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爷爷
小时候，写过很多篇人物作文，却从未写过爷爷，即使写，爷爷也决不会是悲情的。今天心中却抹不去这股悲情，于是提笔。
爷爷他病过无数次，但这次，恐怕是真的起不来了。爷爷84岁，哪怕真的撑不过，也算寿终正寝，但看到曾经威风凛凛、口若悬河的爷爷，十多年前中风后都能又重新爬得了山、打得了桥牌、作得了打油诗、牛皮吹得天上乱飞的爷爷，躺在病床上连翻身都需要一点点艰难挪动的时候，无法不感怀。
医生说爷爷脑子里的血管已经几乎全堵了，指挥不了他的思维和行动了。他可不承认。为了到底是几号发工资的事，他跟奶奶大吵一架，他已经识别不了今天是几号。我一方面取笑奶奶看不透他已经记忆错乱，还跟他争对错自讨苦吃，一方面又庆幸她还能跟爷爷吵吵，让他的精神还不垮，为了费劲去证明自己是对的，还会坚持发动脑筋去赢。为了今天到底有没有吃过药的事，他又跟爸爸争了半天，爸爸白天去上班，压根没在医院，他却坚持说爸爸已经给他吃过药了，为了证明自己对了，还说吃了两次。我说，恐怕再过一会，要叫你们别人的名字了，你们就别跟他争了，应着吧。过会，奶奶记错了个什么事情，爸爸批评她：你怕也是糊涂了哦。这时，爷爷竟然哈哈笑起来。老小老小，果然老了就跟个小孩一样。
爷爷的血管已经输不进液，医生建议回家，他老人家瞬间清醒，竟然开始分派起大家的工作。按他的分工，叔叔和奶奶只负责搭表哥的车回家送行李，他负责在医院结账，然后自己搭车回去。听得我又好笑又感慨。在他的精神世界里，他还是那个无所不能的超人。
有人说，其实上天给了我们回报父母恩情的机会，那就是让他们会老，行动迟缓，生命旅程往回走。小时候，父母教育我们，我们听不懂，老了，糊涂了，他们也是一样，听不懂。小时候，我们无法控制大小便的地点和时间，当他们老了，也会用上屎尿片。爷爷就用上了。看到奶奶拿出一包包尿不湿，各种型号的都有，听说如果换得不勤快，爷爷偶尔也会尿湿床。父母老了，我们要上班又要照顾他们有多困难，我们小时候，他们又要上班又要照顾我们就有多困难。爸爸没看到爷爷床底的垃圾桶就把爷爷换下来的尿不湿扔在了隔壁床的垃圾桶里，爷爷看到了立刻叫他拿过来这边垃圾桶，还要藏好。这个固执又可爱的老头啊，仅剩的一点儿可以使唤的脑筋都用在了维护自己的面子上。愿您生不服输，去也安祥。
（二）阿姨
阿姨大约60来岁，跟妈妈同病房，她病了很多年，病得眼睛也看不清了。听说她生了一儿一女，丈夫曾经是煤矿的矿长，也病瘫痪了。如果没病，这会是一个幸福的小康家庭，但病了后，前半生积累的一切财富，就一点点地被蚕食掉了，儿女也因此背上了沉重的负担。儿子要在家照顾瘫痪的父亲，女儿女婿就负责来医院照料阿姨，这样分工，倒也和谐。可儿女们始终无法抛下手头的生活，阿姨大多数的时间，还是只能自己一个人在医院待着。
她一只手举着药瓶，一只手小心翼翼地端着（生怕针动出来了），慢慢挪向厕所的画面，比爷爷他老人家，更悲情。爷爷至少还有五个子女可以依靠，还有老伴可以仰仗。
阿姨熟稔医院附近小饭馆的电话，7元一顿，一饭一菜，苦撑着。我当下心想，这些小饭馆，对于阿姨这样的病人来说，简直是半个儿女，并不是商家。
阿姨的眼睛只剩下一点点光亮，隔壁床我们有事离开无法帮她盯着药水的时候，她只能把床摇起来，用力地眯着眼睛，挤出一点点光来瞄一下药瓶。有时，看准了，有时没看准。有个护士特别凶，阿姨没看准的时候叫她过来就会大发一通脾气。妈妈投诉给护士长，护士长说：这是个独生女儿，家里惯坏的，不肯做这职业，被逼来的。我想，医院是最需要政府投资建设好的地方，医护人员干得心甘情愿，能给这些苟延残喘的人，多少慰藉。阿姨恐怕是绝症，但当我带妈妈转院检查，离开的时候祝她：早日康复，长命百岁的时候，她露出了一丝难得的笑容。即使是苟延残喘，子女、孙辈有空了过来看看，阿姨就会瞬间恢复一些神采，她舍不得这些牵挂的人，而儿女们，也一直未曾放弃给阿姨付医疗费用。再艰难，谁也不想死别。
我想，钱的多少，恐怕只有在病了才有分别。可若是拿命换了钱，恐怕钱又未必换得回同等长度和质量的命了。
（三）妈妈
小时候，跟妈妈的关系最不好，看了电视剧包青天后就经常说要跟她滴血认亲。因为她常常趁爸爸不在家的时候修理我，她的经典名言就是：今天你爸爸没在家，没人给你劝宝，我要给你打个死。这是典型的“后妈”语录啊！所以我一直怀疑，我不是她亲生的女儿，但我从来没怀疑过我是我爸爸的亲女儿。甚至还期待着跟她滴血认亲认出来不是她女儿。直到有一天，爸爸说：妈妈是不可能假的，爸爸还可能假。你如果不是你妈妈的亲女儿，就肯定不是我的亲女儿了，是我看着她把你生出来的。为了一定是爸爸的亲女儿，就再也没喊过滴血认亲的事。长大了后，却跟她越来越亲近。虽然知道她一大堆歪理，一大堆毛病，但如果没有她，我可能早走了很多错路。
近几年，妈妈身体总不好，胆结石手术后又得了甲亢，甲亢好了又肺部有结节，不再神采奕奕、声如洪钟。我觉得，最大的原因是孤独。所谓人至精则无朋，妈妈就是活得太明白了。躺在病床上，还给隔壁床的阿姨记着输了几小时的氧，一停就提醒她喊护士来记录。若是我和我爸私下互相盘拨了点零花钱，不出三天，她肯定能破案。若是生对了年代，可能能当个优秀的侦察兵。
这次回来，给妈妈炖了次玉米排骨汤，炖了个冰糖银耳羹，妈妈一直夸我去广东去得好，学了一手好厨艺。28年，妈妈几乎没吃过我做的饭菜，以后要多给她做做饭。妈妈虽然不怎么缺钱，却很舍不得花钱。这次，医生说让她到省城医院检查，查清楚原因，最好现在去，三个月后去也行，她就只记着三个月后去的事，说要是三个月没什么事就不用去了，让我哭笑不得。好说歹说，才同意来检查。结果在路上，又开始念叨，如果是绝症，要怎么分配财产。对于妈妈，只想说：未来可期。
当你老了，步履蹒跚，愿你能有爱，在身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