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苏怀亮
多少年了,你为什么无数次地蔚蓝在我疲惫的梦里?多少次了,你为什么总闪烁在我每一次对童年的回忆之中?是你的万点金光点燃起我思想的火花,叫我总是耽于种种美丽的幻想。是你的千层碧波荡开我少年的心扉,从此让我拥有善良的情怀。泊尔江海子,是我故乡的一泓湖水,尽管她没有为我提供鱼虾蟹蚌,也没让我在它的怀抱里嬉戏玩乐,但她蓝汪汪、波粼粼、雾蒙蒙的存在,对于高原的千山万壑,对于十年九旱的人畜鸟虫,这就够了。
泊江海坐落在鄂尔多斯高原腹地,四面是高高的起伏不平的山丘台梁,中间是低低凹下的一片狭长平原,平原内就有了这么一片湖水。“泊尔江”是蒙语“浑浊”的意思,大概是因为它的水源来自周围川沟的洪水的缘故。湖面最大时有二三十平方公里,在我多山多壑的家乡,已算得上渺渺荡荡了。
家乡人习惯把湖称之为海子,这大约是因为北方缺水的缘故,有一片水,就将它夸张美化了。我的家距离这片海子大约十几公里,在它的西面。站在屋后的山顶上向东眺望,明晃晃的一大片,周围的山峦笼罩在淡淡的水雾中,一幅天成的蜡染画面。少年时代的我站在山顶,周围的羊们悠闲地吃着草,它们根本不理会我眺望那片湖水时内心的澎湃和维特般的烦恼。事实上,泊尔江海子平常是当作地名的。那片海子,当地的人们叫它陶力庙海子,或杨文换海子。前者是因为海子的附近曾有一座藏传佛教的寺庙,后者是因为它的附近还居住过一户大财主,主人叫杨文换,闹土改时,杨文换携财宝逃跑,到很远的一座寺庙里装扮成一个老喇嘛,他的一个非常美丽的女儿由于害怕,跑到湖边,举身赴了清池。香消玉殒,冤魂化作女鬼,夜间在湖边哭泣,呼唤她的恋人。这是我儿时听的一个凄美的故事。二十多年前,我在泊尔江海子读中学,曾到过一次杨文换海子,我在水边徘徊良久,怀着希望与恐惧的心理,想见一见这位美丽的女鬼,希望能得到她的帮助或爱怜,做一回《聊斋》里的书生,也算是不枉活一回。
《陋室铭》中有一句著名的话:“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这片海子里没有龙,所以它曾一度默默无闻。
大约在七八年以前,突然有一大群从未见过的鸟儿来到了这里,消息传开,专家来辨认,说这是遗鸥,这种鸟如今全世界业已不多,是极为珍贵的。还有许许多多叫不上名字的鸟也陆续来到,就连大雁也推迟了南归的时间,在这里流连忘返,迟迟不愿归去。去年,号称鸟中仙子的白天鹅也来了。于是,这片名不见经传的湖水,一下子声名远播了。
湖面呈扁平的“几”字形,像一条舞动的蓝色绸带。水面不十分宽阔,中间有一个小岛,水位最高时,小岛隐没在水中,水位最低时,水面成了一条蓝线。不过这两种情况都属百年不遇,大多数的年月里,水位比较稳定。湖的西、北、东三面是沼泽,人和其他大一点的动物很难接近水面,南面是荒野,人极少去那里,这就给鸟类提供了安全的生存环境。他们尽可以在那里谈情说爱,生儿育女。说来也是奇怪,遗鸥和白天鹅们是怎么知道这个地方的?反正它们拉家带口、呼朋唤友,飞越万水千山,就来了。多少年寂静的海子,一下子热闹非凡,成了鸟的乐园,鸟的王国。
每年春末夏初,鸟们到这里来赴泊尔江海子的约会。海子中间的小岛上,鸟窝一个紧挨一个,鸟蛋多得让人无法落脚,你一旦踏上小岛,千万只遗鸥在你的头顶上盘旋鸣叫,是惊呼是求饶还是咒骂,可能都有。你被这场面感动了,心也软了,不忍心动一颗鸟蛋,带着大饱眼福的满足离开小岛。当然,上小岛是必须经过特许的。
白天鹅的到来,确切地说应该是回来,它们使得这片碧水蓬荜生辉,天鹅在我们北方实属罕见,我原以为家乡的人们根本就没有见过天鹅。天鹅犹如龙一样,在家乡人的心目中,是一个如神一般的图腾。事实上,70多年前这里是有白天鹅的,我的80多岁的老母亲至今回忆起她儿时赶庙会、看天鹅、看各式各样的雀儿(家乡把所有的小鸟都称之为雀儿)的情景,还是一脸的孩童般的向往与怀恋。这就可以肯定地说,那时遗鸥以及如今也许已经绝种的鸟儿这里都有过,只是我们的祖先不知道他们的名字罢了。白天鹅以及那么多的鸟为什么后来远遁他乡,只留下一片寂寞的湖,原因当然不难猜想。以至多少年以后的某一天,水面上突然多了一群白鸟,洁白如雪,翩若仙子,鸣叫高亢悦耳,飞翔舒展浪漫。人们才突然想起,那就是消失了半个多世纪的白天鹅。于是,附近的人们有的专门到湖边去观瞻,有的就站在自家的院子里仰头看天鹅从屋顶上飞来飞去,看罢,就啧啧赞叹,他们当然不会用过多的言词来表达心中的感受,“啊呀!咱们也见到白天鹅了,狗日的,可是梦也没梦见。”他们当然也没有仔细想一想,白天鹅又为什么会回来,尽管这片海子的生态与当年相别天壤。小孩子自然比大人要疯得多,他们聚集在一起,手里挥舞着柳枝,或骑着木棍,满村子乱转,嘴里说着自编的歌谣:“天鹅天鹅你站住,我给你缝一条花裤裤。天鹅天鹅摆溜溜,我给你们吃豆豆。”有时他们呆呆地站定,看天鹅自由自在地飞翔,心中会产生无限的遐想。
今年秋天,我有幸回到了阔别二十多年的这片海子,青山依旧,碧波犹在,虽遭百年不遇的三年干旱,使得水面缩小了许多,但依然清波荡漾,在秋山秋树的环绕下,越发的秀丽婀娜,逆光眺望,湖面似银镜般闪亮,秋阳下,亿万点金星跳荡,上万只白天鹅铺满了湖面,有的一会儿由东飞向西,有的一会儿由西飞向东,有的在水面上闲聊开会,有的在岸上携情人散步,交头接耳、心语低诉。当发现我们在北岸边,它们不约而同地游到了南岸,这时,对面弯曲的湖岸上,天鹅簇拥,卷起一堤白雪。湖中水面上, 有胆大的白天鹅,三五结伴,伸着修长美丽的脖颈,不紧不慢地游着,时而发出几声清亮的鸣叫,这边或那边,又不时有天鹅飞起,他们在起飞时,像飞机一样需要助跑,硕大的翅膀拍打着水面,发出嗒嗒嗒的声响,尾后溅起一串浪花。那天天气格外晴朗,白天鹅从蓝色的天幕下掠过,渐渐高远,是那种“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的感觉,白天鹅那舒展而蹁跹的飞翔,那超尘脱俗的身影,直把人的灵魂引向邈不可追的远方。
我和几位朋友是奉命也是应邀去为天鹅拍照的,本来我们并不想去打扰白天鹅的宁静,尽管我们心存善意。但我们又迫不及待地想把这奇观留住,让更多的人们去欣赏,去分享。我们的美意天鹅们并不理会,他们依然十分警惕地注意着我们的举动,总与我们保持相当的距离,每当我们站定举起相机和摄像机的时候,他们便迅速地远离,它们不认识我们手中的玩意儿,在它们看来,我们手中拿着的,定然是杀生的凶器。或许,他们根本不屑于抛头露面。那一天,我们几个绕来绕去,终是无法接近,难以拍到天鹅的倩影。我在遗憾的同时,对它们警惕惧怕人类的心理表示由衷的理解并生发出深深的自责与忏悔。我突然想起柴可夫斯基的芭蕾舞剧《天鹅湖》来,它就是根据俄罗斯民间传说而创作的,音乐和故事一样的美丽动人:恶魔罗特巴尔特变成一位美男子向美丽的公主奥杰塔求婚,遭到公主的拒绝.恶魔就施法术将公主变成白天鹅,使她无法得到爱情。所以天鹅至今仍在怀疑人类就是那个恶魔。天鹅对人类的恐惧已经深入到基因中去了,什么时候才能调和人与动物的这种关系,化干戈为玉帛,变猜疑为信任和亲密?中午时分,我们又绕到湖的南岸,南岸是沙石地,颇有点儿海滩的味道,顺光看这一片湖水,蓝得晶莹,蓝得妖艳。天鹅洒在湖面上,越发衬得洁白闪亮,说不尽的千般妩媚,万种神韵。等到我们接近水边,它们又从容地游到了北岸,像情窦初开的含羞少女躲避爱情的追逐,又如得道的仙子鄙视世俗红尘的搅扰,只在沙滩上留下无数叠印
的“竹叶”,一任我们去懊恼去遗憾。
夜晚,我们在湖边附近的白天鹅宾馆下榻,这是近年来地方政府为开发旅游资源而兴建的。湖边还有许多其它设施。因为不是旅游的季节,几乎没有游客,整座宾馆只住着我们几个,甚是清静。我一觉醒来,屋子里洒满银辉,一轮明月挂在万顷碧空,耳边有天籁传来,白天鹅的鸣叫此起彼落,不时还有大雁飞过窗前,天鹅的鸣叫与大雁十分相似,那种声音在寂寥的秋夜里空灵而极具禅味,能牵动人童年的回忆,思乡的情愫,怀恋心上人的离愁,也最能钩起对人生苦短的怅惋。我突然又从天鹅的呼唤声里感到一种强烈的不安以至于悲哀,想到我们白天的所作所为,只三四个人就把它们搅扰得东躲西避,如果我们的开发吸引来更多的好奇者来追逐观看,可怜的天鹅们将去何处安身?泊江海子是否又会是天鹅一去不复返,只留一泓空寂寞的冷清?人真的就这样自私贪婪,全无恻隐之心,把所有的动物都挤兑得没有立足之地么?我睡意全无,起深站到窗前,轻轻地推开一扇窗,秋夜潮湿的空气携带着秋草特有的气味扑进了我的鼻孔,涨满了我的肺叶,我的每一根神经都被这久违的香气激活了,童年的山村生活,割草,放牛,挖野菜,走在湿漉漉的田野里,露珠在草叶上闪亮,炊烟在屋顶上袅娜,公鸡在远处鸣唱,一幅幅在脑海中闪过。这时,我是多么想对人倾诉,可惜身边没有人,只有满屋清辉,满屋秋香。
(注:本文入选由上海学林出版社出版的2011年度《我最喜爱的中国散文100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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