨茴而言太过轻松容易。她很有消磨时间的天赋,不知孤独为何物。
李烨茴三岁时,本该跟着一同长大的伙伴去幼儿园,可入园前一天,李书说了句,“养孩子有什么难的,放在幼儿园就好了。”
因此,即便离婚了半年,王小红依旧拒绝让李烨茴靠近幼儿园一步。
外人都好奇。为了安抚大众,母亲跟李烨茴串通一气,“她爹说,小孩子去了幼儿园就不用家长管了,老跟小茴说,你以后入园,我就不管你了。小孩子什么都信,看幼儿园就又哭又闹。”,她转向孩子,“李烨茴,我送你去幼儿园啊?”
李烨茴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泪水长流不止。
大家骂起来,“啊,这个王八蛋,这么骗孩子。”
李烨茴开始打滚,面红耳赤,好像整个脸的血管都要炸开。王小红把她捞起,在怀里颠着,耳语她:“可以了,可以了……”
王小红想过找别人帮忙照看。她雇了个远方表婶,常常给表婶带礼物,偷偷观察表婶和孩子的互动。一次,表婶带来表叔,一个爱笑的男人。表叔喜欢把李烨茴倒着晃悠。李烨茴裙子盖脸、底裤也露出来,全家人哄堂大笑,王小红汗流不止,当晚便要求表叔带着表婶回了家。
她面试了一些保姆。应聘者年纪大,她嫌人家带孩子方法老旧;年纪小,又嫌经验不足;外乡人,怕干不久;本地人呢,又怕别人趁她上班,溜回家休息。那段日子正巧出了不少保姆害人案。虽然受害者大多是老人,但王小红实在不放心,几次要敲定,就又毁约了。
折腾很久,头发也白了几根,王小红决定,让李烨茴自由生长。
最初,王小红每天上班前做好饭菜,门窗关牢,像拴狗样把李烨茴关在家里。后来,邻居跟她讲,“小孩子要多运动,不然发育不良。”,她又坚持每晚回家带李烨茴逛商场。邻居说,“小孩子要放出来晒太阳,这样才能长个子。”,王小红这才放李烨茴出来,让她和流浪汉的小孩一样在街上乱跑。
矛盾的育娃理念让大家背后讨论,但没人敢给王小红出主意,只是偷偷帮她照料小孩。
李烨茴没上学,不懂时间。她的心随着眼睛一睁一闭开始成长,向往更大的世界。比如,探索户部巷以外的街区。她猜到再远一些的餐厅可能不让她赊账,便在袜子里藏了五块人民币,正好够一碗热干面和一杯甘蔗水。李烨茴打着伞,巧妙地躲过所有大人,来到了别的街区。
阳光像流金,把未知映衬得十分诱人。她不自觉地走着,瞅着,一会进超市把零食货架上的东西拿起来摸摸,又咽着哈喇子端着餐馆的菜单看--她发现这个世界上没有四块钱的热干面和一块钱的甘蔗水。她饿了,暴躁起来。有狗在树荫下躺着、舌头掉出来、滴水,李烨茴路过便故意跺脚吵醒它,还有个女人抱着孩子在她面前走着,她便故意恶狠狠地盯着别人孩子,直到对方大哭,她才罢休。
李烨茴没有手表。有她也读不懂。她用饥饿预感时间,每天第一饿,就是清晨,第二饿,中午,第三饿,傍晚。她今天没吃早饭,所以一早上她就饿着。她觉得,早上的饿没解决,时间就可以停留在清晨。下午两点,她被警车接走。车里,王小红一反常态地沉默不语。
穿警服的阿姨劝她,“还是个孩子呢,没办法。”
“是孩子才要管教。”
李烨茴坐在母亲对面,心灰意冷。她袜子里的五块钱很扎脚,但她不敢脱鞋,不敢动腿,不敢使劲呼吸。她还饿,可顾不上自己。愧疚要溢出来。李烨茴希望母亲能尽快开始惩罚她,如果这能让妈妈早点开心。
到了家,有人让王小红莫冲动。开警车的叔叔也想直接接她去上班。李烨茴明白他们都在白费功夫。人们以走,她便极其顺从地按照王小红的指令趴在床上。
“街上坏人有多少,你知不知道!他们会杀了你,把你切碎了,卖掉!你爸都不要你了,你还这么不懂事!我也不想要你了!”
一,二,三……王小红用一把扫把,把时间概念、羞耻心、以及“没有父亲的孩子”这些个新概念敲进李烨茴的屁股。
自那之后,李烨茴终于学会看表。她偶尔还是会去别的街区悄悄瞅一眼,但也仅仅是瞅一眼,然后急忙跑回户部巷看看大家的脸色。
【4】
王小红偶尔会主动提起过往,“我和那个王八蛋呢,是在火车上相遇的。我出差一直坐飞机,那次情况特殊,没有飞机票,就坐的火车。那个王八蛋看到我眼睛都直了。”
“那,那个,那个,那个王八蛋跟你一起下车吗?”
“你叫他什么?”
“王八蛋。”
“那你是什么?”
“王八蛋蛋。”
王小红笑到无法呼吸。李叶茴看母亲开心,她也开心。
逐渐地,父亲的脸在李烨茴心中逐渐成了谐星。
和李书离婚九个月后,王小红要去北京出差,她带上李烨茴,工作完顺便拜访李书的父母。虽然是前公婆,但毕竟是勤劳朴素的两个老人,没什么大智慧,但心却很清澈。
当初李书第一次犯女人错误时,是爷爷李文龙把她打得头破血流,第二次犯女人错误时,奶奶刘炎炎直接打电话给那个女人让她滚。第三次是在北京,还是爷爷晨练时发现的:差点醉死的儿子被陌生女人搂着,踉踉跄跄地在篮球场附近乱逛。老人用尽全身力气,把手中的篮球丢过去,一下砸中李书,又弹到女人脸上。老人为自己的力气和准头而得意,甚至小声欢呼了一下。回到家,他就告诉王小红自己的战绩。王小红在午休,是李叶茴接的。等王小红醒来,李叶茴亲口告诉母亲,“有人来电话,说爸爸出轨了。”
那是在父母离婚前一周。
进爷爷奶奶家门前,她们在超市挑拣半天,在打折特区找到半价的进口腌肉。
“妈妈,为什么这个架子上比那个架子上的便宜那么多?”
“都是好东西,没差的。”
导购插嘴,“这个架子的快过期了。另外一边的更新鲜。”
“腌肉这种东西怎么新鲜?放的时间越长越好。你不懂。”,王小红结了账,带着李烨茴小跑着搭公交车。食物在塑料袋里弹跳着,拽着王小红的肩膀一上一下。
“妈妈,我帮你拿。”
“快点跑,车来了。”
“我帮你拿嘛!”,李烨茴伸手就要抢,王小红把她甩开,“不要作死,你的手不是拿东西的,给我追车!”,李烨茴眼泪泛上来。
到了爷爷奶奶家,李烨茴便双脚无法着地了:爷爷先是背着不肯放下,然后是奶奶抱着不肯撒手。李烨茴一会吃个苹果,一会吃个梨,兜里还被奶奶悄悄塞了钱,但是她老老实实地上交给妈妈。
中午是李烨茴第一次吃饺子。她在那之前只吃过馄饨。她举着饺子问妈妈“这是什么?”
奶奶说,“这是饺子呀。冬至天气冷,不吃饺子,耳朵就会被冻掉的。”
李烨茴油手摸摸耳朵,望着奶奶,“啊呜”吞下那饺子,那么鲜的汁水,她眼眶子都睁大了。
奶奶望着李叶茴,苍老却单纯的眼神仿佛在问:“好吃吗?你过得还好吗?你开心吗?”。然而,老人不敢问,也不好意思问。自己儿子让孩子成了没爹的小孩。她可能过得还可以,但又能开心到哪去呢?
李烨茴读懂了这眼神,连忙又吞下好多饺子。葱花镶在牙上,肉筋卡在牙缝,汤汁从嘴角溢出,画下一串油光点点。
她从心里最深的地方为老人准备了笑容,老人也从心里同样深的地方还给她一个笑容。
李叶茴突然很想说话,给奶奶讲讲她看过的动画,甚至让她跟自己一起看上几部,两个人好好乐呵一下。她还想讲讲自己收藏的奇闻异事:一个为了用口水擦苹果的小贩、一个一脑袋烫发卷的女人、一个能把棉花糖做出花样的老头……她还有很多话想问奶奶,你过得好吗?你爱看书吗?喜欢捏泥巴吗?你喜欢看什么电视呢?看过动画吗?这个是干嘛的,那个又是干嘛的?
李烨茴却什么都不好意思说,羞红了脸,埋头吃着碗里永远也不会减少的饺子。但是,她会悄摸摸地抬眼瞧老人,老人一直都在笑眯眯地看她。李书耳吃得更大口、吧唧嘴更用力。她一吧唧,老人就咯咯笑。
中午,李叶茴在老人怀里睡着了。但她和奶奶都不舍得闭眼。她们手拉着手,听着彼此的呼吸,时不时互相看看。王小红的呼噜响了,李文龙的呼噜也想了。太好了,这世界只剩李叶茴和奶奶了。电扇呼呼吹着,奶奶一会帮她盖被子,一会又把被子掀起来给她扇扇子。老人再轻手轻脚,李叶茴都睡不着了,可孩子没恼怒,挺好奇地瞅着老人:没什么棱角的鼻子,胡乱生长的浓眉毛、很温柔的的眼睛,脸上不规则地趴了几枚深深浅浅的斑。
李文龙睡不踏实,一觉醒来,想看看孙女,便“唰唰”地用脱鞋蹭着地、小跑过来把所有人吵醒。这次,他不是故意那么做的,他也真心想让孙女多睡睡。但是他走路就是这样,从来没学过怎么蹑手蹑脚,去哪里都理直气壮、气势非凡。
大家都醒来了,奶奶开始张罗下午的饭菜。
“你想吃什么?奶奶给你做。”
“我想吃热干面。”
刘炎炎没吃过热干面,只知道这是一款辣度相当的特产。她信心满满地向李烨茴许诺,还带着她买菜。
两个人并肩走在街上,都轻松自在极了。李烨茴一时半会想不起刚刚都想问奶奶什么,加上还有些羞涩,低着头不言语。
奶奶却落落大方,问孩子好多问题,“你想爸爸吗?你的好朋友是谁呀?你最喜欢吃什么呀?……不不不,最最最喜欢吃的是什么呀?啊,你喜欢吃的,北京都有哩!”
李烨茴很少有机会如此畅快地表达自己。在武汉,每次她想演讲,都只能对着娃娃叽里咕噜。可是奶奶不一样,奶奶是个能思考、会倾听、还时不时地回应、评述一番的大活人。李烨茴得抓紧机会把平日里想说的都说了。她话头简直决了堤。她说她常常赊账吃饭,说那只野狗喜欢舔脸、她一天有八个小时可以在街上乱跑……说着,她又想起之前想问奶奶的话,简直是说上一天一夜断不了片。
奶奶听着、笑着,被能说会道的李烨茴带入另一个世界。只是王小红把孩子一个人放在家里的事让她心里难过。她们去了超市。是刚刚王小红选购礼物的超市。
“奶奶,我带你去个好地方!”李烨茴揪着老人大拇哥狂奔到打折柜台,“这个台子比其他台子都便宜!”
“啊,这样的啊。”,刘炎炎一下子明白了,王小红的生活其实没有她描述得那样光鲜。想想也是,李叶茴正是长身体、受教育--老人以为她在受教育--的年纪,一个女人可怎么撑。而且李叶茴吃得比个成年人都多,老人都怀疑孩子平时是饿坏了。明白王小红的不易,但老人最心疼的还是李叶茴。
祖孙俩买了黄瓜、黄豆酱和扯面。“家里泡了腊八蒜,准备过年。你知道腊八蒜吗?”,奶奶往李烨茴的小书包里塞满了零食,还叮嘱她吃饭前一定要忍住。
家里,爷爷正和王小红讲身边那些退休人的事,有乱买基金赔了棺材本的,有买菜花假钱被人指着脊梁骨骂的、还有孙子坐牢的。总之,没一个好事。李叶茴和奶奶回家时,李文龙正说起刘炎炎的糗事:竟然信了推销员的鬼话,一天订了四罐奶。
“骗子说这奶防老年痴呆,增加运动能力。她就问人家,不痴呆,就想增加运动能力是不是喝半瓶就够。人家说,一条腿半瓶。两腿两胳膊,得两瓶。俩老人,得四瓶。于是她就真买了四瓶。“
所以,现在家里每天会收到四罐牛奶,窗台上晒着奶酪干、冰箱里是酿酸奶、中午喝的鱼汤也白得不像话。一回家,奶奶就跑到厨房,“小茴耳朵要冻掉了。喝点热牛奶!”。老人拿了个黑漆漆的小奶锅,开火忙活起来。
李烨茴捧着奶,知道怎么让大家开心。她仰头就灌,果真赢来两个老人的赞许,但一得意,她又打碎了碗。“啪叽”一声,心漏跳半拍。李叶茴胆战心惊地望向王小红,对方站起身向她走来。
“奶奶,对不起。”
“这有什么对不起,你不是故意的。”,刘炎炎蹲下来收拾,还是笑眯眯的,“碎碎平安嘛……”。
李烨茴好愧疚,自己给母亲丢人了。她也急得蹲下去,手还没伸出来,就被爷爷抱着举了高高,“你不要碰,不要拉到手。我们去吃水果,奶奶擦完地就能开饭了。”
李烨茴心中紧绷的弦放了劲儿,她的一些认知也有点模糊了。原来做错事可以不用挨骂呀。可妈妈说,没有惩罚,不成方圆呀?如果打碎碗不会被骂,奶奶不担心她未来会打碎盘子、杯子、电视、电脑……吗?
奶奶做了炸酱面。好在李烨茴早就把热干面之类的事情忘得干干净净。母亲不断给她加黄瓜丝,“要配上蔬菜,营养才均衡。”
李烨茴不愿让黄瓜那爽脆的口感毁了面条的劲道,便一口气吃光黄光,后来碗里就有了更多的黄瓜。她尝试了腊八蒜,酸酸辣辣的。
“你爸吃炸酱面时很喜欢吃蒜。”,奶奶又给李烨茴夹了一颗,“你很像他,你也喜欢吃。”
吸溜面条的声音瞬间挺住了,电视里金龟子的“大风车啊吱扭扭地转”变得格外刺耳。
奶奶意识到自己好像得罪人了,但她没那本事说点聪明话把这茬支过去,便直接把话挑明,“小红啊,这个,我觉得这孩子还是需要一个父亲。你一个人……一个人太难了。”
“复婚是不可能的。”
“我知道,他太过分了……但是,孩子需要一个爸爸。”
王小红眉头一紧,“您什么意思?我去给她租个爸爸?”
“哎呀,不是。你有没有想再找一个呀?”
“我没你儿子那么滥情。我刚离婚一年。”
爷爷看奶奶拐弯抹角地,就是不能聪明地说出自己的意思。他想着训斥老伴,家里好不容易有小辈探望,别傻乎乎地破坏这氛围。可隐约地,他也借着点夫妻默契,猜出老伴嘴里含着的话。李文龙脸红了,嘴唇也有点抖,好像要给扭扭捏捏的老伴做个榜样,给年轻人提要求时,别畏惧用一些长辈的威严。可他在王小红面前,竟也是说不出话来。
最终,还是奶奶捅破了窗户纸,“要不让孩子上北京来?我和爷爷帮你看孩子……这样也算一个完整的家。“,没等王小红开口,她又忍不住说点不中听的真心话,”我知道你厉害,能一个人把孩子拉扯大,但是孩子嘛,”,她看着碗,无端搅和起面来,“要是长大的过程没有爸爸这么一个角色……挺难的……”
“谁说的,”王小红笑出来,“我同事也有离婚的。他们孩子优秀得很。”
“优秀不代表快乐嘛……”
王小红碗一放,标志性的阴阳怪气的劲儿窜出来,“快不快乐的,谁都说不好。如果非要和你儿子那种父亲在一起,我宁可让她不快乐。”
李文龙忙抢过这烫手山芋,“北京嘛,这个怎么说也是首都,学校也好。治安也不错。以后就业机会呀,工资呀,也肯定要比其他城市好。我知道,你肯定舍不得孩子,但是你可以住在我家嘛。或者你留在武汉大胆闯事业,没问题,我们一切都能照顾好……”
“我自己的孩子我肯定要自己照顾。”
刘炎炎急着帮把话圆回来,“误会了。你们娘俩可以在我们家住,吃啊,喝啊的,我们退休金肯定够,我们养你。就隔壁那间房,最大的一间,就留给你们住。北京嘛,怎么说资源啊都好一些……当然,你们那也不错,但是咱们实际点说,至少全国平均薪资最高的,现在还是北京吧?最厉害的大学,应该也是北京吧?”
王小红笑着摇头,刘炎炎却看成哭着点头,打算一鼓作气把这事给定了,干脆这次就别让孩子回去了,“我发誓,我对小茴肯定是像对心肝一样宠着。我们这个院,孩子也多,小茴也不会觉得太孤独。”
李烨茴听着开心了,似乎大家都想和自己在一起。她一直以为自己是母亲的累赘呢。李叶茴很激动,希望母亲同意爷爷奶奶的请求。
可李烨茴挺懂母亲。她明白,王小红不会同意。究竟怎么打动母亲?李烨茴也不知道。
他们离开了爷爷奶奶家。奶奶送他们下楼。爷爷给了保安二十块,叫他用电动小三轮把娘俩送到火车站。保安取车时,一行四人便耐心地等着。
北京的冬天,地上都是被踩烂的雪。李叶茴把灌木丛中一片片小叶子捧着的白雪拨到手心里。她戴着奶奶的手套。不一会,一个穿雨靴的男人背着桶,踩着雪走来了。
“那是啥?”
奶奶说,“他在撒盐,化雪的。”
这么美丽的雪,竟有人忍心去化?李叶茴感到悲伤,这趟北京行的快乐是否也会随这雪一同消失呢。她看着奶奶的手--冻得通红,青筋像爬山虎根根分明地依附在关节。她摘下手套还给奶奶。老人死活不接。最后两个人在王小红的提议下都把手塞进一个手套。奶奶的手粗糙,坚硬,像乌龟壳样包裹着她的小拳头。
即便母女上了车,老人还不忍离开,她一遍遍嘱咐,让李烨茴多回来看看。但是她明白,李烨茴还小,腿长在母亲身上。想到孙女又不出一星期就会把自己抛出脑海,刘炎炎转身哭了。
【5】
火车上,他们对面坐着一对脸上挂高原红的夫妇。
这对夫妇在北京卖早点,每天推个车四点出门。车上装上两百个烧饼,和几盆子夹菜,生意好得不得了。
王小红磕着瓜子跟他们闲扯,“以后就打算在北京呆着了?”
那人又掏出一大把瓜子,放在托盘上,“对,北京好,能赚到钱。我们这边饼一个全套的七八块,回老家最多三四块。而且北京人多,市场好。要是干得好,等个五年,真能盘下个饭店,当当大老板。”
女人埋怨男人说大话。王小红劝她,“你要鼓励他说大话。说大话,日子就会越来越好。”
女人给男人倒了热水,“不瞒您说,都是为了孩子。孩子能过好,比什么都强。我们打算以后让孩子来北京。他要是是个读书的料,我们就勒紧裤腰带,让他来北京念大学。以后就留下来。要是读书不行,就别读书,来北京和我们一起奋斗,一家人早点在一起。”
“北京有那么好吗?”
“当然好了,不然为什么全国人民都想来?这里的孩子一出生普通话就和播音员一样。要是你能搞来北京户口,这辈子稍微勤奋点,就不愁过不上好日子。北京的孩子,多体面啊。而且北京学校也好啊。我老婆之前做保姆那家的小孩子,小学生呢,小小年纪去了好多国家,还参加什么国际比赛。你瞅瞅,北京机会多少呢。我妈走之前,就想来北京看看升旗仪式,说是从小到大一直在电视里看,不算数,哭着喊着要去现场看。”
“那她看了吗?”
“哎,我们一家老小的,租个车,想把她拉到北京来。因为她坐不了火车,走不了路,只能坐轮椅。轮椅都是我借的。花了好几个月赚的钱,想把她拉来,结果,半路上就走了。哭着走的,遗憾最后还是没看到升旗。”
李烨茴问,“叔叔,什么是升旗?”
“升旗,就是五星国旗被人拉起来。你以后会知道的。你这次去北京玩,看到了吗?”
王小红说,“太忙了,这次是来出差的。她还小,看了也记不住。以后带她过来旅行看。”
那叔叔又给王小红把瓜子盘满上,“我前两年刚来北京每周六早上都去看。每次看都流眼泪。现在不去看了,现在大家周六都上班,我也得卖早餐。不过王老师说得好,大话还是要说的,我儿子以后,不管读书也好,还是和我们一起做买卖也好,熬上三五年,就能拿上户口了。如果实在拿不上,那就娶个北京人、我儿子以后肯定随我,高高大大的,不愁找不到对象。”,男人摸摸自己的脸。
大家笑作一团,李烨茴也忍俊不禁,甚至隔壁桌偷听的人也捂着嘴吃吃地笑。
王小红深思出窍地盯着对方。男人见状,赶紧补充,“王老师,可别说我太现实。都是为了后代。我们对儿媳妇也没啥要求,咱不贪钱,不贪貌,哪怕残疾点,我们也没问题。就贪个身份。都是做爹妈的,你肯定懂。”
王小红回过神来,“对,我懂。都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