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每个人的记忆里,都有这样的
她,她们吧。
我叫刘峰,在文工团里,她们又叫我“雷又锋”,美曰其名,又一个“雷锋”。作为我们营地的“红楼”里,我补过墙壁,天花板。堵过耗子洞,钉过门鼻眼,拆换过被白蚁蛀烂的地板条。连女兵澡堂里的挂衣架歪了,我也进去敲打过。这大概来源于我苦难的童年吧,在山东的一个穷县城里,我看到了光着腚的穷人们。
所以在我心里幸福感显得很简单,小到捡食堂破皮的饺子吃,大到可以让出大学修学的机会。
我当选了学雷锋标兵,军区代表,去北京参加了大会。可是我也有爱的人呀,她是我们的主唱演员,脸庞白净,身体轻盈,当我第一次听到她唱《一条大河》的时候,林丁丁这个名字就注定住进我了的心里。她成长在上海的小资产家庭中,体弱多病,走路如弱柳扶风。她也爱哭,总是显得梨花带雨惹人怜,我给她做甜品,默默照顾她,保护她,用一种疼到柔肠化水的爱。这样一直过了好多年,我放弃了可以有锦绣前程的机会。
为了不影响她进步,我想着,等哪天,她的入党申请书通过了,我就可以和她表明心意了。
也许我该永远记住这天吧,以前家里人是木匠,所以那时候送给班长的新婚礼物,是我手打的沙发。红色沙发做好的时候,没想到请来观摩的人居然是她,而我又刚好拿到了她的入党申请书。坐在沙发上织着毛线衣的她,对我说:“你真棒。”这么多年来,我努力地获奖成为标兵,拿到三等军功的勋章。无非是希望在人群中,她能一眼就看到这样的我。原来我巧妙的双手和善良,也可以在她眼里熠熠生辉。
我觉得机会到了。
于是我和她表明了心意。我告诉她,我放弃进入大学进修不肯离开的原因,是因为我一直在心里爱慕着她,我一直在等她。等着她的申请通过,我以为她也是爱我的。记得有一次在营房里,她看到沙发旁的一堆烟头,大声地说:“好呀,你居然吸烟!”在有了心事的我心里,却是一种亲近的关心在里面。
然后事实却是,我伸手摸她的脊背,她大叫着:“救命!”我第一次知道,自己的爱是恶心,是窒息。然而总总的总总,都是因为我是“活雷锋”。
木匠可以追求她,医生可以,摄影师也可以,甚至连厨子和看门的大爷都可以追求她,而我不行,我是一个因为善良被施舍过万千荣耀,斩获了头衔奖牌,和许多上级人士握过手,得到过成堆感谢和赞美的人。可这所谓的荣耀到头来也是一种无情的阉割,这样荣耀包裹的我,在林丁丁,甚至所有人眼里是一个不配拥有正常人性欲念的雕像。
我明白了。
早在我蠢蠢欲动地去表达爱意之前,就已经被判处终身与爱无牵连。我这样一个高大上光伟正的人,怎么配和肉身凡胎一样在“小我”中得到享受呢。也许从未真正相信过我的高大上光伟正,人们都在期待光环背后的期我原形毕露后的丑态百出,因为他们认定了那是我的的皮囊,只有在血肉模糊之中辨认出我和其他人一样的无耻和龌龊,才能心满意足。所以当林丁丁告发了我,所有人的批斗才会那样理直气壮,那样正气凛然。我屈辱地低下了头颅,流淌着汗水和泪水交织在一起,变成被人背叛后深深的惭悔。我的所做作为,屠杀了努力铸造的自我。
那一刻,我已经死了。日后的战场上我孜孜不倦地求死,可一直还活着,活着丢失了那条触摸过林丁丁的手臂,变成了一个残疾。
也许这样我的人生才是没有污点的完美吧,我恨林丁丁吗?
我只怪那个年代对英雄人物们偏执的追捧,导致大家只能看到他们的博爱,而看不到他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他也有七情六欲,也有私心。这不是林丁丁的错,应该是那个年代的问题。所以对一个好人做出这种事感到恶心。也许林丁丁不是对我感到恶心吧,只是对“活雷锋”走下神坛有一种错位感。
很多年之后,郝淑雯说,如果当初我摸的不是林丁丁,是她的话,她一定不会喊救命。我只是笑了笑,看着照片上嫁去国外发福的她,眼里是一切岁月终归平静的温柔。
那片笑声让我想起我的那些花,我曾以为我会永远守在她身旁,今天我们已经离去在人海茫茫。
我想,我的芳华,早已随着第一次林丁丁唱《一条大河》的时候随时间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