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隐约感受到了事物中有一个自然的真理的存在,提出逻各斯理论,理性这个概念就被慢慢提上了历史的舞台。那个时候,这些哲学家便开始尝试孤立自己,以做到对自己的独立审视,理性或许就在这种与大众的相对脱离中发展起来的,它是对集体思维的反抗,直至今日,这种反抗依然在进行。从个人角度来看,经历得越多,对于理性就越困惑:理性究竟是什么?个人理性能战胜大众吗?理性真的存在过吗?
在俄狄浦斯王这部古希腊喜剧中,俄狄浦斯是一个天生的罪人与善者,自从他知道了自己生来便有的诅咒之后,他便陷入了对于灾难的反抗斗争之中。为了避免弑父娶母的厄运,俄狄浦斯从科任托斯国逃离,正直的理性拒绝了王子地位的荣耀,忍受着在异国他乡流浪的苦难。自尊的理性使他在拉伊俄斯的武力侮辱下,展开自卫斗争。责任的理性使他兢兢业业地为国为民工作,在国家遭受瘟疫侵袭的时候,毫不退缩地揭露灾难背后的缘由。
从种种方面来说,俄狄浦斯个人是极具理性的,他清楚地了解自己的行为,并知道行动之后可能产生的后果,他甚至显得缺乏人情,在对自己不利的结果逐渐显现出来的时候,他没有因为个人私心而拒绝继续前进,伦理道德与国王责任的理性始终在他的行动中占据着主导地位。即使当王后与盲先知试图按照社会大众的喜恶去阻止俄狄浦斯继续探索真相的时候,俄狄浦斯为了灾难的解除,仍是向着个人的深渊地狱走了下去。对于俄狄浦斯来说,理性是一种与生俱来的荣辱感与社会使命感,能认识,会怀疑,克制维护自身关切利益的情感私心,按照理应的正义原则行事——即使他是一个天生的罪人。
而这却是俄狄浦斯一个人的理性,建立在他自己的价值观上。而个体的对立面却是整个社会大众,于是一个相对稳定的个体与随时而运的大众之间产生了巨大的冲突。
从俄狄浦斯战胜斯芬克斯,被忒拜人民拥戴为王,并且娶了前国王的王后为妻,以及在后来的那段时间一直被人民尊为神明般的存在,此些情况都是来源于人民,并通过人民将这种境况的程度加强,而这些不是俄狄浦斯个人便能造就的。而在瘟疫爆发后,随着谜底的一步步揭开,人民也逐渐摈弃俄狄浦斯,这更超出了俄狄浦斯个人力量所能控制的范围。
而俄狄浦斯悲剧的形成,是因为他过于盲目吗?恰恰相反,是社会大众的狡猾战胜了俄狄浦斯的理性。个人的理性是暂时的,而评判理性的社会大众的价值观却是永恒运动的。当社会事态发生更改的时候,一个孤立的个体在某一时段的理性便会被大众抛弃。
这让我想到了《罪与罚》中的主人公拉斯科尔尼科夫,他在杀害老太婆阿廖娜之前,进行了极为细致的原因考虑以及步骤程序。杀掉一个对社会有害无利的老妇人,从社会实用角度来看并无不妥,对于很多处境相似的受难者来说,这或许是一件好事;以及他对于犯人犯罪时的心理分析,都体现出了细致的逻辑。但个人的理性与社会大众的伦理道德相遇时,便成为了一种罪恶。甚至我以为小说最后,拉斯科尔尼科夫自愿接受惩罚,走上信仰之路的情节,是个人主义投降于集体主义的一次悲壮宣告——是的,我在阅读的过程中将拉斯科尔尼科夫当成一个正面的“自我”形象来看。
而站在作者陀耶夫斯基的角度上,他却是抱着一种宗教心理与人道主义来写一个无神论者的忏悔史,将无政府主义对青年的影响视为一种毒害,这与我只从文本上所得到的理解形成了一种极端对立。该如何解释这种极端的矛盾?是作者描写主人公心理情状的功力太深厚,将读者拉入无法自拔的漩涡里了;还是我的价值观与逻辑存在极大的危险与缺漏?
个人与社会大众的关系,到底应该如何认识与把控?
有很大一部分的犯罪嫌疑人在陈述犯罪动因的时候,都会提到一时冲动。当对于当时的自己说来,是否真的是被感情冲昏了头脑呢?只是最后被大众的价值观影响,逐渐歪曲了自己的心理,承认了自己的罪状,像拉斯科尔尼科夫那样,接受了伦理的惩罚,像俄狄浦斯那样,承认了自己的罪孽。但是只是从俄狄浦斯自身看来,他却没有任何可以批判的罪状。于是我们只能把原因归之于无法抵抗的神谕。那么,一个人的罪何以称之为罪?个人的罪,是变化着的社会大众价值观的产物吗?
退一步说,即使拉斯科尔尼科夫或者俄狄浦斯在他们的行动中不曾有过理性,那么社会大众的价值评判就存在理性的原则吗?不管是文学还是人类历史,社会大众更像是一根随风而倒的墙头草,他们拿理性作为对抗一个群体中的异质分子的武器,而自身却是实实在在的感性驱动体。或许这个世界从来不存在理性,理性只是用来聊以自慰的工具,感性世界戴着理性的面具杀死真正的理性者。
从俄狄浦斯王这部古希腊戏剧的上方往下看,这个世界充满了有限与无限,暂时与长久的冲突:有限的个体意识与无限的大众情感,暂时的利益与长久的利益。有理性的个体正是因为理性而受到苦难,他们在个人原则的坚持下反抗命运,阐释了英国美学家斯马特认为的悲剧概念:“悲剧全在于对命运的反抗。”
在我看来,无论是文学(除了根正苗红的当代文学)还是生活,一个人永远无法做到理性。因为一个人永远无法脱离群体,即使深居山林,也无法从社会大众的目光中逃离出来。而个人的理性一旦与社会大众的价值观接触,便无法避免地受到异化与扭曲。当时在自己看来地最理性,这时也沦为了情感的冲动产物。
我无法接受一些论文中所陈述的“俄狄浦斯的悲剧是由于理性的缺失”这种观点。仅从俄狄浦斯自身看来,他的行动无疑是被理性驱使的,他怀疑克瑞翁与盲先知的动机,也是建立在自身在这个国家的地位的基础上形成的。他的初心,无论是为了保护他自己以为的亲生父母免受自己的伤害,还是保护忒拜国家的人民免受瘟疫的侵袭,过上平安的日子,始终未曾改变,他的原则始终存在。相反是俄狄浦斯之外的那些社会大众,他们心里不曾有过原则支撑,他们以墙头草般的价值评判方式对付着俄狄浦斯坚定的原则。如果非要说俄狄浦斯缺少理性的话,那么,俄狄浦斯的此种原则,从一开始便是错误的。而正确与错误,又有哪一个人能够去评判?
所以,生存在善变的人世之中,万不可以理性来标榜自己与他人。
最近的一份文学作业,写得特别痛苦,首先感到了自己逻辑的混乱,写着写着就把自己绕进去了,不断地反思不断地梳理,但脑子里不同的价值概念始终纠缠不清,就如同一个人无法从离开自己的角度去看自己。越写越崩溃,抓着头发,想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