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生处有人家。
杜牧的诗。也是寒父在世前常自吟诵的诗。寒家祖辈骁勇,代代战功显赫,偏偏寒父另辟蹊径,不肯身披铠甲报效国家,反而于那战火硝烟的年月四处逃亡,几次险些丧命。如今述起往昔光景,小寒总会记起花白发髻的母亲和这首诗,以及父亲渴望能够住进山间隐居的愿景。他甚至想过那座木屋的名字,想过围绕其侧的每株花草的名字。
小寒的家,恰与群山正对。只惜残腿的拖累,竟使咫尺之距变得遥遥无期。他无须幻想银装素裹、红叶连绵,抬眼便可见远山含笑,如临画中。每近暮秋时节,人们从都市纷纷赶来,仅是为能目睹满眼红彩。见惯了高楼耸立、车水马龙,不由得格外亲近自然,亲近这些真真切切的巧夺天工。凡到此时,小寒便会打心底里升起莫名的优越感,仿佛自己即是群山的主人,是一呼百应的王者。然而肯听其召唤的,不过姐姐和云妹两个。
云妹是寒的女人,如此说来该是这远山的女主人。她生的并不美,却符合寒的标准,有种若隐若现的孤独感。嫁过来前,听闻村口的大娘说,母亲有个割舍不掉的老情人,不仅仪表堂堂,还获过英雄勋章,这次回来是专程接母女俩进城去享清福。她不禁暗生疑惑,既是位大英雄,如何还能记起穷乡僻壤的旧情。果然,勋章不假,他却是英雄的弟弟。印象里,这位带给村人一层神秘面纱的远方人,除去酷爱诗文,便是拎一把锄头天不亮就钻进大山,晚饭时候才归来,且是满眼的灰头土脸。想来,父亲大概太渴望逃离熙攘的尘世,人们戴在他头顶的高帽过于沉重,他不愿被看作武家后生的代言。小寒还告诉妻子,父亲是个文人,却被永久的忽视。于他而言,宁肯孤身钻进书堆一辈子,无人所识,也不肯依靠前辈的荣耀苟活。这话,似曾听闻。大约在启程前晚,时辰已近零点,准新娘突然从梦中醒来,见油灯旁端坐的母亲似和媒人有隙,他们语态低沉,难辩清楚。大约那媒人临走前说了句,管他真英雄、假英雄,我这也是拿人钱财,替人解困。母亲还欲反驳,却终没有追出去,然那腔调,定是哭过。什么大英雄,他恨不能撕碎这招牌,他的诗,他的文,怎的世人偏装作看不见。老寒啊,我如何不知,那身戎装是你的累赘啊,她喃喃自语。就这样,半分疑惑半分糊涂,云妹竟也嫁过来有整整十个年头。小寒不常提起父亲,却时时叨念远山。雪后会念,早春会念,甚至迷雾笼罩的清晨也会念。
寒的姐姐,云妹喊她翠仙,模样倒俊俏,也是个不喜叨扰的。白天照旧要进厂纺织,然其手脚勤快,脑子又灵活,总是头号完成旁人须得多花两个时辰的活计。厂主周老板人品虽正派,家境更是宽裕,却偏生的呆头呆脑,极简单的几页算术也要浪费数个钟头,正因如此,他理所当然的爱上面前远比自己麻利数倍的翠仙。姓周那小子过去可真叫勤快,三天两头送来些吃穿用度,每当对门有客人到访,欢笑声顺着墙缝飘来时,小寒总要不住嘴的抱怨。这时云妹便伏在翠仙背后,找些俏皮话来惹她发笑,“姐姐这般俊俏,怕是谁也不敢上门来寻。定是那周老板忽生自知之明,这才知难而退。姐姐莫要气愤,云妹最见不得你难受。”眼见沉默寡言的她几乎失禁语言功能,令同屋檐下的他们心酸不已。讲来奇怪,原本和睦的两人突然间分道扬镳,翠仙依旧早出晚归,拎一把锄头返还,而紧随其后的周氏却再未谋面。她不肯道明因何而散,仅在痛哭三日后辞去工作,另换别家纺织厂,同样是头号。
云妹问起丈夫,远山里究竟有什么宝物吸引父亲、姐姐不顾一切去寻找,不惜丢掉性命。小寒拖着残腿伫立窗前,磕下壶嘴边烟灰,望向室外陌生的人群,说是为了家。家?她愈发糊涂,记不清已搬过多少次,只觉得和所有的山似乎都存过交情。起先,是父亲独自进进出出。不久,翠仙随其同往。再后来遭遇滑坡,老人去了,他们又搬离故地,女儿顺理成章的接替老父,继续进进出出。可无论住在何处,总有落魄亲戚寻来讨要财物,提及寒家富饶风光的过去和凋弊冷落的今时。父亲要强,怎能允许旁人讽刺自己活到和平年代,不劳而获。于是四处投稿,点灯熬油的写尽一生的梦,却仍然无人问津。小寒告诉坐在床边缝补衣物的妻子,远山是全家人的皈依。我这条废腿正是幼年从马背上跌落所致,他接过云妹递来的毛裤,套在腿上。天快转凉了,谷风飕飕吹来,夜夜召唤这颗急欲归去的心。云妹弄不明白当年为何肯嫁来,只记得母亲说寒家父子都是好人,是好人比啥都重要。她原本话就不多,跟随小寒这些日子,竟变得喜欢上说话,且说起来又常会忘记时辰。然其有此变化也绝非突然,毕竟每换处住所免不得要同当地人混熟。翠仙傍晚才回,丈夫又腿脚不便,交流的重担自然要归其打点,这么一来二去的不情愿,竟练就出一副不避生的好本事,与那孤独感再无干系。小寒虽犹爱日渐开朗的妻子,却渐渐生出些许担忧。
照例临近傍晚,翠仙外出归家。与以往不同,身后站着副生人面孔,同样手拎锄头。她一如往昔般用波澜不惊的语气宣布要结婚的讯息,说无需任何人知晓。小寒不发一言,继续低头摆弄油腻的乱发。云妹见状,也不敢多言,只招呼来客入席,席间寂静无声。
他是谁,送走客人,寒开口发问。
木匠,老木匠,肯帮我锯树、刨山。翠仙回道。
从这以后,凡他再进家里,屋内便充满温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