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东青的歌

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我6岁。

他从一棵大树后面走出来,径直走到我面前,问:“你叫什么名字?什么时候的生日?”

我扭头就跑,他穿得太奇怪了,头发乱糟糟的,眼珠里布满血丝,年纪看上去像我的祖父母,最可怕的是,他的左手带了一只黑色皮手套,上面蹲着一只体型巨大嘴巴锋利的鸟。

他没追来,只是在我身后大声的喊:你是阿依莎吗?你是阿依莎吗?

是的,我叫阿依莎,这是我的乳名。

很快就忘了这件事,直到8岁时,我再次在放学的路上看见他。他比上次看上去年轻一些,衣服换了,胡子也修剪过,看上去干净许多,还是带着他的那只巨大的飞禽,路过的人都绕开他。

他就站在路边旁若无人的打量我,直到看见我左脸上小小的笑涡时,整个人像是套上了刀鞘的匕首,锋利内敛。

他说,我不是坏人,我不吭声。他说,我送你回家,我摇头。他拿出一块巧克力,没有见过的包装,说,你喜欢吃的。我没有接,盯着他手上蹲着的大鸟,他顺了顺鸟的羽毛说,别怕,它认识你。

这次我没有扭头就跑了,他的眼里有我难以言述的悲伤、惊喜和小心翼翼,我直觉他不会伤害我。回家路上,我走在前面,他落后两步走在我身后,一直到我进了家门。从窗帘缝隙里看出去,他看还着那扇门,看了很久,很久。

此后的一周,他一直在我回家的路上等我,会给我柠檬味的棒棒糖,会讲他小时候和别人打架的事,教我怎样用口哨唤那只鸟,告诉我,它叫海东青。

一周后,他连同他的鸟,一起消失了。

9岁的时候他来。这次他把隔壁邻居的空房子租了一间,堆了许多的书。绘画、手工、艺术鉴赏、建筑、小说,甚至还有童话。他说,你挑一本喜欢的看,看不懂的可以问我。

我在一堆书中发现了一本《量子力学与相对论》,我问,这是什么?看这个可以么?

永远忘不了他眼里绝望和疼痛,像装不下的水杯,下一刻就要溢出来。浓厚的悲哀在他周围缠绕,一直到我告别的时候,他还坐在沙发里出神,半个身子隐在黑暗中。

第二天,他说,你昨天说想看的现在还看吗?我可以教你。看得出他是有些挣扎的,像是不愿意我学好,然后又努力给我灌输。他讲的东西及其复杂,又如此神奇,像是给我打开了一扇门。

第三个月的一个傍晚,他说房子的租金付到了我18岁,钥匙给我留着,我什么时候想去都可以。我不知道他要去哪里,他也没说什么时候会回来。像来时那样突兀的离开了。

一直到13岁,我几乎天天都在那间屋子里学习,看书。有时候,看不明白的做个标记,过几天会有一份详尽的解说放桌上,还有多出来的工整的笔记,一些以前没有的书。这一切,处处透着古怪,可又似乎理所当然。

13岁生日那天,他拿着一个小小的蛋糕,说抱歉,这么久第一次给你过生日。

这次来他似乎不一样了,像是打算长久居住,给我整理了一份长达五年的详尽学习计划表,以及带回更多的书,有的甚至是孤本。

他的知识量惊人,我曾问过他从哪里来。他想了想说,你现在大概听不懂,我来自遥远的地方,是通过把时间剥离原来的轨迹做拉伸之后回来的,我撇嘴,觉得这个理论像是哄小孩,他揉我的头发说,你6岁看见我的时候,我59岁,那时候我想,这个年纪可能会没有足够的时间来把知识教给你,你8岁时,我47岁,你9岁的时候,我41,现在,我36。

那为什么是我?他把头埋在书堆里说,你以后会知道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这五年,我高中毕业,进入大学,在他的指点下找到了导师。他曾说,他不配做我的老师,明知是那样的结局,他依然推着我走了那条路。我没有听懂。

这五年,我和他的鸟极熟,一声口哨就能使唤。但和他不熟,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

18岁成人礼那天早晨,他终于和我做了正式的告别,他说,他没有可以教我的了,以后也不会再回来。如果我一生平安,他没有回来的必要,如果我没有,他顿了顿,似乎是带着疼痛渗血的伤口极其艰难的说,如果我没有一生顺遂,他会来告别。我依然没有听懂,我在他身边,没听懂的事情太多。

成人礼那天晚上,我在舞会上遇到了我的丈夫,他和那个人非常像,甚至他也有一只鹰,一样的海东青,只是丈夫是和我同岁的人。有时候我会迷惑,是巧合吗?丈夫也并没有这样的亲戚,唯一能区分的是,那个人身上有常年吹不散的悲哀,而我的丈夫为人亲和开朗。

我23岁结婚,与丈夫相爱至深,曾许诺一生一世一双人。

25岁死于实验室爆炸,当时研究的课题是《人造虫洞与时空旅行》。

爆炸那天,他从一片火海中走出来,抱着我说,以前一直没有告诉我,他就是我的丈夫,是32岁时的我的丈夫。那一瞬间,我突然明白了他说的把时间剥离原来的轨道是什么意思。

还能听见我的丈夫在实验室外撕心裂肺的哭喊声,眼泪顺着我的眼角往下流,他擦着我的眼泪说,别怕,我会回去陪你,我惩罚自己有生之年都把时光用来找你。闭上眼之前,我想起小时候。

初见那年,我6岁,他从大树后面走出来,问:你叫阿依莎吗?

是的,我是阿依莎,我就是你要找的阿依莎!

创建于 2016-1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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