楮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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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嵌竹丝挂檐,镶玉透绣扇”,这是两百多年前,能工巧匠们修建倦勤斋的手艺。倦勤斋是乾隆皇帝养老的宅子,极尽低调的奢华,不提那些巧夺天工的摆设,单就说装饰用的内饰画,都是空前绝后的存在。这画叫通景画,绢本重彩,中西合璧,贴满四壁和顶棚,您甭管站哪儿看,这屋里都仿佛是当院儿一样:青藤爬满头顶,喜鹊飞上房梁,近处仙鹤亭亭玉立,远处宫殿勾心斗角。虚虚实实亦真亦幻,敢情这全息立体3D影像老祖宗早就看过。

东西地道,可架不住年代久远,慢慢地也就显着旧了,等到故宫博物院开始修缮这个院子,发现修不了,手艺早都失传了。一等等了六十多年,到了2002年,翻簧技艺的传人重出江湖,修复工作才重新启动。这边厢开始修复竹编文物,那边厢通景画也准备补色。专家把绢画揭裱下来一看,发现它后面衬着一层桑皮纸,一查资料,发现此纸大有来头——它是古代高丽进贡的,以绵茧造成,色白如绫,坚韧如帛,正是通景画百年不腐的幕后功臣。专家进一步查过资料后又犯了难,这种古纸的制作工艺在清代中期便已逐渐失传。比起调色补色,找到这种纸反倒成了最大的难题,文保部的曹主任四处寻觅不得,修复工作再次陷入瓶颈。

1

“小小的纸儿呀,四四方方,东汉蔡伦造纸张。南京用它包绸缎,北京用它来包文章……”刘师傅坐在山洞口,哼着小调。两边是对出的青山,已是满眼的绿。更远的地方,山头还是白的。早些天,春风吹化了冰,一淙溪水由山中涌出,汇聚,成了一条大河,蜿蜒在群山之中。

南皋河畔散落着许多苗寨。正所谓“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在那云和山的彼端,时间是凝固的,不少古代技法因此得以流传至今。但这些村子可不是什么世外桃源,这里是2005年的贵州,“天无三日晴,地无三尺平”的贵州。“穷”是这里的代名词,“脱贫”是这里的主旋律,“家徒四壁”是这里的有钱人——好赖还能有四面墙。

刘师傅六十多岁,是个造纸的——以构树为原料,纯手工打造的皮纸——他这手艺不知打哪儿起源,也不知道传了多少辈儿,反正村里世世代代都传承着这门手艺。

老爷子瘦小枯干,满头白发,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但是能拥有一套完全属于自己的衣服,不用全家人倒换着穿,已经相当体面。

刘师傅身后的山洞叫“穿洞”,一块大石壁向外倾斜,当中有洞口,洞深约1500米,内有暗河,遍布石柱、石笋。洞口立着一架水碓,洞内是造纸的流水线,顺次摆着抄纸槽,榨纸机,火焙等设备,周围堆满了工具和材料:木碓,石臼,大锅,抄纸帘,石灰,柴火……洞里冬暖夏凉,内河清冽呈弱碱性,又有天然的房顶子,所以一直是村里造纸的场所。

早年间,全村都指着造纸吃饭,后来,手工纸没了市场,养不活这么些人,于是大家都另谋生路。传到刘师傅这一辈儿,只剩了他一个坚守这生意。没生意时,刘师傅种地打工,好教自己不至饿死。春天,他可无论如何得造上几刀(纸的计量单位,一刀是一百张)纸,为的是手不会生,还需再想办法卖出去,或者送出去,有了生意才能保住手艺。

前几天,一场春雨催出了构树的嫩芽,刘师傅估摸着该开工了,便过来穿洞拾掇拾掇,盘盘去年的库存、原料,清洗一下工具。然后再去老主顾那里走一圈,看看今年有多少订单,好赶在春天备齐原料。一年里,也只有这么几天值得开心。

刘师傅正闭着眼哼曲儿,徒弟赵小文愁眉苦脸地爬上山。小文二十七八岁,长得怪机灵的,小时候家里穷得揭不开锅,没正经上过学,后来出去打工,只能干点体力活儿,他琢磨反正也是卖膀子力气,倒不如回村里学这古法造纸,总归是门手艺。

正好刘师傅岁数大了,有点儿力不从心,想收个徒弟,一来有个帮手,二来也能尽早把手艺传出去。俩人一拍即合,合伙操持起这造纸作坊。

小文上了手才发现,这古法造纸一点儿也不简单,工序严格按照《天工开物》里的记载:剥皮,浸泡,蒸煮,砸烂,浣洗,搅拌,抄纸,压纸,晾晒……乍一看就五大步骤,却能拆出120道工序,等他全学下来,已经过了三年。

刘师傅听到动静,睁开眼,阳光晃得他有点头晕,缓了一下,招呼小文道:“怎么才来,东西我都归置好了。”

小文哭丧着脸说:“还归置什么啊,老王家的买卖也关门了。”

刘师傅听了一惊,老王是他的大客户,在市里开个卖文房四宝的店铺,不仅卖书画用纸,还有装裱用的褙纸、扇面、油纸伞之类,全由刘师傅供货。买卖一直不瘟不火,今年终于难以为继,关门大吉。

刘师傅叹口气,这是意料之中的事,老王没来退货已经算是仁义,可是少了他,今年的纸卖给谁去?刘师傅呆呆地望着连绵的群山,像是问小文,又像自言自语道:“咱这儿虽然穷,可日子总算越来越好吧,怎么这好东西反倒没人用了呢?”

小文苦笑着说:“好是好,以前您这纸用来糊窗户糊顶棚,现在用上玻璃和水泥了,谁还用纸去?”

“这叫什么话!”刘师傅皱起眉头背起《天工开物》,“物象精华,乾坤微妙,古传今而华达夷,覆载之间,万卷百家,藉有楮先生也。懂么?楮先生就是用楮树皮造出来的纸,这段话就是说啊,从古至今,从中原到边疆,天地之间的奥妙,都是靠皮纸传播的!”

“哪儿传播了?您上书店里看看,哪本书是皮纸印的。”小文哭笑不得,“再说,咱们这山沟里,吃了上顿没下顿的,谁会看书学习呢?不还是没用……”小文心生沮丧,今年是他学艺的第四年,本该出师挑大梁了,没想到还没来得及大显身手,买卖就要黄,他简直不知怎么办才好。

“老规矩,”刘师傅拍拍小文说,“去市里跑跑吧,看看谁家还有需要。”

太阳平了山,师徒二人都没了话,看着山脚下的村子没入黑暗。

2

第二天天没亮,小文便出发去了临近的都匀市。先找文房四宝店,有那么两三家,都卖宣纸。装裱字画倒是用皮纸,但需求量不大,还有两家接收了老王的存货,够用个两年的。至于卖扇子、油伞的,连个专门的店面都没有,全是杂货铺里卖的廉价货,不可能用皮纸。

小文又找了教写字画画的机构,也没有哪家用皮纸,皮纸当然是好东西,但它不过“发墨可爱”而已,比之宣纸的“墨分五色”仍逊了一筹,更何况这些学校只用机器生产的劣质宣纸,哪舍得用手工纸?

都匀市地方不大,一天下来转了七七八八,别说卖出去,连样品都没人愿意看。他一时没了主意,想不出还有什么地方需要手工纸。心里这口气一泄,登时又累又饿,想起走了一天连口水都没喝过,买卖没开张,没脸打道回府,又不舍得花钱吃饭,硬着头皮继续转悠,走不多远就觉得头晕眼花脚下拌蒜,坐倒在路边。

“欸,这儿不能坐。”一个中年妇女从小文身后的店里出来,看了一眼他惨白的脸,吓了一跳,“哟,小伙子,没事吧?来来,进来歇会儿。”说着话把他搀进屋里。

“来,喝口水。”老板娘给小文端了一杯茶,小文喝完又坐了一会儿,活份了过来。他扫了眼四周,原来是个茶叶店,

老板娘正在柜上忙活——扯过两张正方形纸,倒上茶叶,三翻两转裹严实,再用纸捻绳捆十字,系上环形活扣——打成一个茶包。

小文一看那纸,眼里就放了光,猛一下子站了起来,气血上涌一阵头晕,又坐了回去。

老板娘问:“好点儿了?再歇会儿。”

小文原本能说会道,可能是头晕,或者是激动,动了动嘴,不知道从哪儿说起,半天挤出一句:“纸……草纸吧?不好。”

老板娘笑了,说:“好不好的有什么要紧,咱卖茶叶又不讲究用纸包装。”

“啊?这样吗?”

“嗯,茶叶得密封保存,回家得装茶叶筒里才行。”

小文大失所望,原以为能推销一下自己的纸,结果被直接浇了一头冷水。

“你别说,也有用纸包装的。”老板娘忽然想起什么,“普洱——它是后发酵茶,需要和空气接触,让它慢慢陈化,纸包的透气性好,还能替茶叶吸附异味。”

小文听了一喜,忙掏出样品,让老板娘帮忙鉴定。

老板娘看完摇了摇头说:“你这纸怕是不行啊。普洱用的是棉纸,比你这个更软也更薄。”

小文心知,棉纸和皮纸只是叫法的区别,薄厚只在于抄纸的轻重,轻则薄,重则厚。他带的样品是去年褙纸的库存,当然要求厚实。不过他倒也无意跟老板娘掰扯这个,眼瞅这家店里也不卖普洱,就算卖,这么小的铺子能用得了几刀纸?小文想,不如从长计议,去找更大的市场,市场大了总能找到大主顾。

想到这儿,小文咬牙把饭钱省下来,教老板娘包了半斤都匀毛尖,一是感谢她给指了条路,再者自己没开张也不好空着手回去见师父。

拎着茶叶包,小文连夜回了村。


转过天,小文找师父商量,刘师傅虽然不满意拿皮纸当包装纸,可也没有更好的办法。正好丹寨也产茶叶,俩人于是去找村里的茶农打听消息。茶农半懂不懂,说只会种茶没注意过包装还有讲究,“别人怎么干我也怎么干呗,反正完事有人收走。”

师徒二人觉得是这个理儿,云南虽是普洱茶产地,也不见得就讲究包装,何况交通不便,市场也封闭,找种茶的不如去找卖茶的。卖茶的哪儿多?茶农说了,一个广州,一个北京。俩人听了直咂嘴,这天高路远的,路费就许花掉一年的收入。可是不去呢?天知道猴年马月才能再开张。

刘师傅想了半天,没办法,还是得去,借钱也得去。他带着小文去了村委会,近几年村里正想方设法脱贫,帮扶了种茶的、养鸡的、蜡染的,刘师傅提过几次把造纸也当成产业来做,可是一直拿不到大订单,也就只好作罢。

村长听完他的来意挺为难,皱着眉头说:“刘师傅啊,我知道您初衷是好的,想带动村里——咱不说致富,就说拉动就业,是吧。可是村里的条件您也知道,大多数人一年都挣不到二百块钱,您这一趟怎么也得三五百的,还不知道能不能拉来单子……”说完连连摇头。

“我保证能卖出去,敢起誓!”小文喊道。

“我还立誓要脱贫呢,这不能光靠嘴说。”村长白了他一眼,又安慰刘师傅,“我知道咱村这造纸术是祖传的手艺,应当想办法传下去,可是村里那么多扶贫对象还没着落呢,确实拿不出钱啊。这样吧,前期呢,你们还是靠自己。等市场真拿下来了,要扩大规模了,你们再找我,村里一定大力支持!”

师徒俩悻悻而归,心里各有盘算。刘师傅心想:还是降低目标,去不了北京广州,去趟贵阳也可以,只要能找到替代老王的下家就好。小文却觉得既然找到了路,就不该轻易放弃,他一定得去广州。前几年有深圳的工厂来村里招工,小文去那边干了半年,对广东有点儿了解,而且万一走投无路,也能去找同村的帮忙。

小文悄悄整理好行囊,去县里取出全部积蓄——二百一十五块六毛,这点儿钱恐怕撑不到回来的路费,也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

还没出发,事情又有了转机,村长招呼师徒二人去了村委会。

原来,国家在前一年加入了联合国保护非遗公约,正积极建设有中国特色的非遗名录体系,通知逐级下发到了丹寨,县里正号召大家积极申报,村里便想到了刘师傅的古法造纸术。

村长介绍完情况,说:“就是这么回事,非遗——也就是手艺活儿——听说是按国家、省、市、县四级设计的,咱村这造纸术吧,我觉得进市级问题不大,就看能不能往上冲冲。”

“冲不冲咱说了也不算啊。”刘师傅不明所以。

“人怕出名猪怕壮,您得想办法把名声打响了,上面才能知道咱。”

“咱在这穷山沟里喊两声,还能教国家听见?”

村长指指小文说:“他不是要去跑市场吗?依我看,就去北京。你们把北京的市场打开了,还怕名气不够大吗?”说完掏出三百块钱,“这是县里预支的一部分奖励,当路费吧,抓紧出发,等你们的好消息。”

小文感到肩上的担子一下子变重了,虽然闹不明白非遗是怎么回事,但那是国家给的称号,拿到了必然名利双收,会有更多的订单,也会有更多人来学,村里能致富,师父的手艺也能传承下去。

压力一大,小文心里便有点发怵,北京离贵州几千里,人生地不熟的,准知道就能找着买主?跑市场得打点得送礼,他哪有闲钱准备这个,寻摸了半天,家里能当礼物的,只有那半斤茶叶,不由得苦笑一下,就当千里送鹅毛吧。费了一番工夫,他把包装纸换成了自家的皮纸,好教茶包看起来更值钱。然后收拾好行李,踏上了往北京的路。

3

小文在北京西站下了火车,满眼都是高楼大厦,比他待过的深圳南山区繁华得多,他心想这不等于大海捞针么?硬着头皮找人打听,结果出乎意料,敢情北京的茶叶集散地在马连道,离西站只有三里地,走了不到半小时他就到了茶城门口。

茶城很大,不只一栋楼,尽是二道贩子,有讲究卖茶的,有讲究沏茶的,有讲究品茶的,可没有讲究包装茶的。小文一路风尘,衣服又破旧,走到哪儿都没人愿意搭理,更别说洽谈生意了。转来转去,他找着一家叫“黔之茶”的店铺,便走了进去。一张嘴,他就听出老板确实是贵州人,赶紧上去套近乎。其实生意人最怕老家来人,一句“老乡见老乡”,少不了“背后挨一枪”,老板假模假式听小文表明来意后,大倒苦水,说生意不好做,草纸都快用不起了,哪还能换皮纸?小文知他不会买纸,也无意多说,转身要走,突然灵机一动,想起自己用皮纸包的茶叶来,于是掏出来给老板看,说皮纸包过的茶叶会有额外的树木的清香,品质更好。

老板将信将疑,找出店里的毛尖对比了半天,没觉出有什么不同,认定小文是存心捣乱,不耐烦地说:“你这古法造纸是古董嘛,拿来包茶叶算怎么回事,你应该上潘家园卖去。”

小文便问潘家园是哪里。老板说那里是“鬼市”,什么都有,而且不缺主顾,去了就知道了。说完开门送客,不再搭理小文。

小文一琢磨也对,自己还真钻了牛角尖,卖的是纸,干嘛非跟茶叶过不去呢?出了茶城天色不早了,他舍不得住旅馆,走回西站,在售票大厅找了个角落凑合了一宿。

等到第二天,坏事了,小文忘了“潘家园”这个地名,只记得“鬼市”,跟人打听,这地方可就不像马连道那么出名,听的那位半懂不懂,给当成了“簋街”,于是教小文去了东直门。

簋街是饭馆一条街,路两边的门脸房全作饭馆,乍一看跟别的街道也没什么两样,小文沿着路走了半天,闹不清自己的目的地是哪儿,找人问又问不明白,一路奔东走到二环边,见是车水马龙的立交桥,只好折回来,又奔西一直走到鼓楼地界,饭馆没了,全变成了电玩店,跟手工纸更是八竿子打不着。小文一下子失了信心,不知该往哪儿去。

再往前走了一阵,有一条挺宽的胡同,街口有牌楼,打眼一看里面好多招牌,像是商业街,小文走进去看个究竟。只见路两边有各种杂货店,多是卖纪念品小玩意儿的。他从一家卖扇子的店里问明白潘家园在哪儿,心里一块石头算落了地。

已经是两点多钟,小文折腾了大半天,觉出饿了,他不敢进步行街上的馆子,扭头钻了小胡同,想找个副食店买俩馒头吃。走没多远,见路边支着个白布棚子,下面一张小桌,旁边还有个锅,他刚看了一眼,小贩就招呼:“爆肚炸酱面,来一碗?”

小文问:“炸酱面多少钱?”

“炸酱面8块。”

小文觉得还能接受,忙了两天现在也有了点成果,决定犒劳自己一顿,便坐下来要了碗面。

吃完掏钱结账,老板翻了脸,“什么8块?”

“炸酱面……不是8块吗?”

“炸酱面是8块,还有爆肚呢!爆肚60一份。”

“啊?”小文脑袋嗡的一下,怎么这原来是两样东西吗?68块吃碗面,这都顶村里半年的口粮了,他脑子一片空白,朝着小贩怒吼。小贩有恃无恐,指着旁边的一块小黑板说:“你嚷什么?看看,明码标价,你去哪儿说也不占理。”又问,“你问价时我说过爆肚吗?自己不问清楚怪谁?”小文知道这种奸商不会让自己抓到把柄,只能认栽,可是这么一大笔钱哪能咽得下这口气?他恨得直想扇自己两个嘴巴。哆嗦着从背包最里层掏出一张百元大钞结了帐,他失神地从面摊儿晃悠出来,也不舍得再花钱坐公交,一路打听着,走了一下午,走到了潘家园。

4

潘家园有个旧货市场,早在清朝就成了规模,什么都有人卖,也什么都有人买。后来又有落魄的八旗子弟和宫里的太监倒腾点东西出来卖,因为来路不正,只敢三更半夜来,逐渐形成了所谓的“鬼市”。鬼市的东西就更多了,上到文玩玉器,下到针头线脑,有淘换到宝贝的,也有作假蒙人的。到了现在,市场早就规范了,鬼市变成个找乐儿的地方,不为买卖什么,就为寻摸点稀罕玩意儿。市场管理处每逢周三周五开放夜场,到十二点关门,且这儿起才算真正的鬼市。买主和卖主一时散不了,一些没摊位的主儿也会陆续过来出摊儿,天越晚越热闹。

小文看上的正是这个,可是来得不巧,还得等两天才到日子。三环寸土寸金,找不到便宜的住处,小文又花了不少时间,往东走到四环边上,才找到一个便宜的招待所,八人间,一个床位三十。

白天小文走一个多小时去潘家园,找跟纸有关系的买卖,扇面、字画、装裱一类的,挨家打听行情,顺便也问问鬼市上的讲究。

到了周三晚上,他不敢去太早,怕市场管理员杀个回马枪,盯到夜里两点才进场,这时市场的灯都熄了,有些卖主备着小灯,都不太亮,为的是让买主瞎摸合眼地看不准货。摊儿上摆的五花八门,锅碗瓢盆,桌椅板凳,珠宝首饰,笔墨纸砚,乾隆用过的痰盂,马云敲过的键盘……

小文没有灯,找了处挨着路灯的地方,他的货就是几张纸,拿在手里看不出是卖主,便把背包放在地上,纸放包上,又找了两块石头压住。

夜已深,买东西的人也见少,三三两两的,在摊位中间穿梭。小文眼睛盯着几个卖文房四宝的摊儿,要是有人去那里看纸,他便可以知道是个买主。

站了一个多小时,真就过来一位,有个三十来岁,身量儿挺高,路过小文时没注意,等迈步过去才反应过来,“哟,还有卖棉纸的呐。”小文一听,知道碰见内行,赶紧招呼。

那人蹲下看了看,点点头,问道:“好,好,怎么卖的?”

小文赔笑道:“咱们这个是纯手工纸,这是样品,实际按您的要求订做,至于价钱可以再商量。”

那人说:“我要不了那么多,就你这几张,给个准价儿。”

小文听了有点失望,原来对方只要几张纸,这就犯不上跟他做生意,又不能把样品全卖出去,有心不卖,又一想,你在这儿摆摊,别人要买你不给,那算怎么回事呢,而且前两天吃面花掉了不少路费,卖两张纸也能填上亏空,便说:“这纸我得留两张,这样吧,五张您给一百块钱吧。”

那人听完吓了一跳,敷衍着说:“值,值,我再转转,再转转。”说完也不还价,转身就走。他这走得突然,小文一时没想好要不要喊住他,犹豫的工夫那人已经遁入黑暗,小文又想,走了也好,既然他能看上这皮纸,说明大城市识货的人多,不卖给他不见得是坏事,没准能等来大买卖。

没想到过了一会儿,那个中年人又转了回来,讪笑着说:“还是你这纸好,我再好好瞧瞧。”说着拿起纸来对着路灯仔细瞧,一边跟小文搭着话。正这时候,那边又走过来一个老头儿,看他俩聊得起劲儿,也凑过来看热闹,中年人现学现卖,给老头儿讲这皮纸的好处,老头儿接过纸也对着路灯看。中年人问小文:“便宜点儿?”小文摇摇头说:“不打价。”那人于是挺遗憾地走了,老头儿又跟小文扯了两句,没多大意思,放下纸也走了。

这时天边已经泛白,市场里的人开始散场,再过一会儿就有人来打扫,早上还要开市。

小文再没等来一个买主,也准备回旅馆休息。他拿起皮纸要往包里装,突然一个激灵,发现手里的纸变了草纸。他这才明白中年男去了又来,是为了和老头儿联手偷他的纸!

小文一下哭了出来,这几张纸可是他的命根子,也是师父和全村的希望,就这么丢了,他该怎么跟大家交待!又想,倒也不用交待了,根本也没脸回村了。默默地哭了一会,他冷静下来,抹掉眼泪,看着周围逐渐离开的摊主,一个个神情疲惫,谁不是为了生存在挣扎呢。不能就这么放弃,他想,对方不会只缺这三五张纸,下次一定还会再来买,只要周五过来守株待兔就能抓住他。

小文熬了通宵,不管心情如何不好,也已经累得睁不开眼,回旅馆睡了小半天觉,又睡不踏实,刚过中午就起了床,样纸虽丢了,可还得接着找买主,于是收拾一下又奔了市场。

远远的,他就看见旧货市场的牌楼外面围着一圈人,走近一看,竟然正是中年男和那老头儿!他气得直想冲进去跟他们打一架,最终还是忍住了,藏在人堆里先看看那俩人在搞什么鬼。

中年男说了:“这茅台啊,它得发酵,您说是不是?”

老头儿捧着:“这话您说了。”

“可是呢,也不能沾太多空气。”

“怎么办呢?”

“就得拿这棉纸裹。”

“老祖宗的主意。”老头儿冲周围人点着头道。

“80年代以前啊,茅台都用纸裹着。”

“这是真的!”

“您各位上眼啊,我这可是正宗的老茅台。”说着话,中年男把手里的纸包托到围观的人面前晃了一圈,“您就光看这层纸,真正贵州古法造纸术,专供茅台,看看这纤维,冲这纸它就假不了。”

小文这才注意那人手里的东西,敢情就是用他的皮纸包着的一个瓶子,纸上面还印了个大红章,写着“贵州茅台酒”。不用问,那酒要是真的,中年人也犯不上偷他的纸。这是最让他难受的,这么好的手工皮纸,包了假酒,成了骗子的帮凶。可是纸已经弄皱弄破了,还盖了章,要回来也不能作样品了,兴许教别人怀疑这纸不是他做的。既然纸要不回来,好歹把钱要回来,总不能白送了他。这么想着,小文往空当里挪了挪,好教中年男看见。

那人果然注意到小文,抽空钻出人群,把小文拉到一边,讪笑着说:“嘿嘿,兄弟你看,我这也是让这纸发挥更大价值不是?”

小文铁青着脸说:“别废话,给钱。”

那人说:“真不是我不想给,你要价也太高了……”

“你个卖假酒的缺钱么……”

“你别嚷啊!”那人赶紧让小文闭嘴,“得,得,给你,一百,拿着……”

“什么一百?五张一百,十张二百!”

中年男咬着牙说:“二百就二百,给你,咱俩两清了啊,别跟我这搅和了!”

小文拿了钱往回走,走了没多远,又想,这钱是我卖纸得的,又不是收了他的好处,他卖假酒哪能放过他?于是转身去了市场管理处,前因后果一说,管理员说:“行,交给我们吧。”又拍拍小文肩膀,“要我说啊,你就不该来这儿,这地界没有正经玩意儿。你呀,趁早奔琉璃厂,上那儿问问去。”

5

琉璃厂是一条文化街,都是卖文房四宝的,跟马连道和潘家园大不一样——全是坐商,大买卖老字号。卖纸的虽多,上家儿可都是几十年的熟脸儿,小文穿得破烂,又一个星期没正经洗澡,走哪儿都不受待见,何况他连样品都没有。

转来转去,甭管大小买卖,小文就没见着一个主事儿的,自然谈不上什么生意。一路走出琉璃厂,拐进了杨梅竹斜街,把口儿有一个小门脸,跟个杂货铺差不多大,有个大叔坐在门口的板凳上摆弄折扇,小文猜这人肯定是掌柜的,便上去搭话。

北京人爱闲聊,那掌柜的正闲得难受,跟小文聊得挺投缘。小文手里没有样纸,可还有那个茶叶包,便拿出来给掌柜的过目。掌柜看了连连点头,说:“不赖,不赖,东西地道!”然后又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说,“地道是地道,我这庙小,装不下啊。”

小文请教道:“那您给指条路?”

掌柜说:“你要想走量,得去那边,”他指指琉璃厂,“可是那边吧,你光靠地道不够,你得有名有号。”

小文想起村长也是这么说的,忙问怎么能出名。

掌柜苦笑一下说:“我要知道怎么出名,我也搬那边去了。”

俩人一起望向那边,路灯刚亮,琉璃厂大街灯火辉煌,更显得这边的小胡同黯淡。掌柜的突然一拍大腿说:“你看我这记性,怎么把这事儿忘了。”他转身进了店铺,翻了半天,拿出一张名片递给小文,说,“故宫有个什么殿在翻修,听说需要高丽纸,高丽纸你知道吗?”小文摇摇头,掌柜的接着说,“其实连专家都不知道,不然也不会跑来琉璃厂寻摸。既然叫高丽纸,那应该有年头儿了,你也是古法造纸,可以去碰碰运气,这要是中标了,那不是一下就出名了吗!”

小文大喜,千恩万谢收下名片。就近寻了个招待所住下,第二天一早就给负责人打了电话,接电话的正是曹主任,但是不巧的是,他去了安徽出差,便告诉小文先去故宫的文保部登记,等他回来再说。

原来曹主任听说安徽有古法造纸的传人,这两年已经跑了四五趟去寻纸,小文心疼长途电话费,没跟曹主任说明白,便匆匆挂断,这让他留下了终生的遗憾。

再说小文拎着茶叶包奔了故宫,接待他的是助理小张,听说小文是贵州来的,心想高丽和贵州离着几千公里,就算造纸工艺差不多,恐怕也不是一种东西。便问小文:“你知道高丽纸吗?听说是由绵茧造的。”

小文想起师父平时给他背的那些《天工开物》,笑了笑说:“据古籍记载,坚固的皮纸,扯断纵文就像是丝绵一样,所以也叫绵纸。您说的高丽纸我没听说过,但是绵茧纸我是知道的,其实这是文人的一种比喻,形容皮纸洁白柔软。您想想,蚕茧是造丝绸的,丝绸多少钱,纸才多少钱,怎么会用蚕丝造纸呢?”

小张听他说的头头是道,倒像是有两把刷子,替他登记在册后,跟他说:“行了,样品放这里,您就回去等通知吧,估计得等一阵子才能有结果。”

小文连忙把那包茶叶放到桌上,小张一看就不乐意了,问:“您这是几个意思啊,咱可不兴送礼啊。”

小文讪笑着解释:“路上出了点儿事儿,样品丢了,您受累,凑合用这包装纸吧,一样的东西。”又说,“这茶叶我也没别处放,总不能扔了,您就收着吧,就当做好事,帮我减轻点负担。”

小张无可奈何,把茶叶放在一旁,算是收下了,不过在登记册上备注了一条“暂无样品”。

6

小文从故宫出来,不知道曹主任要多久才能回来,只好先打道回贵州。这一趟北上,结果说不上好也说不上糟,虽然进了趟故宫,但是远水解不了近渴,没有订单还是开不了工。他心里忐忑,不知道怎么跟师父交代。

进了村口,没走多远就碰见了村长,村长先是一喜,离老远就打招呼:“小文都回来啦?看来挺顺利吧?”小文还没开口,村长又说,“刘师傅身体不太好,你快回去看看吧,回头再说非遗的事。”

小文听了不敢耽搁,直接奔了师父家,一推门,就觉得屋里死气沉沉的,再一看,刘师傅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好像只有出的气儿没有进的气儿。

小文吓得腿都软了,踉跄着扑到床边,好在师父睁开了眼,虽显着虚弱,倒还有点精神,头一句话先问找着买主没有。

小文剪断截说,报喜不报忧,只告诉师父样纸送进故宫了,等着专家鉴定。刘师傅一听,病倒好了一半,登时坐了起来,这就打算开工造纸。

“您先别急。”小文把师父按住,“您这怎么回事啊?才半个多月,瘦得都脱相了。我刚碰上村长,他说您病得不轻。”

“我没事,没事……偶尔咳嗽,老毛病了。”那咳嗽像在等人提,话刚说完,刘师傅就猛烈咳了一阵。小文只有造纸时跟师父在一起,平日得外出打零工,不常在师父身边,一时也想不起究竟有没有这个“老毛病”。

刘师傅坐不住,非得马上开工,他相信自己的皮纸没问题,肯定能入选。小文拗不过师父,只好扶着他起来,说:“那咱先去村委会汇报一下,还有点麻烦事得村长帮忙呢。”

“哦?什么事?”

“故宫那边跟我说,这纸是用来糊墙的……”小文解释不清通景画是什么,又觉得说糊墙不太好听,想了一下才接着说,“用来衬画的,很大的壁画,所以得用八尺的纸衬,可咱现在只能捞四尺的。”

刘师傅愣住了,他家的抄纸槽和抄纸帘都是单人使用的,想要捞八尺的纸,就得有更大的工具,还得两人共同操作。前一个事儿要钱,他没钱,得找村长;后一个事儿要人,他一辈子都是一个人捞纸,现在要合作,少不得练习,可是身体还吃得消吗?再者,故宫的大单子,两个人恐怕也不够用,还得再找两三个人,这事儿也得找村长。

两人立刻奔了村委会。一听说故宫,大家都沸腾了,村长当即拍板借钱给刘师傅扩大生产,至于人手,村里没有多少劳动力,只好让师徒俩受累先干着。尽管小文一直强调还得检测,但大家——包括刘师傅在内——都觉得这事已经十拿九稳。

村里的木匠立刻开了工,打造大号抄纸槽;村长从县里请来大夫帮刘师傅调理身子,好教他早日开工;村民们也都兴致勃勃,有钱的入上一股,没钱的送来点大米白菜——已经是村里的好东西——不为挣钱,为的是皮纸进故宫有自己出的一份力。

最忙的是小文:小文在山上,砍构树,砍了一棵第二年能再生出三棵,取之不尽;小文在河边,剥树皮,去掉两层,取最内层网状纤维晾晒;小文在河里,泡树皮,教它软化,南皋河水的弱碱性还能去除木材中的焦黄;小文在洞里,煮树皮,用石灰水煮上七天七夜,煮成浆糊;小文和师父一起,舂树皮(或者叫浆糊),小文用木碓捣,刘师傅把石臼里的烂泥划拉到中心。

烂泥浸水,纤维分离,得到悬浮液倒入纸槽,便是捞纸环节。20公斤的抄纸帘,舀水,抬帘,纸纤维留在竹帘上形成一层泾纸膜,减一分嫌薄增一分嫌厚。最后,把它倒在板上,一层层叠起来,挤出水分,烘焙晒干,才有了那薄如蝉翼、千年不腐的皮纸。

捞纸本是一人的工作,师徒二人都是个中好手,使唤竹帘仿佛使唤手臂。如今换了大号的抄纸槽和抄纸帘,俩人得对举荡成,可是多了一双手,谁都觉得别扭。

这抄纸讲究的是纤维和水流方向一致,你这边推快点,他那边水流就乱了。纤维不均一时又看不出来,得等晒干后才会发现一边薄一边厚。其实也不明显,但刘师傅是老匠人,容不得一点马虎,非教小文跟他一起多练习。

俩人慢慢推舀,小文喊着口号,好教俩人频率一致,可是刘师傅总忍不住咳嗽,不光节奏会乱,甚至手抖得抓不住竹帘。俩人原本一个小时能捞出二十多张纸,现在合二为一,可只能捞出三张。

又练了半个月,速度还是没长进,刘师傅苦笑着说:“老啦,不中用啦!”

小文安慰他说:“不碍事,咱慢点捞,现在就攒起来,不怕人家来要货。”

师徒俩忙起来便忘了时间,村里人可是没忘,三天两头的,总有人来穿洞打探消息。等到了两个月头上,村长也绷不住了,把二人叫到村委会,问小文:“故宫那边有信儿没有?你要知道电话你打去问问啊。”

其实小文早就想打电话问,可又不敢,他估摸着时间,曹主任早该回北京了,那么检测结果自然也就出来了,一直没通知恐怕凶多吉少。

一语成谶,电话拨过去,故宫那边回复说已经选中了安徽的桑皮纸。

小文傻了眼,村委会也陷入死寂。

刘师傅自言自语道:“我知道桑皮纸,比构树纸晚了好几百年,技术总归是会好点儿吧。”

“话不能这么说啊。”村长说,“咱们可投了不少钱了,现在是又没名又没利,这算为谁辛苦为谁忙啊……”

一时间,大家全都唉声叹气。小文更是仿佛捅了天大的娄子,低着头红着脸,好像被罚站的小学生一样搓着双手。

刘师傅走过来,拍拍小文的肩膀说:“山外有山啊……技不如人不碍事,咱继续努力,至少把这八尺的皮纸捞好!”

7

小文回贵州一个多月后,曹主任才从安徽回到北京。小张一看他满面春风,就知道这次有了成果。果不其然,曹主任在大别山里找到一位制作桑皮纸的传人,终于带回了古法的手工纸。

纸被送到国家图书馆的古籍实验室检测,没几天,实验室的易老师带来了结果,俩部门开了个研讨会。易老师对纸张比较满意,各项指标都接近了乾隆时期的高丽纸,原纸的强度极高,耐折次数高达九千次,这桑皮纸虽稍有逊色,但也能有六七千次,完全够用。

曹主任心里的石头落了地,修复工作总算有了着落。人逢喜事精神爽,他觉得茶水都比平时好喝,易老师也赞同,说这茶叶的确多了些树木的清香。那茶叶正是小文用皮纸包过的毛尖,其实跟普通茶叶没多大区别,但是易老师常年跟纸打交道,对此十分敏感,而曹主任近两年一心都在纸上,对易老师这种纸张专家的话自然格外推崇。

等散了会,小张非让曹主任把小文送的茶叶拿走。主任倒没推辞,揣着茶叶筒回了办公室。喝了一阵后,茶叶见了底,曹主任觉得这茶喝得还有点上瘾,想再买点儿,问小张这个茶叶是什么品种,也说不明白,只知道是贵州的茶。曹主任只好带着剩茶叶去了马连道,找来找去,找到一家叫“黔之茶”的铺子,便进店打听。

老板一看曹主任带来的茶叶,就说是都匀毛尖,给他沏了一壶作对比,曹主任品了半天,觉得不对劲,老板笑道:“您这是心理作用,头回喝好喝,老惦记着,再喝就不是那个味儿了。”

曹主任非得较真,问老板这茶叶怎么选的怎么炒的是不是有秘方。老板是个二道贩子,哪懂得那么多,被问得招架不住,便有点不耐烦。冷不丁地,他想起小文来,于是一拍大腿,忽悠曹主任说:“您可说着了,您这茶叶确实有秘方——就在一张纸上!”

老板添油加醋吹了一通古法造纸,曹主任于是也想起给他打过电话的小文,没空再管什么茶叶,跑回办公室找小张。小张说的确有这么档子事,那人讲得挺专业,但是没带来样品,后来又有了安徽的桑皮纸,因此没再提这茬儿。

曹主任一想也是,安徽那边订单都下了,确实没必要节外生枝,这事也就过去了。

转眼到了第二年开春,国家图书馆有一批古籍需要修复,易老师来找曹主任,想让安徽的王师傅帮忙做一批桑皮纸。曹主任挺为难,通景画对褙纸的需求量很大,王师傅这种古法造纸的小作坊,光是供应倦勤斋已经力不从心,哪儿还腾得出手来?

想了半天,曹主任想起小文,告诉易老师说:“去年有个贵州的皮纸在我这儿登过记,也说是古法造纸,就是不知道质量怎么样,要不你去问问他?”

尾声

又到盛夏,小文把构树皮浸泡在南皋河里,拎着一瓶酒上了山,在构树丛里,有一座坟,前一阵小文把三年生的构树砍秃了,它便露了出来。

小文走到坟前,先鞠了躬,然后倒了三杯酒,对着坟说:“师父,我来看您啦,今儿来是有几个喜事,这三杯酒您可一定得喝。”

他端起一杯,对着墓碑举起,再洒在坟上,“头一个事儿,咱买卖开张了,国家图书馆,修古书,流传千古,咱这纸可真正地传承文化去啦。

“这第二件事,就是那个非遗认证,村长说对了,咱这纸被国家图书馆选中,算出名啦,省里决定帮咱们申报,还是国家级的!还得选个什么传承人,您不在了,他们就只能让我来当。唉,您说说,我何德何能啊。”他鼻子一酸,有点说不出来话,抹了下眼泪,“只有您才是这行儿的代表,是祖师爷……您放心,我一定教别人都知道您的名字。

“要不说人怕出名呢,非遗这事儿一出吧,咱名气就更大了,这不嘛,茅台镇上已经有几个酒厂找过我了,说需要封口用的纸,想跟咱长期合作。当然了,包酒瓶——对了,这回包的是真酒——比修古书可能差点意思,但是挣钱啊,而且人家要的多,我一人做不过来,打算再找俩帮手。古法造纸是您家祖传的手艺,我得先跟您汇报一声,不过,您一直想的就是要把这手艺传下去,肯定不会反对吧。”

小文举起最后一杯酒,洒在坟的旁边。

“最后一个事儿,”他抬头望向远处的群山,“国家要给咱修铁路了,到广州的,听说那铁路会架得比山还高,一下子就能飞到山的那边。咱的纸总有一天会走出大山,走向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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