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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诺是七月末的一天回到槟城的。2020年的雨,明显比往年多一点,槟城的夏天,一大半时间都被泡在雨水里。不是大雨,就那么润物细无声般,若有若无地飘洒着,让人有点透不过气来的感觉。
节气是中伏,气温还是微醺的,虽然有雨,但稍微动一动就汗流浃背。雨不妨碍出行,人们三三两两地从公交车上下来,衣着清凉,谈笑风生着撑起五颜六色的伞在商业街漫步。小贩们卖力地吆喝着,新鲜蔬菜、玉米棒子,瓜果和各种小吃,摆满了市场的两侧。
几乎是一夜之间,地摊经济的重新复苏,驱散了上半年疫情所带来的阴霾,槟城人又开始恢复到往日忙碌的生活中来了。
正是暑假,冷饮店门前排起了长龙。都是些年轻而稚嫩的面孔,买了果汁,站在人行道上心情愉悦地啜饮着。有俊男靓女挽着手从街头走过,街边法国梧桐树的叶子,被雨水冲刷得碧绿透亮。
不远处的音响店里,传来大欢的那首《多年以后》:看遍了世间冷暖真情被辜负,走遍了南北东西没停过脚步,人间的情人生的路,迷迷糊糊像一场赌注。 淡淡而忧伤的旋律和这样的天气融合在一起,倏间让人情绪低落。
槟城是黎诺的老家。他在这里出生,他十八岁以前的生活,是与槟城息息相关的。十八岁以后,他离开槟城去了南大,寒暑假还照常回来,但那份疏离感,在离开的那一天,就悄悄地在心里滋生了。当年他发誓一定要离开槟城,但那份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愫,也在时刻困扰着他。家在这里,父母在这里,还有,少年时他对异性暗生的第一份情愫,也在这里。这里,有他人生大部分的记忆,像大海里的暗礁,随时随地冲撞着他的心扉。
也许是平常的生活太过于忙碌,他不大去怀想关于槟城的一切。但在这个归来的雨天,所有的记忆都像潮水一样涌上心头。
槟城的变化挺大的!而他也不再是当年那个自负的少年。
他驾着劳斯莱斯汇入槟城的车流。他的出现,引起了好多人的注意。在等红绿灯的间隙,有人透过车窗对他不断地侧目。槟城不大,他们也许是好奇他陌生的面孔,也许是好奇这辆车不菲的价格。而黎诺并未注意到这些,在环城路漫无目的地转了一圈之后,他也不确定要去那里,他在等人。
等人的滋味是不好受的,等电话回过来的时候,黎诺才知道要约的人回老家了,下午才能赶回来。他在一个停车场里找了车位,在后备箱找到了一把伞,他决定步行,去自己的母校-槟城一中看看。
高考填报完志愿之后,他就再也没来过这里,二十年了,物是人非的二十年。
槟城一中是他的母校,也是他的伤痛,一旦触及,即便是到了这样的年纪,他的心也会隐隐作痛。门卫师傅上下打量着衣冠楚楚的黎诺,他顺便说出了周老师的名字,说自己是他过去的学生。
母校,已经今非昔比,基本设施和师资以及升学率稳居全市首位。二十年,槟城的任何一个角落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更何况这所让当地人瞩目的市级中学。
一中的大门已经重新修葺过了,看起来显得大方而且典雅。当年他就读的班级的校舍已经不存在了,新建的教学楼,学生公寓楼和实验楼鳞次节比。因为放假,操场和篮球场在雨水里沉默着,没有了平常喧闹和欢腾的景象。槟城一中点滴的变化,他也是通过一个人一直有关注的。他知道,无论走了有多远,他其实一直没有忘记这里。
脚下的泥水溅起来,他下意识地蹲下去,把裤腿挽起来,可泥巴已经沾满了皮鞋。这么多年,他改不掉走路太急的毛病,但他忘记了这是在槟城。槟城是黄土高原,晴天有土,雨天有泥,是槟城的一大特点。多年来,为了槟城的发展,市政府和环卫公司虽然竭尽所能的去改变市内环境面貌,但仍然难以达到理想的效果。再者,眼下是雨季,而且槟城到处在施工,是很难做到一尘不染的。
小时候,他是讨厌下雨的。
黎诺的家,是在距离槟城三十里之外的一个小山村,他是玩着泥巴长大的苦孩子。那些黄泥巴,曾经满满地占据了他的童年。
他从五六岁开始就帮着父亲下地种庄稼,打猪草,十二岁的时候,他就得一个人扶起犁耙。多少个暑假,当别人都在学校补课的时候,黎诺的暑假,都是顶着太阳在瓜田里渡过的。他喜欢那样独处的时光,在帮父亲干完活以后,他就可以安静地坐在瓜棚里读书。有月亮陪伴的夜晚,黎诺会常常读书到深夜时分。
小时候,他最大的愿望就是有一双新的运动鞋。 上中学以后,父亲买给他唯一的一双球鞋,他是装在包里的。下雨的日子,他常常是披着雨披,打着赤脚去槟城一中上学。深秋的雨水,刺骨而冰冷,这些他都能忍受,他忍受不了的是班上同学鄙视的目光。一个少年的自尊,在他赤脚踏进教室的那一刻,就已经完全消失殆尽了。
高中三年,他是沉默的。只有他优异的成绩才让人记起他叫黎诺。班里的同学,大多来自槟城本地,父母都是机关单位的干部职工。他们家境殷实,衣着鲜亮。只有他是农民的儿子,老实巴交的父亲,给不了他更多,他只有在农闲的时候,骑车走30里地来给他送干粮和咸菜。
班上的集体活动,他是不参加的,因为他买不起集体活动的服装。但他偏爱篮球,每当学习累了或是心情郁闷的时候,他就会去好好地打一场篮球。也就是在那时,他捕捉到了孟瑶的目光,那个在篮球场上用力为他喊加油的大眼睛女孩。
第一次感受到了一个女孩的关注,就像少年维特的烦恼,那一晚,他失眠了。 高二的元旦,他收到一张粉红色的卡片,署名是孟瑶。他没有勇气对孟瑶说什么,只是用心收藏了那张卡片。 流水一样的时间,一切都被学习冲淡了。当他们偶尔遇见,目光对视的瞬间,黎诺都淡淡地避开了!之后的很多年,他一直都觉得对不起孟瑶。
黎诺在记忆里努力地搜寻着。周老师的化学课,他挚爱的篮球,孟瑶的明信片,这些细小的片段,一幕幕像放电影一样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
......
记忆中最温暖的,大概就是作为班主任兼任化学课的周老师是偏爱他的。每逢周末下雨,他回不了家的时候,周老师都会把自己宿舍的钥匙和饭票留给他,他高中三年数理化课的复习资料,都是周老师免费提供的。周老师很像一个父亲,但是内向的黎诺羞于表达,他把这份关爱化为学习上的动力。
三年后,他考取了南大。他是槟城一中当年唯一一个考取重点大学的学生。
在离开槟城数年后的一个春节,黎诺未署名给周老师寄过一张汇款单,但不久之后被退回来了。
对于周老师,黎诺是愧疚的,他已经有二十年没有看见他了。最初的几年,他会在每年元旦的时候寄一张贺卡给他,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连寄贺卡都忘记了。他永远是忙碌的,最近几年的春节,他都会接父母去自己所在的城市团聚,槟城他是很少回来的。 仔细算起来,周老师也是一个年逾花甲的老人了。
黎诺今天要见的人,其实就是孟瑶。他欠她一个迟到的道歉,也许他当年懦弱的行为,曾伤了一个女孩的自尊,但这些并没有影响他们的友谊。离开母校的这些年,他唯一有联系的中学同学就是孟瑶,如今,他们各自都已经有了家庭。孟瑶现在在一中教语文,事业成功,家庭美满。
快晚饭的时候,孟瑶急匆匆从老家赶回来了。黎诺在一个餐厅里订了座,黎诺的出现让她显得有些惊喜和不安,他们毕竟有二十年没见面了。孟瑶的变化不大,她稳重而知性,浑身上下散发着一个事业女性的魅力。
餐厅的音乐流泄着,他们边吃边聊,不经意间,槟城已到了华灯初上的时分了。外面的雨逐渐大起来了,在斜射的灯柱里纷纷扬扬的洒落。他们的话题,聊到了当年班上的老师和同学,提起他们,黎诺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欢愉和放松。黎诺突然问到了周老师,他问孟瑶“明天可不可以做向导,陪我去看望一下周老师?”孟瑶的神情瞬间黯淡下去。
“周老师年初去世了”,孟瑶嗫嚅着。
“你说什么?”黎诺一瞬间呆若木鸡。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可以赶回来的”,黎诺的口气里全是责备。
孟瑶反唇相讥:“周老师说你是他最优秀的学生,那你为什么不早点赶回来,你为什么要在二十年后才回来”。黎诺一时语塞,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巨大的悲痛感像洪水一样吞噬了他。
黎诺喝醉了。平生第一次,他不是为了职场的应酬,而喝醉了!这一晚,槟城大雨如注。
喝醉了,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喝醉了,是不是人生就会没有负疚!
第二天,当他在槟城的一家酒店醒来的时候,他看到了孟瑶留在桌上的纸条:“明天,我带你去看看周老师吧,虽然有点迟!”
周老师的墓地,在槟城最大的一个公墓区。
槟城的雨,还没有要停的意思。和电视剧里所有悲伤的桥段一样,黎诺买了一束黄玫瑰献在了他的慕碑前。
墓碑上,周老师的照片看起来还是那么温和儒雅,而“周锦华之墓”几个字,像利剑一样直刺黎诺的心脏。他跪下去,久久都不愿起来。
黎诺后来从孟瑶口中得知,周老师是去年退休的,年前去儿子所在的城市探亲,染上了“新冠”肺炎,而不幸去世的。周老师的葬礼,所有的同学都去了,唯独没有他。
在留在槟城的几天里,黎诺都打不起精神来。他懊悔自己以往的不近人情,也为周老师的突然去世而介怀不已。他本来可以有好多机会回槟城,他也可以早一点来看看周老师。他们之间,那份沉甸甸的师生情,竟然被暌违了二十年。而人的一生,会有多少个二十年呢?
他离开的那一天,槟城出太阳了。车子的CD里一直放着一首歌:看遍了世间冷暖真情被辜负,走遍了南北东西没停过脚步,人间的情人生的路,迷迷糊糊像一场赌注。多年以后,会不会有人记得这个世界,我曾经来过。多年以后,我还能不能活着,请记着为我点亮心中的烛火。
黎诺离开槟城了,但他的心始终没有离开。他通过槟城市红十字会的疫情捐款通道,给槟城市捐款壹佰万元,用于抗疫物资储备。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担忧槟城的一切,他突然觉得,自己好像从未离开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