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姨比起我妈是整整大了21岁的。
所以大姨17岁出嫁时,我妈还没有出生呢。
可怜的大姨是以冲喜的方式出嫁的!
大姨的那个未婚夫,家就在安庆郊区的一个村子里,姓何,26岁,是村长何老钟家的次子。
当时得了严重的痨病,感觉快要死了。
何老钟听说,冲喜可以治疗这种病,于是,何老钟就想起打小就订婚了的大姨,也已经十七岁了。
何老钟家是个四合院,中间住着老两口,左侧大儿子儿媳住着,右侧是小儿子住着的,这会儿布置成婚房。
良辰吉日,四合院中间大摆宴席,门口挂着红红的灯笼,那个生病的儿子被人搀扶着,胸前戴着红花,出来迎亲。
轰轰烈烈,好不热闹。
大姨像一个木偶,被拥着,对着高堂三跪拜以后,就和那个病秧子新郎进入了洞房。
我小的时候,大姨经常到我们家看望我们众多姊妹,那天她边推着磨子磨玉米,边和我聊天。
回忆往事,她那浑浊的双眼仿佛看见了过去,她那沟壑丛生的皱纹,见证了她所有内心的无奈!
新婚几天后,眼见新郎官并没有好转。
一日,何老钟家请来了一位高僧。
高僧接过了丰厚的酬金以后,对老钟出了个主意:
需要新娘子割蛊煨汤,待新郎喝下七回,慢慢就会好起来。
所谓割蛊煨汤,就是得割下新娘子身上的肉做药引子,同老母鸡放一起煨汤喝,才能救得了新郎官。
十七岁的大姨,也没有读过书,也就是任人摆布罢了。
“我那时候年轻,就听他们的,我自己拿牙咬着皮,在胳膊上割了一小块肉,鲜血直流!那高僧用提前准备好的烟灰和烟丝覆盖上去,给包扎好!”
我让大姨停下磨子,我想看一看那瘢痕!
“这里,这里,还有这里,大腿上还有两块!”大姨指着自己的胳膊,引导着我看。
我吓得龇着我那缺牙的嘴,用手捂住了眼睛!
就这样,大姨一共割了七次,每一次都鲜血直流。
新郎官喝了汤,也没有见好转,挨到了第十五天,终究还是一命呜呼!
刚刚十七岁的大姨便成了寡妇!
何老钟家给大姨立了一个贞节牌坊,有了这个贞节牌坊,“生是何家人,死是何家鬼”,大姨这一辈子就不能再嫁了!
何老钟大儿子何大成把他的闺女过继给了大姨做养女,也就是说,侄女做了养女。
大姨就这样,有了一个“女儿”了,取名叫何大秀。
大秀,也就是后来我们称呼的大表姐,现在也住在我们县城里,一直到现在还跟我们有来往。
大姨是那个旧时代所剩不多的三寸金莲,差不多从5岁就开始裹脚的。
我小时候见过大姨洗脚。
几尺长的裹脚布揭开以后,就露出畸形的脚,奇丑!五个脚趾头四个都蜷在脚板上,只有那个大脚趾还固守阵地。
也就是说,大姨每走一步,都是踩着自己的脚趾头在行走。
以后,再见到大姨走路怪怪的模样,我就能理解了:
大姨每走一步,都是“脚先行,身体后行”,很怪怪的感觉,每迈完了脚步以后,身体好像慢一节拍才跟过来,因为每走一步都不容易,走快了痛啊!
有句话叫“老太太的裹脚布又臭又长”。
我问大姨:“大姨,这个裹脚布为什么那么长呀?”
大姨说:“因为长,才能裹得紧呀!裹得紧了,厚了,走路的痛苦就少了一些!”
我问大姨:“人为什么要裹脚呀?”
大姨说:“女人的脚要越小才越美。过去人相亲,进门先看脚。如果是一双大脚女人,估计这门亲事要黄了!”
我听的似懂非懂。
大姨带着养女,种着一些庄稼,因为何老钟大儿子何大成就住在隔壁,所以养女基本上是在自己原生家庭长大,大姨也就是落了一个名声罢了!
最后养女也出嫁了,而且嫁的挺远,一年也就偶尔能回来看看。
养女出嫁后,大姨就成了一个真正的孤寡老人,一个人守着一间房子守着几亩田地过日子。
最钟情的梨子树上结出最好吃的梨子!
记得我差不多8岁的时候,去过大姨家,大姨待我特别好。
大姨家院子里种了一颗梨子树,树上结满了大青梨,那一次我去时,正好是梨子成熟的季节。
大姨叫来大伯家的侄儿,端了个梯子爬上树,摘了7个梨,满满一葫芦瓢。
大姨端着装满梨子的葫芦瓢,叫我坐在灶台后面隐蔽处慢慢吃,说是在外面吃容易被别的小朋友抢走。
因为小时候家里穷,总是吃不饱,所以这一瓢梨让我兴奋的只哆嗦!
我特别听话的坐在灶台后面,梨子脆甜脆甜的。
我印象中,这是我一辈子吃的最好吃的梨。
我睁着大眼睛,不时的瞟一眼门外,害怕有人进来抢食!
那一大葫芦瓢的梨,我一口气吃了五个,小肚子吃的鼓鼓涨涨的,还剩下两个,藏在衣服里。
大姨还是旧时候的习惯,头上永远包着一块头巾。
大姨咧着只剩下一两颗牙的嘴,看着我吃,看着我笑,那充满怜爱的眼神我至今都记得!
大姨还是旧时的习惯,头上永远包着一块头巾。
这就是我大姨给我的最后印象,那一年末还是次年初,大姨去世了。
我八岁那年去大姨家玩的时候,大姨已经病的很严重了。
只是我年少无知,一心就在吃喝上面,不知道可怜的大姨已经拿出来最后的时光最后的爱给我!
我一直不知道大姨的姓名,就知道她叫大姨,只活了62岁,孤独一生终老!
那是一个崇尚以小脚为美的时代,人们有着扭曲审美观念,牺牲了一代代中国女子,愚昧了一代代中国妇人!
古代有一个秀才,喜欢作诗。
一天,丫鬟在屋里洗脚,秀才在旁边看,秀才的太太在门外窥探,秀才见此情景,就作了一首诗:
“太窥门夹豆,丫洗盆漂姜”
“丫洗盆漂姜”就是用来形容女子裹的小脚,小的像一块生姜那么大,漂在盆里。
幼年印象最深刻的是大姨胳膊上的那些瘢痕,那些是血与泪地控诉与记忆,大姨这委屈的一生,该向谁诉说,谁能了解她这一生是怎么度过的?
仅存这一点儿记忆,留下这篇文字,纪念和怀念我那家族中最后一位裹着“三寸金莲”的大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