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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妳德环顾四周,一台台大型健身器械在闪光,慢慢咀嚼着落日的温度。很快会有一大波人拎着健身包,从附近的写字楼涌进来,占领这里,寻求被碾压的快感。她脱掉外套,只留一件青色斜肩运动内衣,打算练一练背肌就走。她临时推掉了今晚的私教课。
一位男教练经过说,呦,王教练,今天穿得这么性感,帮你拍张照?她说句滚开,接着一个大跨腿坐到拉背训练器上,两臂向上弯曲成弓形,攥住手柄,向下,向脊梁中心挤压,一下又一下。周围三面是宽幅落地镜,从哪个角度看,都躲不开她丰腴的躯体,大杯罩,圆润开阔的肩部,富有视觉冲击力的臀和大腿,像芝士牛肉汉堡一样软硬相间。这绝不是长期严格控食的女人能练出来的样子。她把注意力完全放在背部肌肉上,尽量不去想接下来和严陆息的约会。俩人是今早认识的。
这是与陈浒分手后的第十四个早晨。初春的空气透心凉,她手上那道伤口也像新抽出的嫩芽,一端是棕色线条,另一端是酒瓶碎片刺入最深的地方,伤痂微微绽开,血色若隐若现。两个不再有默契的情侣为了一点小事争吵,乃至动粗,对妳德来说,根本算不上打击。她庆幸自己反应快,要是被陈浒冲动之下扔来的酒瓶砸破脑袋可就麻烦了,说不定还会影响到本月的教练评优。
此时,她正坐在一家餐厅的户外,桌上摆着一份鸡肉芝士卷,金枪鱼蔬菜沙拉和一杯黑咖啡。她工作的健身房就在马路对面一栋高端写字楼里。
她注意到一个年轻人,也许是他神情羞涩,四肢纤长,证明他内心平静且和善;也许是他的眼镜镜片发污、刘海过长乃至遮住整个额头,证明他不是一个有狂热运动习惯的多巴胺青年;也许是他把一只俊逸的陨石边牧犬拴在身旁的栅栏上,狗顺服跪坐,时不时向走进餐厅的主人张望,证明他是一个可靠的驯狗人;也许他恰好选择了与她一模一样的早餐,又恰好坐到邻桌,足以证明她本人,王妳德,强大的意念无所不在。她清楚记得,两周前她拔出手上的茶色玻璃碎片时,鲜血不止,她翻箱倒柜,找出一卷全新的泰国产红色拳击绑带,把伤口包扎得有模有样,那一刻她发誓,绝不会再为健身房里的男人心动。没想到这么快,她就找到了恰当的心动人选。
她主动和男人攀谈起来,什么?没想到你还在读书,什么专业?他说,工科,读博。她好奇,博士就能在学校里养狗?他摇头说,不,不,还不能叫博士,我读博一,学校宿舍不让养,我在外面租房子住。深蓝色的帽衫凸显了他的白皮肤,他时不时摸摸狗,怕它闹情绪。她追问,和女朋友住在一起?他说,还没有遇到喜欢的。妳德低下头,大口吃沙拉,陷入一个躁动的念想里。她猛然放下叉子,直接说,找一天,愿不愿意一起遛狗?她语速飞快,毫不隐藏自己的期待,惹得男人根本不可能拒绝。
俩人约定,今晚八点,在交通大学南门的草坪前见面。一起遛狗。
突如其来的约会打乱了王妳德的节奏。她看了看表,疾风般地跑回家。她擦净桌椅和地板,把几个半瓶子的烈酒放进橱柜,顺便扔掉打蔫的水果,重新码好大小不一的速食罐头。虽然做家务对一个工作日来说有点奇怪,对今晚的遛狗计划也完全派不上用场,但对她而言,这是多么特别的一天!这么讲,并不是说她见识浅薄,朋友粗俗,恰恰相反,人力资源高管、IT经理人和MBA,都在她的会员手册里,甚至还有一个资深编剧曾经送给她一本王尔德作品集,妳德目瞪口呆地得知一个与自己名字相似的巨人,现在那本书在哪里,她也不知道。
一个博士,她从没有与博士面对面过。什么工科?实验室究竟是什么样子?她开始幻想,不远的一天,他牵着她的手去实验室参观,不,牵手不够得体,应该是肩并肩走进去,如果遇到同学和老师,他恐怕会脸红?会说什么?那栋楼肯定不是普普通通本科生能进去的,是校园里神秘的一角,人人脚步轻盈,根本顾不上关心旁人的恋情,就算有好事者问起,她也想好了,千万别咧嘴笑,要迅速切换成她的黑金健身会员陈达妮的样子……这种前所未有的画面,令妳德心情好极了。她特地从衣橱里选了一件白色短绒外套,长度刚好落在大腿根下方两三厘米,盖住惹眼的身材。她不喜欢这种稚嫩的手感,但今天,她觉得有必要变一变。
正要出门,母亲打来电话,问起陈浒。她没忍住,在电话里说起分手的事。母亲说,没脑子,女孩子不好好读书,会所教练,我都不好意思和朋友说!妳德后悔自己多嘴。母亲又说,白色短绒外套收到了吗?老徐家闺女,你还记得吧,现在是小学美术老师,我看她穿起来特好看,就给你也买了一件。你放心穿,她蓝的,你白的。妳德说,没收到。眼睛紧瞅着挂机按键。母亲又说,物流显示签收了啊,我再查一查,要说你小时候学过六年美术呢,当时画得可不比徐丫头差啊!妳德不耐烦,说要上班。母亲嚷起来,你,你就好自为之吧,你说,谁会找一个天天叉开腿坐的女人当老婆?听了这话,妳德也嚷起来,妈,你不如干脆点!就直说我王妳德不是一个好女人!她猛地按下挂机键,压根不愿提起今晚和博士约会的事。这种挂机的速度,带出一点报复的快感。
他的大腿该是和胳膊一样白吧。
妳德不喜欢白皮肤的男人,但是如果他有强壮的大腿,白也算不上什么缺点了。严陆息不会猜到,那女人观察他时心里在想什么,这是她的职业病,谈不上怪癖。今早在餐厅,她就想过关于大腿的事,可当她走进校园猜测起男人的肤色时,竟有些羞愧了。她提前两个小时到了学校,想去食堂吃点简单的晚餐,自从高考失利,她再没见过校园。她敛住斗士的步伐,换以淑女的节奏,慢慢融入校园的花影中。柏油路上,桃花花瓣起起伏伏,时而静默,时而陷入阵阵漩涡。起初,她觉得兴奋,后来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她一度以为自己记错了大学名字和时间,记错了见面地点是在北门还是南门。
大学食堂热闹极了。很受欢迎的招牌“单人烤鸭套餐”窗口被学生们团团围住,她不想多等,就在旁边冷清的窗口买了一份猪排饭。没一会儿,几个学生端着餐盘坐到同一张长桌前,开始聊起毕业论文,教授辞职要去银行当独董,很快又聊起考研,声音很大,根本没有人注意到她。她始终低着头,心跳加速,和参加高考时一样,越是紧张,胃口偏偏越好,她起身又去买了一份肉夹馍和大杯可乐。她想,若他问起学历,不如先编个谎话,就像教菲利宾短棍的阿杰,总爱吹牛,可时间一长,他那套能把生活说成虚胖子的腔调,也挺可爱的。
一个圆脑袋的男学生不断催促身边人说,诗歌课就要开始了,快点吃,还说这个月的驻校诗人是大人物,曾去美国和欧洲大学讲过课。诗人?妳德拼命从记忆里挖掘和这个身份有关的描述,一无所获。突然冒出来的“诗人”难道是天意?雌性思维里的宿命感被点燃了——小插曲或许有风险,但一定有趣,说不定还会给一场约会带来意想不到的话题光环。于是,她跟着人群朝一个教学楼走。时间还早。
她挑了教室偏后的位置坐下来。最后五分钟,又涌进一大波学生,有人沿教室后墙根站着,也有人毫不犹豫地坐到第一排的空位上,再进来的人迅速挤满后墙。
“还真是个大人物。”她想。
诗人个子非常高,或许是因为削瘦而显得高,又因为严肃而变得更高了。他喝水时也是眉头紧锁,似乎想起什么事,匆忙走下讲台,和坐在前排的人嘀咕了几句,但表情依旧是凝重的。这样妳德自然想到了自己的高中语文老师,是一个喜欢讲课时跳来跳去、手舞足蹈的小老头,她喜欢看他的表演,胜过课文本身。
此时,她尽力把情绪的水龙头开到最大,可眼前的气氛令她如鲠在喉。这是一间非常老旧的阶梯教室,能坐一百多人,墙面有许多霉点,几只显眼的苍蝇在白炽灯管里挣扎,每排座椅的间隔很小,椅面也小,坐起来并不舒服。有人断断续续抖腿,相邻几个椅子也跟着抖起来。她反感地向两边看了看,突然发现前排有一个女学生竟然穿着和自己同样的一件白色外套,娇小的身体看起来像藏在一朵白云后面的燕子,惹人怜爱。她正仰着秀气的下巴朝讲台看,笔记本和笔摆放得笔直。尽管没人议论这个巧合,但妳德还是埋下头,把身体向后退了退,两臂交叉在胸前。她察觉到,有人一直在后排小声说话,她听不清楚,更觉得烦躁了。她索性脱下白色外套,斜肩内衣在她丝滑的长袖打底衫下面勒出一层厚厚的脂肪。她常在镜子里看见那片波澜,以往觉得是一种自我标榜,可今天倒像是衣服因自己蒙了羞。她把胳膊重新从胸前放回到身体两侧。
妳德开始后悔走进这间破教室来听这堂奇怪的诗歌课了——真是没脑子,索性走吧——她稍微抬抬屁股,椅子忽得变成跷跷板,两侧的同学们微微侧头,观察她,礼貌地准备配合她的下一步动作。这一看,反倒卸掉了她的勇气。或许正是因为她与健身教练的标准健美形象不同,上班没多久,她就把健身房给捂热乎了,被斯巴达勇士们称为“集力量和性感于一身的女士”,此时,却感觉自己变成一根巨大的冰柱,动弹不了。
上课。诗人说,我们接着上节课来讲,德里达的《书写与差异》、《声音与现象》这些著作首先在美国引起了轩然大波,后来通过中国的学者,又传播进来,影响了一大批文学家和艺术家……反传统,把熟悉变陌生,重新再造生活场景,对固定中心的审视和反思……80年代我们的这个“第三代诗歌”,有一定先锋性的……有规模地、有秩序地拆解了象征着历史与传统的建筑、衣物、乃至文字。大家想一想……
幻灯片一张张闪过。
她人是老实坐着,可眼睛却一直看着前排的白色外套——女孩总在写笔记,偶尔抬头,屏气凝神地看向讲台,像在与诗人交流。妳德想,严陆息在课堂上应该也是这样子,读博士的人,学习上肯定吃过不少苦,但他聪明,这不算什么。
诗人喝水,继续说,建筑师伯拉德·屈米的表达就很直观,大家看图,能看清吧?我再放大点,后边同学能看清吗……红色的点系统,深色的线,绿色的……叠加后,分裂,偶然性,表现一种不连续、不稳定的情绪……
妳德重新交叉起双臂,头向后靠到椅背上。才过去二十分钟啊——现在,严陆息可能正在穿鞋,鞋带系得一丝不苟,还有可爱的狗,它的名字叫将军,可能正围着博士的小腿绕来绕去,呼呼地喘气,热的——想着想着,她闭上眼睛打起盹来。
梦中,严陆息拉紧我的手从实验室跑出来,向楼梯安全出口跑,一个模糊又巨大的身影在后面追我们,台阶上,转角处,血迹斑斑。我边跑边问,将军呢?将军在哪里?镜头无序地乱晃,他根本顾不上回答我。他冲我喊,千万不要踩地上的脏水!我看见一只黄毛野狗倒在一滩脏水里哀嚎,它的肚皮炸开了,头颅萎缩成一团黑毛。我和他一直跑,跑到外边的一处小坡上才停下来。
那里有他的老师和同学们。他邀请我一起完成一项作业,其实更像一场游戏。规则很简单:计时,所有人撒腿跑,但不能撞上穿着与自己相同颜色衣服的人,否则两个人会同时消失,人人必须边跑边躲避,看情况脱去或者重新穿上某个颜色的衣服,用来改变自己的颜色。这不就是手机里的“消消乐”吗?眼前,衣服像花瓣一样飞,人群时现时灭,刚才那个穿着白色绒衣的女孩来不及躲闪,突然撞向我,在我们身体触碰的一瞬间,她消失了,因为我的体型比她大很多,因此还留了半边身体,没有血溅出来,我还能跑!这时,诗人突然出现在我面前,紧闭双唇,但我分明听见他发出浑厚的指令——撞上去,你的肚子爆炸了。
妳德霍然站起来。她惊醒了,汗流浃背。
梦中那个浑厚的声音从讲台方向传来,这位同学,要分享你的诗句吗?她马上低头看看自己,没有伤,没有严陆息。所有人也转头看她。她想起来了!自己是因为一个约会,顺便来教室参观诗人,可她竟然睡着了,梦游!站起来了!真是要命!
她拿出训练时硬拉200公斤的定力,双手撑住桌面,一个深呼吸,这才看清了幕布上的黑体字:
课堂练习:写两行诗句,瓦解一种原本传统或完整的事物。时间:5分钟。
所有人都在看,谁都好奇,这个急不可待站起来发言的人究竟是哪里来的勇气?她心中冒火,天旋地转,认定自己是被催眠的。有文字断断续续从她的梦里活过来,她一字一顿地说,桃花瓣落满地/我的肚子爆炸了。
同学们听了,哭笑不得,齐刷刷地看向诗人,打算追随先知的指引再做回应。诗人反应快,笑着说,不错,画面很有冲击力。同学们也跟着边笑边鼓掌。妳德心想,真他妈的倒霉!她彻底醒了,打了两个饱嗝,斜肩紧身内衣勒得她喘不过气,没有一丝约会前的喜悦。在应当思考如何与一位青年才俊开启恋爱的重要时刻,自己竟然在众目睽睽下胡言乱语!
几个学生陆续站起来朗读自己写的诗。有人说,他的头发里竖起我的十指/多想/漫过山丘去爱他。有人说,计程车吊唁我/马路不顾及时间,朝拥堵奔去/在汗珠子里,咚咚咚磕头/坟破了……
这也是诗?教室里此起彼伏的笑声,并没有让妳德放松下来。她分明是被群魔乱舞给困住了。她转头问旁边的同学,嗨,同学,打听一下,有课间休息吗?男同学目不斜视,似有似无地点点头。
很明显,诗人拖堂了。
约定的时间快到了。妳德打定主意,不管有没有课间休息,都要立刻逃出去。她寻思起路线来。眼下,她坐在倒数第二排的中间位置,若按来时的路线,就必须得让同一侧的七八个学生依次站起来,才能去到过道,从过道再到后门,有几层台阶,可人太多,还有人是直接坐在台阶上的。她又转身朝后看,有一排座椅,然后就是墙根。虽然也有不少人是靠墙站着听课的,不过比起第一条路,顺着墙根走的第二条路似乎更容易。
讲台上,诗人的话越来越不着边际了,说个不停,卡明斯,打破了标点、行距、拼写规范……传统诗歌支离破碎,构建起一些新的物体……凌乱,碎片的全新形式……他表现出对世界本真的重新认识和思考,荒诞,但无缝衔接……她听得头皮发麻。
幕布上出现一大波奇形怪状的英文单词,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这正好帮了妳德一个大忙。她东瞧瞧西看看,心思都在这几排破椅子上。她欠欠身,见邻座没什么反应,便深吸口气,猛然站起来,弓背,向后一转,最后一排同学们看到了,先是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妳德一只脚已经踩上椅子,另一只脚悬空,双手朝后排的椅背伸过去,那两人下意识地向两侧一躲,她手一撑,身体在空中高高跃起,两腿顺势翻越了椅子,接着整个人稳稳地落在地面上,落地时毫无声响。周围人都在观看。她缩着肩,小碎步向后门挪动,彻底成了出现在城市街道上的母象,有人发出“嚯”的惊叹,有人僵直表情、目瞪口呆。
而这一幕,恰好发生在诗人大声吟诵诗句的时刻!
好样的,教练!就是现在——一切越界的举动,皆可原谅!
一个短到不易察觉的停顿。
她回头瞟了一眼诗人,那个独自站了很久的人也在观看她的退场。他目光修长,平整,仿佛被刻刀刮过。妳德慌乱避开他的眼神,但投影仪冷白的光束依旧持续向每个人发出邀请——讲台、黑板、空中闪烁的投影轮廓是跑步机、罗马椅、大飞鸟的变形吗?大学教室竟能如此古怪,让人厌恶!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怎么想,这真是一种耻辱。她想喊出来,但象牙塔里太安静了,她总不能现在去操场跑步或去食堂大吃一顿,直到严陆息忘了自己?
刚才还在路上熙熙攘攘的年轻学子,一下子没了踪影。盏盏路灯,借桃花的雅香昭示着青春的属性。教学楼面的窗口,一个个亮得刺眼,坐在窗边的人仿佛都在奋力织着同一件白色外套——糟糕,忘拿外套了!她皱皱眉头,用手摸摸早已被汗水浸湿的内衣肩带。算了,她宁愿不再见到那件外套。
妳德说,对不起,我来晚了,老师拖堂。她顺势从严陆息手里接过绳子,一眼瞄到严陆息的小腿毛发浓密。她心怦怦跳,觉得那绳子好滑。严陆息才洗了头发,人看起来比早晨要自在得多,话也多了。他说,你和我认识的女孩不一样。她生硬地附和着,你和我认识的男孩也不一样。两个人漫无目地沿着花园甬道走。将军对人类慢条斯理的速度非常不耐烦,时不时用力向前探探。它走起路来可真是一位将军啊!过路人纷纷夸它。一个穿长裙的女孩,先冲着将军招招手,接着又蹲到它的跟前说,哇,你可真帅!女孩抬头看看严陆息,又看看妳德,见俩人谁都没搭话,识趣地走开了。
妳德问,和你搭讪的女孩很多吧?对,不过都是冲将军来的,你是第一个和我遛狗的女孩。她问,你学习很忙吧?他反问,学习?你是指搞科研吗?做实验、写论文确实占了我不少时间,不过我每天做的事非常多。她说,什么事,说给我听听。严陆息本来不想在今晚谈这些,可她要听。
严陆息知道如何与伟人谈心,与导师谈科研,并不知道要如何与女人谈生活。他说,我每天早晨五点半起床,先看新闻,读书,然后六点半到七点遛狗,洗漱,七点到七点半晨跑,再做一套五禽戏和八段锦,之后七点半到八点去吃饭,每天我到办公室是整八点,三个半小时的科研,去吃午饭,十一点半差不多吃完饭……接下来十二点半……然后两点回到办公室。阿——嚏!阿——嚏!唉,是花粉,不好意思。
妳德用职业的口气建议严陆息,试试吃一阵子益生菌和维生素吧。严陆息脑子转得快,话题转得也快。他说,看来你有经验,对了,你说在附近工作,做什么?
妳德迟疑了几秒,没说实话。我是营养顾问。
严陆息兴奋地说,那我们可有共同点了,都做研究,算是半个同行。又是一连串喷嚏。
俩人跟着将军走进一个迷你篮球场,空无一人,聚光灯是坏的,篮框被卸掉了,只剩一个光秃秃的篮板,和校园其他地方比起来,这里阴冷得有点古怪。篮球场里有一排塑料椅子,有的座位中间破了大洞,有的靠背已经断了。两人并排坐下去,谁一动,整排椅子就跟着动,屁股挨到座椅的一瞬间,妳德感觉这场景似曾相识……
严陆息解开了将军的牵引绳,递来一个灰色的球。她心领神会,用力把球一扔,将军嗖地追上去,跑进暗夜中的篮球场另一侧。他开始滔滔不绝地回忆起他对那位驻校诗人的印象,他靠她越来越近,无非是想证明两人的相遇有多巧合……可当他说出“德里达”三个字的时候,妳德开始剧烈地打起寒战,惊恐地摇头说,没有,他没讲到。严陆息似乎没注意到她的反常,反倒突然挺直身板,盯着远处的将军大声喊,将军!将军!回来!
扔球是将军最喜欢的游戏,可它今晚竟一反常态,在球场那头没回来,它死死按住球,不停地撕咬。俩人急忙跑过去看。原本紧致的毛球已经被咬得不成形了,灰色的绒毛支离破碎,散在四周。将军抬头看看主人,眼神焦虑。妳德捡起一小撮毛,月光下,毛发接近于白色,摸起来柔软、稚嫩。原来是用将军的毛做的毛毡球啊!她恍然大悟。
严陆息觉得莫名其妙,还有些委屈。他说,我给它梳毛,幸幸苦苦花了几个小时给它扎玩具,它还生气?他捡起剩下的半个毛球,随意往长拽了拽,又迅速搓成长条,装作很开心的样子和将军拉扯了几下,但将军并不领情,咬住毛绳用力向后拽,疯狂摇晃着脑袋。将军看着自己的毛发被风吹起来,飘上自己的头顶,飘上篮球架的横梁,风停时,毛发又哗啦啦地掉下来,将军发出哀怨的呜呜声,浑身发抖,它好像闻到了空中的另一个自己,已经吓坏了。
见她脸色腊白,他也慌了,不知道究竟该安慰谁。他一直是个骄傲的人。开一辆老款的宝马SUV,从东北一路向南,他高中得过全国数学和化学竞赛第一名,是大学和研究生阶段的网球俱乐部部长,这些对妳德而言,尽管遥不可及,但她始终以一副壮硕的身姿站立着,看起来她才是那个要去给别人颁奖的人。然而,今晚校园里的春寒大大超出她的想象。
她说,对不起,很冷,我要走了。他说,啊,这,那,我开车送你,我顺路,让我送你吧。他像在祈祷,脚尖几乎碰到妳德的脚尖,仿佛即将连通起两管液体,她的眼睛滑过博士的眼睛和鼻子,在犹豫……
突然——撞上去,你的肚子爆炸了——那个声音出现在她脑中,又黑又大,迅速从上到下罩住了她的整个身体!这是一场突然袭击,她怕把他也拖进来。
她说,谢谢你,不早了,我自己回去。她欲言又止,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球场。
妳德进门,上锁,脱去白色运动袜,光脚站在长绒地毯上。出门前,她特地留了一盏昏暗的夜灯,当时仿佛已经看见严陆息一双结实的腿走来走去,绒毛摩擦着他的脚底,现在幻影不见了。透过穿衣镜,她看见柜子上的一瓶葡萄酒的酒标上,有一只肥狗懒洋洋地趴在葡萄树下,投出红色扇形的影子,那影子似乎脱离了任何一个可能的主人,属于狗?树?女人?两只干净的酒杯摆在旁边。今晚的一切,夜的校园,花香中的男人,蓝色瞳孔的狗,风,汗味,这些明明都在她预想的轨道上。
她对诗人拖堂的事始终耿耿于怀,临近午夜,依然无法入睡。这时,手机“叮”了一声,严陆息发来消息,是一页诗的图片:
When you are old and grey and full of sleep,
And nodding by the fire, take down this book,
And slowly read, and dream of the soft look
Your eyes had once, and of their shadows deep;
……
她认识这些简单的词,却不懂它们成行的意思。她心想,这诗肯定是解构主义,自己终究是打平了这一局。她咧嘴笑,竟莫名想到那个一百多年前死去的巨人。王尔德不怕欠账,怕输。
没错,明天,最迟后天,必须和他再见一面,换个地方,要在健身房附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