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老了,背驼耳背,身子也萎缩得愈加矮小,整个人就仿佛一段岁月的弧,一只煮熟的虾。按理说,像祖母这样年愈八旬的老人,是应该跟晚辈生活在一起,安度自己人生的风烛残年的。然而她却情愿单独在远离新居的老屋寂寞地起居。她说,她对住了半辈子的老房子有了深厚的感情,给她个金窝,她也不愿挪窝哩;再者,她掉光了牙齿,煮东西要煮烂了才吃,吃不惯我们的伙食。每每给她买猪肉,她总嫌肉皮又大又长,煲了五六次也还硬得嚼不碎。
我存心想给祖母买个高压锅,让老人做饭做菜轻松些,又担心她的接受能力,倘若不会使用这种先进的炊具,反带来不安全。她对电和电器一类的东西,就感到很新奇。曾有一次,她和我们坐在自动摆头的风扇前吹风乘凉。看到会左右摆动的风扇,她不禁赞叹:“这东西有灵性,多聪明,会理解人,会照顾人。”惹得我们忍俊不禁。然而,她也只是惊奇而已,并不去问个所以然。因而,高压锅之类的炊具,祖母是无法使用的。
今年清明节,我回家扫墓。晚饭时图个团圆,把祖母也请来同桌吃饭。席间,我总忘不了给她夹瘦肉(每块肉她都要用手撕碎,一点点地送进嘴里)。她吃了几块,便说,瘦肉太粗糙,难嚼,想吃几块肥肉。我忽然有些后悔,这些菜是不应该炒的,如此一来,祖母就全吃不动了。我帮祖母吃了肥肉的肉皮才把肉瓤送到她的碗里。咬第一块肉皮还没什么,咬到第三块我的眼泪就想掉下来了。我看到祖母依然埋头撕着肉丝,一丁点地往嘴里送。其时我难过得直想哭。人老了,就真的是还童了,变为少不更事的稚子一般了么?我的思绪瞬间遥接到了二十多年前的过去,那时祖母也无数次地重复着这个动作,哺育她的孙辈,目光里充满了温柔怜爱。如今,时过境迁斗转星移物换,但情景依然,岁月依旧给我对祖母以象征性地回报的机会。不同的是,她已经听不见我说话,犹如一个局外人,平静地吃饭,让我揣测不出她心里此刻所感所想的是什么。我与她只能用目光交流,语言的交谈竟也困难了。
生命间的此起彼伏,人生的老少荣枯,岁月暗移了彼此的角色。仅仅这进餐的席间,不知演绎了多少浓得化不开的亲情、生命的苍凉和人生的必然与无奈。
同席的家人,目睹我为祖母吃肉皮的情景,无不停箸,双眼晶莹,为自己年少时曾有过类似的情景而对长辈心存无限地感激。此后,我们给祖母的猪肉都是割去了肉皮的。不知她老人家能从中深味到后人对她的一点关爱,而感到晚年的温馨和幸福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