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村的社树,是一棵大柳树。听老人讲,我们族人是从别处搬来的。这棵大柳树,大概是最早的先人立村时种下的。这棵柳树里侧紧靠着村人的猪圈,外侧是路,高踞在全村的十字路口,占尽地利。
这棵柳树真是大,自我们记事起,就已经显现出老态龙钟的姿态,大体只是一截粗壮的树桩立在哪儿。树桩老皮嶙峋,几近干枯,中间已经朽空,黑乎乎的,常有猫啊、鸡啊、狗啊从树干里钻进钻出。顶上几根秃秃的断枝间窜出几根新枝,弯弯地垂着,挑着些绿叶,给人一点安慰。常有鸟站在枝头,屁股一撅,便弹下一串珠玉。鸟去了,柳枝还在晃动。树根倒也结实,主根深深扎入村子,侧根向南伸出,下方形成一个土窠。早上,太阳暖暖地照着,常有猪啊、猫啊、鸡啊躺在里面晒太阳。下雨天,鸡们单立着一只脚,挨挨挤挤,将头插在翅膀里扯大觉。过年的时候,这里会成为村子神圣的地方,家神爷会移驾树下。秧歌出来,村人每晚都来这儿燃香点烛烧纸,作三叩九拜之礼。有一年,烧香的时候,风从东方来,一个不小心,将火星子吹到树桩里,树芯燃起了大火。慌乱中,村人土压水灌,费了好大的劲才将火浇灭。经此一劫,树干越空了,小孩子藏猫猫的时候,常常从中间窟窿里探出个圆圆的脑袋。
大柳树站在路口,成了村子的地标。挑粪的放下粪桶,卷根杂拌烟,紫色的烟雾袅袅直上树梢。背麦的背靠着柳树桩,将背架歇在胳膊一样平伸出去的柳树根上,“啪”地一声,肥硕的麦粒溅进树桩里淤积的黑土里。凉丝丝的淡绿色气息中,豆大的汗珠顺麦穗滑落。换西瓜的来了,头发换线的来了,灌醋的来了,秦安的货郎来了,补锅钉碗的来了……“灌——”灌字拖着一口气望不到头的尾巴,突然来了个“醋来!”打个结,干净利落,暂停截铁。“他二叔,你给咱品!”“咱弄?”“斤半!”“斤二两!”砍价如打架,你来我往,一波三折,看似将要成功,村人已经开始开始抢瓜。“没有这个价,斤三两就背回去!”“背就背会去,我就是倒了喂猪都不换!”气氛突变,二叔拍拍手,愤然离去,走到半道,突然转身:“他叔,走,饭熟了,吃法走!”峰回路转,柳暗花明,不到两分钟,一车西瓜已被抢光。
雨从天上落下,不紧不慢,睡饱懒觉的村人,三三两两立在南边的屋檐下,手插在裤兜立,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话。“你家杏树坪的麦子给我留点,”“三五连枷的事,碎意思!”“走,喝茶走!”人走了,砌进墙根的半个碡碌露出来,是那般大。雨还在下,占了家神爷神位的鸡,翻开开迷迷瞪瞪的鸡睛,脖子一顿一顿地转一圈,翻过眼皮,继续睡去。
月亮银盘一样挂在天上,是那么圆,那么大。晚饭的炊烟中,暑气已经散尽,空气中仍飘浮着麦草独有的甜蜜蜜的味道。麦子已经上场,闲了下来,吃过晚饭的村人走出家门,聚到树下,或蹲或坐,女人们纳鞋底、掐辫子,男人们吧嗒着自卷的杂拌烟,天南海北地谝着闲传。小孩们顺着柳树洞钻上钻下,从半空里探出个圆溜溜的黑脑壳。“你今日把钱白扔了,眼瞎的买的那字画。厕所里抓住屎帕牛爬的都比你那字要好,白搭了一张好纸,浪费了半碗墨水。”“你懂个屁!给我写字那人,就是西安城里都能叫得出名字。”“他三爸,明天有时间吗?有就早点来喝茶。“啥事?”“明天砌墙还缺个和泥的。”“干别的没有时间,干这事有。把油饼烙肥点!”……月亮已经很高了,夜露下来了,爷爷怀里的小孙子,已经翻过二觉,嘴角流出哈喇子,映着清亮的月光,是那么长。
大年第一天,红彤彤的太阳从东边的山峦间缓缓升起,喜鹊在高高的洋槐树上叫喳喳。吃饱喝足的大人小孩纷纷走出家门,汇聚到大柳树下“亮相”。大柳树旁窄窄的小路上,密密麻麻站满了人。白发苍苍的老奶奶们,穿着浑身印满“福”字“寿”字的新棉袄,相互搀扶着,脸上洋溢着熬过严冬的喜悦,诉说着旧年里积攒的牵挂。小孩子身上穿着款式相同的小西服,裤子上的棱角,笔直笔直的,线是线,面是面,角是角。小泥点还未落在洁白的旅游鞋上,小指头已经“倏”地一下滑过去。男人女人,老人孩子,无不面含春意,喜气洋洋。一切与刚刚过去的昨天似乎没有什么两样,似乎又有许多不同。冷不防人群里炸开一个炮仗,大人骂,小孩蹿,牛哞马嘶,鞭炮震天,村民们开始“迎喜神”了。柳枝上的去冬的白雪,缓缓落了下来。
初八初九,秧歌出来了,沉闷了一年的牛皮大鼓,整天蹲踞在大柳树下,晒着暖暖的太阳,在铜钹刚亮的催促下,和大地一起震动。震天的隆隆声中,春天惺忪的睡眼,正从封冻着的地层深处醒来,大柳树嶙峋的枝干间,已经隐隐鼓出第一个芽苞。正月十五闹元宵,康坪的、家豁的、上家坡的马社花上来了,去光明寺进香。骑在马上的,有孙悟空,有沙和尚,有唐僧,有猪八戒,有白娘子,有许仙……马下的,有戴着礼帽的春官,穿着裙子扭腰摆胯故作媚态的官娘子,有头扎白羊肚手巾手持五尺棍的马夫……村人敲锣打鼓,在大柳树下迎接,大柳树成了一根搅粥的筷子。
“喂!把你个老不死的,昨晚梦见把你死了,热热闹闹埋了,你咋还在这世上!”
“你不死,我舍得死吗?下来了喝酒来!”
“三爷,我二爸给你捎了一包点心。”人群中,飞过一包点心。
树上的叶子,黄了又绿了,地上的人儿,来了又走了,大柳树不在了。大柳树下热闹的场面,似乎就在昨天,又似乎从来没有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