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儿,新年就要过去了。
现在的新年,年味儿没有那么浓了。虽然各家各户也都照样置办年货,打扫庭除,蒸豆包馒头,贴窗花春联,放烟花鞭炮,但总觉得缺少点儿什么,年味儿淡淡的。或许是日子越来越好了吧?家家户户平时也有大米白面吃,不那么热烈地盼望新年的那顿丰盛餐宴了。
立春按习俗去杨亚飞家串门去了,趁着卫生所还没有正式营业,打算在杨家住几天。过年这几天,是李玉花最为奢侈的假期。她不再忙碌各种没完没了的活计,早餐饭毕,就跟同村要好的几个妇女去打扑克牌,一种叫做升级的四人玩法,一玩就是一整天。立秋和立冬有足够的吃食,也不需要大人惦记,东家跑西家窜,跟一群小娃娃玩在一起,小鞭小炮声四处响,不到饭点别想抓住他俩的影儿。周山则更为放肆,干脆把几个要好的老哥们引进家里,滚热的茶水伺候着,冻梨冻柿子随便吃,坐在炕上玩一种叫做‘勾鱼’的扑克,烟雾缭绕,吵吵嚷嚷,好不热闹。
立夏也自由了,周山也不看着她写作业了。她想,除了吃好吃的,这是过年于她的最大的好处了。
自从腊月二十八那天下了一场大雪之后,天气就一直特别好。一天胜似一天暖和,晴朗就不必说,那太阳真叫个红彤彤,火辣辣。这天气还真是应节气,过了立春,真就明显不一样了。
远处的大地和近处的菜园里还是一片白雪皑皑,但院子里和路边的积雪却开始慢慢溶化了,到处淌着黑黑的泥雪水,说春风化雪于无形处倒是错了。树枝上的麻雀叫得更欢了,院子里跑着的母鸡仿佛也比以前增加了几分活泼,空气好像也新鲜起来,到处都显出了春天的活泛气息。
立夏站在窗根底下晒了会儿太阳,眯起眼睛看看湛蓝色天空,远方白雪皑皑的大地,纵横交错的林带,错落有致的村居,觉得眼前的景色简直就是一幅天然的水彩画儿。只有乡村才有这样自然清新的画面,在城市里,完全是人工雕琢的造作和乌烟瘴气。
想到这儿,她突然有了一种想要出去走走的冲动。自从放假回家,她一直闷在家里,天冷得很,作业又多。除了去姑姑家看了看,几乎再没出门。自己生长的地方,这个小村落,她都快忘了长什么样了。
虽然暖和,但春风入骨,还是觉得有点儿冻耳朵。立夏穿上外套,把粉色的长围巾搭在脖子上,就出了门。
二队的整体构成结构很是奇特。它坐落在哈大公路的路边,一条主道直通村子正中间的生产队大院。村头除了一排整齐的房屋,还有一个巨大的土坑。在夏天的时候,就成了一条小河。坑沿上杨树和柳树杂乱无章地林立着,倒也不失为一道风景。过了土坑,有一条小路通往小学校,然后便是整整齐齐的四排民居了。四排民居到了生产队大院处终结,再往前,便乱成了一团。没有人考究过当时建房者是如何打算的,但见那些房屋行不成行,竖不成竖,你挨着我,我挤着你。村居间的小路通往什么方向的都有,总之没有正方向。整个村子的面貌到了这里便换成了另一个格局,于是这里被人们称为裤裆街。
立夏从家里出来,绕过黄土坑,从村头开始往里走,她想要把自己从小长大的村子好好走上一遍。人们还沉浸在新年的氛围之中,大人们几乎都在家里各种玩耍,街上几乎都是小孩子,这让立夏很放松。不必不停地搭话,也不必被人指指点点。
阳光更加明媚了,暖风又带了一点冷意,这令立夏很惬意。村子的主路并不泥泞,街面上的雪早已经被扫到两边,堆成若干小雪山。在娇阳和暖风的攻击之下,雪堆上淌下来很多雪水,淌到路面上,但总是有下脚的地方。立夏手插在兜里,慢慢向前踱着,认真地欣赏着。她知道,以后,自己将永远离开这里,去往一个理想天堂,这样闲逛的机会不多了。
她一路向前走着,遇到了两个挎筐拾粪的老人,经过了几群聚在一起玩游戏的小孩子。她听到了几间房屋里传出的欢声笑语,还有身后淘小子故意扔到她脚下的小洋鞭儿。哦!这样的生活真惬意啊!如果可以没有理想,就安心这样的生活也还好吧。春种秋收,夏天享受新鲜的瓜果蔬菜,冬天享受温暖的老婆孩子热炕头。陶渊明那样的大隐,是不是向往的就是这样的生活呢?
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
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
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
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
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
他的诗里所描述的幸福生活,难道不就是眼前自己所看到的田园生活吗?可是,现代人,又有几个能有‘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心境?比如自己,还不是辛辛苦苦地一个劲儿地往前奔?
这样想着,立夏真的就没有了在学校时奋发图强的心境,仿佛神不知鬼不觉地被什么把心思抽去了一部分,变得空灵起来。她向前走着,越过了生产队的大院儿,来到了裤裆街头。往前一看,那横七八岔的小路个个泥泞不堪,看样子下大雪时根本没有人清扫过。再看那些房子,却也是大多破烂不堪,有那么几家,竟然连个像样的围墙都没有,远远地,可以看见一只黑猪里里外外地横行霸道。哦,这里是这个村庄的落后部分了。看来,社会上的任何群体都是一样的,有先进就有落后,有高端就有低能。就连这个小小村庄也逃脱不了这个规律。过日子上进心强的,恐怕都不肯住在这个乱糟糟的地方,而愿意住在这个地方的人,又恐怕全是混日子的吧?
立夏低头看了看自己干干净净的新鞋,这可是妈妈年前才给自己做成的。黑色灯芯绒的鞋面儿,雪白的手纳的鞋底儿,周周正正,怎么能踏入那样肮脏的雪水中呢?看来,看遍全村的愿望是不能实现了。转回头来,正打算往回走,却见孙志平蹽开一双长腿,从生产队旁边的院子里跑了出来,向自己跑过来。
“周立夏,你怎么到这边来了?”孙志平跑到立夏面前,气喘吁吁地问。
“我就是没事儿闲溜达。倒是你,你怎么会从那个院子里跑出来?”
“我也是到亲戚家闲逛呀。刚才从窗子里看到好像是你走了过去,就跑出来看看,果然是你。”孙志平高兴地说。
立夏四下里望了望,街上仍然没有什么人。之前立春给她的警告让她心里很是不舒服,她自己倒是没什么,可是她真的不想给孙志平带来什么不必要的伤害。
“哦!本来我是想好好把咱们村子看看,绕着走一圈的。可是你看,前面的路泞成那样,我不想走了,干脆回家算了。”
孙志平听了,连忙说,“不如我带你从我家亲戚院子里穿过去,从后面那条道走,就好多了。阴凉处的雪根本都没有化。然后沿着林带就可以绕到村子另一头。我陪着你走,好不好?我正好有话要对你说。”
虽然孙志平的提议很诱人,但立夏决定拒绝他的好意。俗话说没有不透风的墙,自己若和孙志平绕出那么远一起走在村边,被人看见了,传出去,可能更不好听。都还不如光明正大地走在村子里。
“不了,孙志平,我有点儿冷了。不如你送我回家好了,有什么话,正好路上说。”
“也行,那走吧。”
于是两个人沿着主街一起往回走。立夏侧头看了看孙志平,问道,“想跟我说什么?”
孙志平仿佛欲言又止的样子,又往前走了一段,才开口说道,“立夏,过了年我就十八了,也算长大成人了。我可能跟我表哥出去,跟他去学瓦工活。要是出去的话,可能好久都不回来,就会好久都见不到你了。”
“是这样啊,其实是件好事呀。你可以学到赚钱养家的本事,将来,你可是一家之主呢。我的学习也会越来越忙,也不会常回家的。就算你不出去,也很难见到我的。”
孙志平听到立夏的话音里,并未有一点点因为见不到他而伤感的意思,心里一阵发凉。勉强笑了笑,说道,“可不,还真是。呃……立夏,有句话我想问问你,你能实话实说吗?”
“你问吧,我跟你有什么不能实话实说的?”
孙志平又是犹疑了一下,但还是问道,“年前我去看你,你给我讲你们学校的事儿的时候,提到了十几次佟鑫这个名字,我一直在想,你是不是喜欢那个叫佟鑫的?”
立夏猝不及防被他击中要害,头嗡的一声,脸顿时红了。自己那么一会儿的工夫竟然提了佟鑫十几次?自己怎么没感觉到?孙志平怎么就感觉到了?
孙志平太了解立夏了,从小一起长大,她什么也瞒不过他的。一看她慌乱的表现,就知道,他猜对了。他在心里,凄冷地笑了。
“立夏,你不用说了,我知道了。祝福你啊!”
立夏镇定了一下自己,嗔道,“孙志平,祝福我什么呀?我是挺喜欢他的,可是我现在的主要任务是学习。在学校里,大家比的是谁更努力学习,谁能考上更好的学校。个人感情的事儿,连想都不能想的。在咱们这儿,可能十八岁就有人谈婚论嫁了,可是在城里,十八岁还都是小孩子呢。”
孙志平点头表示同意她的说法,不再说什么,只是不时地侧眼看看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女孩。她的心里完全没有他,这个他早该意识到却一直回避、直到今天才确认的信息让他有一种苦涩得想哭的感觉。那天晚上,他回到家里,又遭到爸爸的一阵责骂。他理解自己的爸爸,老爷子太好强了,太注重脸面了。他怕被人耻笑自己的儿子瘶蛤蟆想吃天鹅肉,他怕被周山瞧不起。
孙志平答应爸爸不再去周山家讨嫌。夜里,他躺在被窝里,回想着立夏的一颦一笑,回想着她提到佟鑫那个名字时的喜气洋洋,手舞足蹈,嫉妒得快要发疯,难过得心都快碎了。
抬头看,已经到了立夏家的后院。孙志平想起了周山阴冷的脸色,也想起了自己爸爸愤怒的神情,还有立夏听到那个敏感的名字绯红的脸颊,一下子就停下来。
“进屋坐一会儿吧。”立夏说。
“不了,我得回家了。立夏,你开学的时候,我就不来送你了。说不定哪天,我就跟表哥走了。”
“那行。以后,你可以给我写信的,一中一年二班。”立夏并不挽留,挥手跟他告别。
孙志平在往家走的路上,到底没有忍住泪水。立夏的人和心,从此永远离他远去了。他不该再来找她,他该面对自己的现实,去走属于自己的路。九年的情谊,自己一厢情愿的梦想,将永远埋在心底。
泪水模糊了视线,他抹了一把,可是泪水还是不听话地顺着脸颊往下流。青春苦涩酸痛的泪水啊,就尽情地流吧!又有谁没流过青春的泪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