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关鹿鹿
许多年前一路同行友人六七来会鲁迅先生的故里。
这是一条独具江南风情的历史街区,呼吸中有着岁月酿就陈年老酒的香气,脚步到了这自然地轻而缓,遇见那卖绍兴臭豆腐和龙须糖的铺子在河岸一旁的树荫下摆着,自要上前品尝一番再好走路,窄窄的青石板路两边,一溜粉墙黛瓦,竹丝台门,鲁迅祖居,鲁迅故居,百草园,三味书屋,寿家台门,土谷祠,鲁迅笔下风情园,咸亨酒店穿插其间,绿油油的河道波光荡漾,贯通着整片街区乌篷船在河上晃晃悠悠。
鲁迅先生在我们印象中,通常是这样的:须发直立、横眉怒目,呆板、严肃、无趣。实际上,真实的鲁迅有趣得很。
夏衍说:“鲁迅幽默得要命。”
在孩提时代的周海婴眼里,父亲是慈祥的、和蔼的,是有血有肉的,是爱开玩笑、非常幽默的。表面上,这副面容是老来得子的鲁迅,呵护唯一儿子的真情流露,而实际上,鲁迅对身边人也是如此,正如周海婴所称,“我问过我母亲、叔叔,甚至于和我父亲见过面的一些朋友,他们都没有看见过我父亲生气的样子,更不要说什么拍案、横眉冷对。”
萧红在《回忆鲁迅先生》一书中也写道:“鲁迅先生的笑声是明朗的,是从心里的欢喜。若有人说了什么可笑的话,鲁迅先生笑得连烟卷都拿不住了,常常是笑的咳嗽起来。鲁迅先生走路很轻捷,尤其使人记得清楚的,是他刚抓起帽子来往头上一扣,同时左腿就伸出去了,仿佛不顾一切地走去。”
读完《回忆鲁迅先生》那是深夜了,原以为之后本该睡去,不料我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心情久违地愈加悲伤沉重。于是,我斗胆想要试试写一写鲁迅先生这位中国现在文学的奠基人,鲁迅曾被誉为“二十世纪东亚文化地图上占最大领土的作家”。从来没有哪位作家像鲁迅先生这样,如此嵌入历史,又如此备受争议。
在鲁迅先生去世前约一个半月,他曾给母亲写了一封信,比较扼要地谈了一下自己的病史。鲁迅先生在信中说:“男所生的病,报上虽说是神经衰弱,其实不是,而是肺病,且已经生了二三十年,被八道湾赶出后的一回,和章士钊闹后的一回,躺倒过的,就都是这病,但那时年富力强,不久医好了。……初到上海后,也发过一回, 今年是第四回,大约因为年纪大了之故罢,一直医了三个月,还没有能够停药,因此也未能离开医生……”
第四回即是1936年3月里鲁迅先生病了这次,他靠在二楼的躺椅上,心脏跳动得比平日厉害,脸色略微灰了一点。萧红向往常一样来家中做客,一走进客厅许先生(鲁迅的夫人许广平)就告诉说:“周先生病了,气喘……喘得厉害,在楼上靠在躺椅上。”那时,鲁迅先生呼喘的声音,不用走到他的旁边,一进了卧室就听得到的。鼻子和胡须在煽着,胸部一起一落。眼睛闭着,差不多永久不离开手的纸烟,也放弃了。
“鲁迅先生必得休息的,”他的私人医生须藤这样说。可是鲁迅先生从此不但没有休息,并且脑子里所想的更多了,要做的事情都像非立刻就做不可,校《海上述林》的校样,印珂勒惠支的画,翻译《死魂灵》下部,这些就都一起开始了,还计算着出30年集(即鲁迅全集)。
鲁迅先生知道自己的健康不成了,工作的时间没有几年了,死了是不要紧的,只要留给人类更多,鲁迅先生就是这样。不久书桌上德文字典和日文字典都摆起来了,果戈里的《死魂灵》,又开始翻译了。
瞿秋白的《海上述林》校样,1935年冬,1936年的春天,鲁迅先生不断地校着,几十万字的校样,要看三遍,而印刷所送校样来总是十页八页的,并不是统统一道地送来,所以鲁迅先生不断地被这校样催索着,鲁迅先生竟说:“看吧,一边陪着你们谈话,一边看校样,眼睛可以看,耳朵可以听……”有时客人来了,一边说着笑话,鲁迅先生一边放下了笔。有的时候也说:“剩几个字了……请坐一坐……”
鲁迅先生生平有句名言:"时间就是生命,无端地空耗别人的时间,其实是无异于谋财害命的。
就拿吃饭为例,他是喜欢吃鱼的,可为了少在剔吐鱼骨上花时间,就少吃鱼。
鲁迅先生的休息,不听留声机,不出去散步,也不倒在床上睡觉,鲁迅先生自己说:“坐在椅子上翻一翻书就是休息了。”鲁迅先生从下午二三点钟起就陪客人,陪到五点钟,陪到六点钟,客人若在家吃饭,吃完饭又必要在一起喝茶,或者刚刚吃完茶走了,或者还没走又来了客人,于是又陪下去,陪到八点钟,十点钟,常常陪到十二点钟。从下午三点钟起,陪到夜里十二点,这么长的时间,鲁迅先生都是坐在藤躺椅上,不断地吸着烟。客人一走,已经是下半夜了,本来已经是睡觉的时候了,可是鲁迅先生正要开始工作。
在工作之前,他稍微阖一阖眼睛,燃起一支烟来,躺在床边上,这一支烟还没有吸完,许先生差不多就在床里边睡着了,全楼都寂静下去,窗外也一点声音没有了,鲁迅先生站起来,坐到书桌边,在那绿色的台灯下开始写文章了。
许先生说过一件趣事,从前有一天夜里,一个小偷溜进了家中。做贼心虚,他想等鲁迅入睡之后再行窃,哪知鲁迅写啊、写啊,手中的笔一直不停地挥动。过了好久,鲁迅累了,伸伸腰,点支烟,抽上几口后,又开始埋头写。就这样,灯光总是亮着,小偷一直下不得手。眼看时间过去很久了,鲁迅还是不熄灯入睡,小偷熬不过鲁迅,只好乘鲁迅专心写作之机,悄悄地将厨房里的一件小东西拿走了事。
许先生说鸡鸣的时候,鲁迅先生还是坐着,街上的汽车嘟嘟地叫起来了,鲁迅先生还是坐着。有时许先生醒了,看着玻璃窗白萨萨的了,灯光也不显得怎么亮了,鲁迅先生的背影不像夜里那样高大。鲁迅先生的背影是灰黑色的,仍旧坐在那里。人家都起来了,鲁迅先生才睡下。
年幼的周海婴从三楼下来了,背着书包,保姆送他到学校去,经过鲁迅先生的门前,保姆总是吩咐他说:“轻一点走,轻一点走。”鲁迅先生刚一睡下,太阳就高起来了,太阳照着隔院子的人家,明亮亮的,照着鲁迅先生花园的夹竹桃,明亮亮的。
鲁迅先生正如自己所说,他的一生是“小跑步”度过的。他以他勤奋刻苦的劳动,赢得了全世界人民的尊敬。
现在鲁迅先生睡在二楼的床上已经一个多月了,气喘虽然停止。但每天发热,尤其是在下午热度总在38度39度之间,有时也到39度多,那时鲁迅先生的脸是微红的,目力是疲弱的,不吃东西,不大多睡,没有一些呻吟,似乎全身都没有什么痛楚的地方。躺在床上的时候张开眼睛看着,有的时候似睡非睡地安静地躺着,茶吃得很少。
楼下又来客人,来的人总要问:“周先生好一点吗?”许先生照常说:“还是那样子。”但今天说了眼泪又流了满脸。一边拿起杯子来给客人倒茶,一边用左手拿着手帕按着鼻子。
客人问:“周先生又不大好吗?”许先生说:“没有的,是我心窄。”
许先生从鲁迅先生病起,更过度地忙了。按着时间给鲁迅先生吃药,按着时间给鲁迅先生试温度表,试过了之后还要把一张医生发给的表格填好。
鲁迅先生吃饭,是在楼上单开一桌,那仅仅是一个方木桌,许先生每餐亲手端到楼上去,每样都用小吃碟盛着,许先生用筷子来回地翻着楼下的饭桌上菜碗里的东西,菜拣嫩的,不要茎,只要叶,鱼肉之类,拣烧得软的,没有骨头没有刺的。
把饭送上去,有时许先生陪在旁边,有时走下楼来又做些别的事,半个钟头之后,到楼上去取这盘子。这盘子装得满满的,有时竟照原样一动也没有动又端下来了,这时候许先生的眉头微微地皱了一点。旁边若有什么朋友,就说:“周先生的热度高,什么也吃不落,连茶也不愿意吃,人很苦,人很吃力。”
鲁迅先生开始独桌吃饭以后,客人多半不上楼来了,经许先生婉言把鲁迅先生健康的经过报告了之后就走了。
看鲁迅先生好些,再一一地报告过。有时也问到有什么刊物来吗?鲁迅先生病了一个多月了。证明了鲁迅先生是肺病,并且是肋膜炎,须藤老医生每天来了,为鲁迅先生把肋膜积水用打针的方法抽净,共抽过两三次。
福民医院美国医生的检查,说鲁迅先生肺病已经20年了。这次发了怕是很严重。
医生规定个日子,请鲁迅先生到福民医院去详细检查,要照X光的。但鲁迅先生当时就下楼是下不得的,又过了许多天,鲁迅先生到福民医院去检查病去了。照X光后给鲁迅先生照了一个全部的肺部的照片。这照片取来的那天许先生在楼下给大家看了,右肺的上尖是黑的,中部也黑了一块,左肺的下半部都不大好,而沿着左肺的边边黑了一大圈。
茅盾、增田涉等几位朋友看望他时,鲁迅先生是笑着将自己的X光片指给他们看,一面还不免将美国医生赞誉的话得意地重复一番。“虽然誉我为最能抵抗疾病的典型的中国人,然而也宣告了我的就要灭亡;并且说,倘是欧洲人,则在五年前已经死掉。”这判决使善感的朋友们下泪。
这之后,鲁迅先生的热度仍高,若再这样热度不退,就很难抵抗了。那查病的美国医生,只查病,而不给药吃,他相信药是没有用的。须藤老医生,每天都来,他给鲁迅先生吃了些退热药,还吃停止肺病菌活动的药。他说若肺不再坏下去,就停止在这里,热自然就退了,人是不危险的。
年幼的周海婴每晚临睡时必向爸爸妈妈说:“明朝会!”有一天他站在上三楼去的楼梯口上喊着:“爸爸,明朝会!”鲁迅先生那时正病得沉重,喉咙里边似乎有痰,那回答的声音很小,周海婴没有听到,于是他又喊:“爸爸,明朝会!”他等一等,听不到回答的声音,他就大声地连串地喊起来:“爸爸,明朝会,爸爸,明朝会,……爸爸,明朝会……”他的保姆在前边往楼上拖他,说是爸爸睡下了,不要喊了。可是他怎么能够听呢,仍旧喊。这时鲁迅先生说“明朝会”,还没有说出来喉咙里边就像有东西在那里堵塞着,声音无论如何放不大。到后来,鲁迅先生挣扎着把头抬起来才很大声地说出:“明朝会,明朝会。”说完了就咳嗽起来。
7月以后鲁迅先生一天天地好起来了,人虽是瘦了,但精神是好的,就连鲁迅先生也以为自己是真的好了。
又过了三个月。
1936年10月17日,鲁迅先生病又发了,又是气喘。17日,一夜未眠。18日,终日喘着。这两日还替别人翻译的一本苏联小说集写了篇序言.还在坚持写日记,19日的下半夜,人衰弱到极点了。天将发白时,鲁迅先生就像他平日一样工作完了,他该休息了。
后来,在读到鲁迅先生在病逝前所写的最后一篇杂文《死》,被许多人惊叹为先知的绝唱,如仔细品味就可以发现,鲁迅先生文中写道:“有一批人是随随便便,就是临终也恐怕不大想到的,我向来正是这随便党里的一个。”读到这处我的心被尖锐锋利的东西戳了一下。
文章中充满了惯常的冷嘲热讽,那种幽默与乐观洋溢依然可见 。这种“乐观”并非超然于死的“达观”,鲁迅先生病中更急切地工作原因是:“从去年起,每当病后休养,躺在藤躺椅上,每不免想到体力恢复后应该动手的事情:做什么文章,翻译或印行什么书籍。想定之后,就结束道:就是这样罢——但要赶快做。这“要赶快做”的想头,是为先前所没有的,就因为在不知不觉中,记得了自己的年龄。却从来没有直接的想到“死”。”
正如鲁迅的自我调侃:”还未曾炼到‘心如古井’”的地步。
“请了美国的D医师来诊察了。他是在上海的唯一的欧洲的肺病专家,经过打诊,听诊之后,虽然誉我为最能抵抗疾病的典型的中国人,然而也宣告了我的就要灭亡;并且说,倘是欧洲人,则在五年前已经死掉。”
对于被确诊鲁迅先生内心真切地倾诉道:“我并不怎么介意于他的宣告,但也受了些影响,日夜躺着,无力谈话,无力看书。连报纸也拿不动,”出于这样心理和对自己命数的不知情的背景下写了一份遗嘱:
(1)不得因为丧事,收受任何人的一文钱。但老朋友的,不在此例。
(2)赶快收殓,埋掉,拉倒。
(3)不要作任何关于纪念的事情。
(4)忘记我,管自己的生活。倘不,那就真是糊涂虫。
(5)孩子长大,倘无才能,可寻点小事情过活,万不可去做空头文学家或美术家。
(6)别人应许给你的事物,不可当真。
(7)损着别人的牙眼,却反对报复,主张宽容的人,万勿和他接近。
鲁迅先生去世时周海婴年仅七岁,以后他回忆那日说“父亲屋子里都是人,静静地站在父亲床的周围,我母亲也在。我印象最深刻的就是,萧军冲进屋子扑到床前,这个东北大汉号啕大哭,他的那种感情使得我也泪水盈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