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宣化城外
十月初四,寒日。
宣化城,城门之上几个卫所士卒手里握着那枪杆早已经斑驳风化,枪头钝得连枯树都无法刺入的长枪聚在一起,围在一堆刚刚燃起来的火堆旁,瑟瑟发抖的说着不知道从儿听来的府城贵官们之间荤黄无比的笑话。
有明一朝,除了开国那些年,卫所军稍稍好过一些,其他年月便一直都是每况愈下,自从土木堡之变后,卫所军乃至整个武人系统原本就不高的地位,更是一落千丈。
眼下这隆冬十月,吃着官粮的宣化府卫军也过着一天三顿半饱不饿的稀粥,难得见一次油腥的苦日子,但是因为地处九边重镇,头顶的贵官们为了自家脑袋着想,好歹还有得吃,而卫军士卒们的家人却是多半时候连口稀粥都没有,只能靠着附近山里的野菜充饥
“快点开门!快点开门!加急军报!”一个穿着明军服饰的夜不收,骑着一匹黄骠马,手里挥舞着一杆破旗,一路狂喊着朝宣府城奔来。
“你是那个墩台的?”一个约莫五十来岁的老卒,满脸不忿的走到城墙边,朝下张望了一眼,然后怒冲冲的吼道:“不知道府台老大人过寿,敢在这个时候来搅扰府台大人,明天再进吧!”
“蛮子寇边了!”那夜不收用嘶哑的嗓音,眼睛里满含着热泪的哀声说道:“求求你开开门吧,让我去见见府台大人!”
“兄弟,门尉大人不在,莫说我一个老卒开不得城门,便是门尉大人在,在眼下这个当口,也不敢给你开门,搅了府台大人的兴致,谁也吃罪不起!”那老卒冲着城下的那明军夜不收喊了一句,“你还是自己个逃命去吧!”
这老卒的语气中虽然带着一丝哀叹,但脸上却显得极为冷漠,在这个人命不如狗的年代里,百十来个普通老百姓或是卫所军卒的命不过只能在文官奏折之中换来一句‘寇掠边,略小有损’这短短的七个字而己,便是当年的萨尔浒大败,也不过是砍了两三个主事官员的脑袋便算了事,那冤死在萨尔浒的十数万明军将士,就像空气一样的消失在了世间,仿佛从来没有在出现过一样。
“求求你,让我进去吧!让我见一见府台大人!那可是上千乡亲弟兄啊!救救他们吧!”那夜不收翻身下马,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放声痛哭道
一个昂藏七尺的汉子,自从领了报急军令之后,一路从蛮军之中杀出来,身中六七处刀伤,也从来没有让他倒下来,可是在这宣化城的城门之下,却被整个明军的冷漠无情给逼得跪了下来。
城头上那老卒刚要说话,一个满带醉意的声音从他背后传了过来。
“什么事情!”
说话的人是一名锦衣卫千户,这千户姓莫,名唤莫正期,乃是宣化府府台莫仲明的亲侄子,这莫正期约莫二十岁左右,身上穿着一套锦衣卫千户的官服,背上披着一领细狐裘披风,腰间斜挎着一柄绣春刀,看模样煞是威风,他此时显然是喝了不少酒,那极是白净的脸上,挂着浓浓的醉意,而且走起路来都一步三晃荡,脚步虚浮无比,明眼人一看便知道这人早已经被烟花女子淘空了身子,是一个根本上不了战场的纨绔子弟。
“禀千户大人,城下有夜不收来报蛮子寇边,想要进城给府台大人呈送军情!”那老卒回答道
“佳红,你说我要不要让他进来?”莫正期冲着怀里的青楼女子问道:“只要你开口,我就让他进,在这宣府城里,除了我伯伯,便数老子最大!”
“奴家可不敢乱说,要是误了大爷您的事,那佳红的罪过可就大了!”佳红低声说道
“你不敢说,那就让他跪着吧!"莫正期一脸猥笑的说道:“佳红咱打个赌怎么样?”
“什么赌?”佳红问道
“要是我输了,我就在城里给你弄个大宅子。要是你输了,你就把你房里那个茶水丫头春喜送与我耍耍。怎么样?”莫正期是宣化府里有名的浪荡子,虽然年岁不大,但却是货真价实的无女不欢的欢场老手,他看上春喜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因此才有眼下这一出。
“奴家可不会耍钱的把戏!”佳红的脸上闪过一丝轻微的厌恶,但旋即俏脸含娇的说道
“咱们就赌城下那个破落货能不能跪到明天开城门的时候!”锦衣卫千户说道
“这大冷天的,可是要冻死人的!”佳红惊呼道
“用这破落货的一条贱命,让咱们看个乐,也算他的福气,我赌他一定会冻死在这城下!”锦衣卫千户放声大笑着说道:“春喜那丫头我要定了!”说罢他用手在佳红的俏脸上轻轻的捏了一把。
“给我盯好了城下的那个破落货,他要是敢起来,给我把他射跪下。”那千户官仗着酒意,蛮横的吼道:“要是让他跑了,我要杀光你们全家!”
“得令!”城头上的一众卫军士卒齐声答道
看着莫正期远去的背影,先前那老卒不禁狠狠的往地上啐了一口,嘴里低声骂道“狗杂种!”
随着时间的流逝,太阳渐渐落下,原本还只是微微飘扬的日月大明旗,此时被凛冽的北风吹的辣辣作响,当天色完全暗下来的时候,天空中飘起了雪花。
“下雪了!”老卒叹了一声,然后将头探出城外看了一眼,然后冲着城头上一个小卒说道“还跪着呢!真是条硬汉子,二狗子你去给他弄一碗热水吊下去。”
“老钟叔,这要是被姓莫的知道了,咱们可就....”二狗子一脸为难的说道
“怕啥!这里的都是自家兄弟,再说了那姓莫的这个时候不定在那里逍遥快活呢!”钟老卒狠狠声说道
“得嘞!”二狗子应了一声,然后七手八脚的将倒好的热水用吊篮吊了下去,然后冲着城下喊了一句:“兄弟,先喝一口吧!你别跪 了。”
城下的夜不收汉子站了起来,端着茶碗一饮而尽,然后冲着城头喊了一句:“谢了!我不跪了,但这军令便是军令,我一定要进城。”
夜寒如刀,刀刀入骨。
城门前的夜不收汉子先前便己是满身刀伤,又碰上这如刀般的夜寒,便是铁人也受不了,城头上的钟老卒看着这夜不收汉子倒下去又重新爬起来,爬起来又倒下去,即便是历经沧桑、看惯生死的钟老卒也有些看不下去了,想要将人给救上来,但转念想到自己的家人,却又硬生生的将念头给押了下去。
“兄弟,来年老哥哥一定去你的坟头上赔罪!”钟老卒喃喃的念道
隔日清晨,宣化府城门打开之时,值守了一整夜的钟老卒径直便冲下了城楼,当他来到城门前,那夜不收汉子早已经静静的躺在了地面上人事不知,他浑身上下盖满了雪花,一双赤红的虎目依旧睁开着,虎目之中那愤怒、不屈与无穷的仇恨,钟老卒从他身上翻出腰牌,腰牌上刻着‘威远墩夜不收李朔’,看着腰牌上标记战功的一道道刻痕,钟老卒再也忍不住了,他抱着那汉子的身体,放声痛哭起来。
“李朔兄弟,我钟大年对不起你啊!”钟老卒紧紧的搂着李朔哭道
“阿弥陀佛!”一名老僧蹲下来,伸出手摸了摸李朔的脉。
“大师,救救我兄弟吧!”钟老卒哭着求道
“唉!”老僧长叹了一口气,然后站起身冲着李朔施了一个佛礼:“这位施主虽然未死,但生机却己然断绝,贫僧医道粗浅,无能为力了!”
“我说了吧,这破落货死定了!”坐在马车上的莫正期一把将佳红身边的茶水丫头春喜给搂进了怀里,然后狂笑着说道:“佳红,愿赌服输!”
“春喜,我先下去看看那破落货死透没有!呆会再来好好的宠爱你!”莫正期临下马车前,探头在春喜的脸上亲了一口,春喜一脸娇羞的看着莫正期,脸上不禁泛起一丝得意之色。
“春喜,这是你的卖身契!”佳红脸色冷淡的看着春喜,然后伸手将一张卖身契丢在春喜的身上,说道:“用别人的命换来的富贵,好好享受吧!”然后便迈步下了马车。
莫正期走到李朔的身旁,一脸厌色的看了一眼,然后用脚踢了踢,开口问钟老卒道:“死了?”
“死了!”钟老卒应了一声,便不再看莫正期。
“哼!”莫正期冷哼了一声,然后扭头朝着马车走去。
回到马车上的莫正期看到车内只留下了春喜一个人,便开口问道:“佳红呢?”
“她说了一句我是用别人的命换来的富贵,然后就下车了,我不知道去哪里了!”春喜低声说了一句,她的眼晴里闪过一丝恶毒。
“不识好歹!”莫正期脸色一沉,骂道。
看着马车渐渐离去的佳红,迈步来到李朔的身边,探出手摸了摸脉,然后冲着钟老卒说道:“想救他的命,就背上他跟我来。便是救不回来,我也有钱给他发送了,你没这个钱!”
钟老卒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着佳红,他不知道眼前这个宣化府里最红的青楼女子,到底想要干什么,但是她的话却打动了他,他只是一个最穷苦的军户,的确没有余钱来发送这个不沾亲不带故的好汉,他默默的背起了李朔,然后跟在佳红的身后,朝着城中走去。
恩情
佳红是天芳楼里最红的姑娘,但她却不属于天芳楼,只是在天芳楼里挂名而己,所以她在宣化城中有自己的小院。
小院是一套标准的一进院落,前院里种着几颗梅花树,院子中间有一个小亭,亭里设着一套石桌石凳,石桌之上摆放着一张古琴和一套茶具。院子里有正房一间,厢房两间,平日里佳红自己住在正房之中,丫头春喜则住在下人常住的西厢房里,留出来的东厢房则是她日常接待恩客之处。
钟老卒也是老于事故的人,知道妓家的规矩,他一进院子便背着人朝东厢房走去。
“顶天立地的汉子,不能住在那种脏地方,把他背到我的正房里去吧!虽然也不甚干净,但总比那种地方强一些!”佳红的脸上闪过一丝落寞。
钟老卒将李朔放在正房里佳红的床上,然后冲着她说道:“佳红姑娘,有什么要吩咐我老钟的,你言语一声。”
“去外头打一盆雪进来!”佳红吩咐了一声。
不多时,钟老卒便端着一大盆的雪走了进来,佳红接过钟老卒手中的盆,然后说道:“我不叫你,你便不要进来!”
“得嘞!”钟老卒应了一声,便转头离开了房间
房间里的佳红看了看床上的李朔,然后伸手解开他身上的衣服,李朔身上那一道道皮开肉绽的刀伤,让她不禁一阵阵的心寒,她无法想像眼前这个男人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个人,且不说那一夜的寒冻,便是身上的这些刀伤,便足以让他丢掉性命。
她细心的替李朔处理好身上的伤口之后,用手捧起盆里的雪,细细的在李朔的身上揉搓着,慢慢的李朔身上原本的青紫色渐渐的褪去,变得红润起来,可是身体却依旧冰的吓人。
佳红叹了一口气,静静的走到门边将内间的门栓插上,她看着床上的依旧不省人事的李朔,伸手将床上的帘子放了下来,然后褪去自己身上的衣衫,紧紧的将床上不省人事的李朔给搂在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