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起
檀木为云顶,水晶玉璧为灯,珍珠为帘幕,范金为柱基。整个大殿呈现出奢靡之气。金龙榻上,设着青玉抱香枕,铺着软纨冰丝簟,榻上的君王穿着玉带叠罗衾,冷眼看了底下的一群身着艳丽的歌姬,喝了一口玉杯中的酒,朝下面一挥手。
“子安,你觉得底下的舞姬跳的如何?”榻上的君王不知为何,问道站在身侧鲜有话语的少年侍卫。
“君上,就不要打趣属下了。在属下看来,那群舞姬自跳的自然是好的。”
“哦,既是如此,子安不妨说说,看上了哪个女子,若是看上了,朕直接赏了你便是,倒也算是她的福气了。”
侍卫慌地跪在君王的榻前,低垂着头,“君上,莫要再打趣属下了,属下并无此意”
“罢了罢了,起来吧。这些舞天天看,竟也腻了,听说前日影卫捉了个贼人,琴弹的不错,朕也许久未听琴了,把人带上来吧。”
不多时,殿门外便响起了稀碎的锁链声。原本整洁的白衣此刻沾染了不少泥土,细看之下,不难发觉袖口处的丝丝腥红,乌黑的发垂在两边的面颊上,饶是如此,琴师还是挺直着腰背,朝坐上的君王行了一礼,随后解开背上的琴,开始弹起琴来。
琴师修长的手指拨弄着琴弦,琴声里似乎是寄入了琴师独有感情,琴师弹的格外用心。
侍卫听到琴声,怔了一下,深深地看了琴师一眼,立刻便又收敛了情绪,恢复了原先的样子,站在君王的身侧。
“铮”一曲即将终了,琴师却是失误了,断了一根弦。
君王放下酒杯,睨了琴师一眼。侍卫见状,赶紧跪在琴师前面, “君上,这琴师许是初见天颜,被龙威所震,恳请陛下饶了这次。”
君王望着琴师一笑,“子安何故如此惊慌,朕没说要罚他,如此妙人,在宫里可不多见。解了他脚腕上的枷锁,让他入住梨香院,这脚都磨出血了,朕看着都心疼,叫人拿药好生养着,下去吧。”
侍卫闻言,拿了钥匙解开琴师脚腕上的枷锁。
“嘶,” 琴师小声地叫出了声,头上冒出了丝丝冷汗。
“抱歉,你且忍忍,等会我会去太医院给你拿药,我先扶你回去”侍卫小声地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到。
彼时,殿外竟然飘起了丝丝细雨,微凉的空气中又充满了湿润感,惊蛰到了啊。
清明至
寒食之寒,乃是无火而冷食之意。可绵雨透骨,清明将至,倒也让人觉得此名恰如其分。
夜风吹散梨香院内的凹凼,散开几圈涟漪。院内,葳蕤的灯光伴随着阵阵琴音,稀碎的脚步声从院外一步步地蜿蜒至琴师的屋外。
一曲终了,琴师将手从桐木琴上拿开,“在门外站了这么久了,是我待客不周,请大人进来吧。”
侍卫手里提着食盒,略带尴尬地推开门,“倒不知先生在练琴,是在下唐突了。”
“怎么敢,在下不过是一个乱臣贼子,怎敢与大人置气。倒是大人,莫怪在下待客不周。”
“罪人这里可没有什么稀罕玩意儿给大人,清茶一杯,大人莫怪。”
琴师拿起桌上刚刚泡好的茶,倒了一杯递给侍卫。
侍卫伸过手,接了过去,不曾想碰到了琴师微凉的指尖,不禁蹙了蹙眉。
“那日在大殿上,听大人的口音,大人可是徽州人士?”
“啊,对,我自小在徽州长大,七岁那年才随父亲迁来都城。”
侍卫言罢,环视了一下四周,之见屋内只有一张狭小的木床,一架木制屏风,简易破旧的书案,别无其他。连续的阴雨天气,让室内的潮气更甚。
“大人可曾听过方才的那支曲子”,琴师坐在侍卫的对面,似是客套的笑到。
侍卫不知所以,细细想着刚刚的旋律,一种朦胧的熟悉感油然而生。“先生刚刚的曲子,在下似曾相识,但却是想不起在哪里听到过。不过,这曲子中似有酸楚之意,敢问先生,这可是思念旧人之曲 ”
琴师闻言,眉宇间似有淡淡的失落,随即又淡淡地笑到,“大人虽然好耳力,此曲名为《故人叹》,确是思念故人之曲。”
琴师望向窗外,室外又下起了雨,雨滴在屋檐上,沿着檐角低落在青石板所成的地面上。
“清明要到了。”琴师呢喃了一句。
“先生说什么?”
琴师回过神,“在说,时候不早了,想必大人也累了。”
侍卫站起身,把带来的食盒往琴师面前推去。
“这些,先生收下吧。”说完便往外走去。
“等等”琴师叫住就要往外走的侍卫,起身拿起挂在墙上的蓑衣,微微踮起脚,给侍卫披上。
“入夜雨凉,大人明日还要当值,要是着凉了,那可真是罪臣的过错了。”
“先生,在下从未当先生是个罪臣,先生与我之间,以后便以你我相称,如若先生不弃,便叫在下一声子安,可好。”
“……好,我记下了”
侍卫听闻此言,展颜一笑,便走出了院子。
待侍卫走后,琴师打开桌上的食盒。里面是几瓶舒筋活血的膏药,旁边还放着一碗粥,粥还微微冒着热气。
是夜,琴师躺在床上又做起了梦,梦里依旧是徽州的山水,三个不知忧愁的孩子满山跑,其中那个瘦小的孩子跑着跑着就摔倒在地,蹭破了手肘,其中的一个孩子见状,拉起瘦小的手肘,温柔地说“小齐不要哭,我给你呼呼,就不痛了”
画面又一转,徽州的城门口 ,瘦小的孩子尊在地上,哭的泣不成声。
琴师皱着眉,双手无意识地抓紧了被子。
“子安……”
秋分忆
入了秋,空气中的寒意更甚。平日里枝繁叶茂的梧桐树也渐渐飘落下了泛黄的树叶,经太阳一晒,更显干枯萧索。
这萧瑟的季节,想来是不被人所喜欢的。不过, 也有例外。就比如,在林子里弹琴舞剑的二人。
“先生,你看我这剑法可好?”侍卫收了最后一招,伸手擦了额头的薄汉。
“大人的剑法自然是好的,不然如何护的了君上。”琴师收了弦,抬起头,淡淡地说到。
“先生这话,我就权当在夸我了。”侍卫收了剑,随意地坐在琴师的身侧,拿起琴师手边的茶杯就往嘴里灌。
琴师怔怔地看着那茶杯,随即淡笑道“还未谢大人这些日子送炭的恩情。”
“先生身子还单薄,屋内又冷又潮,送些炭不过是举手之劳。”
琴师笑到 “锦上添花世人都会,雪中送炭,可不是人人都会的。欠大人的恩情,在下只怕日后还都还不清了。”
侍卫听闻此言,有些愤懑,“我何曾要你还这些了,我只是不想你过得如此苦罢了。”
“为何?”琴师淡棕色的眼眸里,有了平日不曾有过的情绪。
“先生是徽州人罢,我曾经跟你讲过,我儿时在徽州待过一段时间,说来奇怪,我那日在大殿上见到先生的第一眼,就觉得无比熟悉,就好像是我儿时相熟的玩伴。”
侍卫浅笑,把记忆中的那段时光娓娓道来。
“先生知道吗,在徽州时,我最忘不了的人,便是小齐了。那时,我和小齐天天往山沟河边跑,小齐体弱,往往跑不了几步就会摔倒,其他的小孩都嫌弃他,不愿带他玩,可是每当他摔倒的时候,用他湿漉漉的杏眼望着我时,我便不忍丢下他。”
“与小齐玩的最好的,应该就是我了。那个时候,我们在河边摸鱼休息的时候,我就拿树枝当剑,在他面前乱甩,还信誓旦旦地说,以后要当一个将军,保家卫国。这个时候,小齐总是笑吟吟地说,若日后我当了大将军,他定会为我抚琴一曲。”
“不过,后来我就要随父亲进京,离开徽州了。我离开的那天,小齐还跑来城门口送我,马车离开的时候,小齐还在城门口哭了许久。”
“我曾经去徽州找过小齐,可我问遍了城中所有人,都说没有姓齐的人家。就好像徽州没有小齐这个人。我想,或许小齐也搬离了徽州,不知道小齐的身体有没有变好,有没有好好吃饭,他向来爱吃甜的,常常拿甜点当主食。会不会被人欺负,还会不会,记得我。我们,还会不会再见。”
“会的。会在见的。”琴师趁侍卫陷入回忆的瞬间,悄悄用手抹去了眼角的泪水。
“子安,我们会再见的。
感谢你,还记得我。”
不多时,袅袅地琴音又响起了。琴声传到宫殿各人的耳朵里,有人在欢笑,也有人在哭泣。
冬至别
入了冬,天就更冷了。侍卫又被君王派出,琴师本就畏寒,可以的话,宁愿每天都窝在屋子里,本是乐得清净,怎奈近日君王天天召见。
琴师望着这四方阴暗的天空 ,“或许,就要再次分别了。”
金銮店内,烧着地龙,还燃着沉香,又暖又香。
一曲终了。“君上,琴已弹完了,若无事,罪臣便先退下了。”
“慢,小齐,你我之间非得如此吗?”坐上的帝王焦躁地走到琴师的身前,按住琴师瘦削的肩膀,“当年叔父的事,确是我有愧于你 ,有愧于靖安王府。当年,若不是小人谗言,朕又怎会下旨抄了整个靖安王府。”
“君上,你还是不要再叫罪臣小齐了。当年的靖安王世子齐章仪已经死了,您忘了吗。当年,还是你亲下的旨。”琴师掰开君王的双手想,淡漠地说到。
“为何子安能叫你小齐,本王便叫不得。难道我和你数十年的情分竟比不上你去徽州历练相识短短几年的小侍卫。”琴师面前的君王愤怒地问道。
琴师望了君王一眼,“数十年的情分,好一个数十年的情分。想当年君王还是太子的时候,我便是太子伴读,数十年的兄弟情分,在你下旨灭了靖安王府的时候,便早已消失殆尽了。数十年的兄弟情义,竟抵不上佞臣短短数言。瑄弟,我对你好失望。”
君王听闻此言,双瞳皱缩,颓然地坐倒在地上,哪里还有平日娇纵跋扈的样子。
“小齐,朕错了,到底朕要怎样做,你才会原谅朕,朕,朕重新封你为靖安王可好?”
“不必了,靖安王府已经不存在了。请陛下放臣出宫去吧。”
“小齐,你当真如此恨朕?”
恨吗,或许吧。
可惜,来不及见你最后一面了。
冬至君王释放了琴师孤身归故里。琴师背着那把桐木琴,望了一眼宫围,似在等待着记忆中的那个人,哼着只有他们熟知的半阙曲出现城门口。可惜,没有人会来。
路途长长长长至故里,
似是人走不完的诗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