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匕首的安全感,永远不如一个父亲

我很乖,请不要伤害我。我只是没有父爱。

全民故事计划的第80个故事

那天,外面的天气很闷热,几个司机急匆匆跑进来,我都没有抬头看他们一眼。等他们安静下来,我才缓缓问到: “信阳有货,一吨75元,走不走?”

信息部一下子变得和室外一样聒噪,他们用我听不懂的方言激动地说些什么,一阵咋呼。等他们安静下来,我才缓缓问到: “信阳有货,一吨75元,走不走?”

我说完从抽屉里拿出合同。这时推门进来了一个青年人,他手里拿着四瓶冰冻矿泉水,打着赤膊,背上汗涔涔的,把水递给那三个中年司机后,拧开瓶盖就“咕隆咕隆”喝起来,一会儿就见了底。

我又问了一遍:“走不走,信阳的货?”

其中一个中年司机,拖着长长的尾音:“哎呀,太低了,能不能高五块钱,80?”

我说完从抽屉里拿出合同。这时推门进来了一个青年人,他手里拿着四瓶冰冻矿泉水,打着赤膊,背上汗涔涔的,把水递给那三个中年司机后,拧开瓶盖就“咕隆咕隆”喝起来,一会儿就见了底。

我又问了一遍:“走不走,信阳的货?”

其中一个中年司机,拖着长长的尾音:“哎呀,太低了,能不能高五块钱,80?”

“我走!”青年人背对着我突然大声说,语气像极了开玩笑。

那位中年司机赶紧起身掏出证件,忙不迭地说:“走,走,走,你这小子尽添乱,你这趟不是要回家吗,走个毛!”

他笑了起来,走过去形式性地踢了那人一脚。

他们四个人,三辆车,他一个人开一辆。前两辆都签完了,他才过来问:“有没有货到武陟的?”普通话比前几个人要标准许多。

我抬头看了他一眼,他眉开眼笑地望着我,仿佛有话要说。

没等他说出口,我摇了摇头:“没有,上午刚走。”

他没有显露出失望的样子,只是作势叹叹气。身后那几个人起着哄:“回不去咯,婆娘也见不到咯!”

他跟着笑了起来,转过身来轻声问着:“还有哪里的货?”

“开封的,一吨70元,走不走?”我拿起笔,作势要签合同。

“走。”他回答得很干脆。

拿证件时,他有些犹豫,看了我两眼,眼角依旧带有笑意,兀自说着:“你不记得我了?”我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江远。”他直接喊出了我的名字。

见我一脸疑惑,他大大方方地把他的证件摊开给我。

“我是叶生啊,咱俩怕是有好多年没见了。”这是我熟悉的方言。

“你可一点都没变啊。”看我一脸木讷的样子,他继续说到。

我没有想过会再遇到叶生。

十年前,那年我十一岁。叶生与我同龄,他作为插班生来到双湖小学,在班主任的安排下,成了我的临时同桌。叶生看起来白白净净,甚至比班上一些女生还要白。

可是其他所有人都避着他。

在叶生报道的前两天,班上就传开了:叶生的爸爸是坐牢的,强奸犯、杀人犯、黑社会……七嘴八舌。这些传言让我每天都坐立不安。

我们同桌一个月后,叶生告诉我,他爸是因为盗窃才坐得牢。

叶生不会像一些新转来的同学,去刻意讨好别人,实际上他也讨好不了。叶生也不愿意跟人发生肢体接触,每次写作业我碰到他的胳膊,他都会意识性地缩回去。

课余时间,同学们都到室外去玩,他一个人总是趴在桌子上,在屉子里倒腾什么。

有一次我乘他没注意,仔细看了他屉子一眼。里面杂乱不堪,有磨得很圆的石头、生锈的小刀、几根快写到笔头的铅笔,还有一辆缺了一个轮子的电动赛车。

好多都是学校禁止携带的东西。虽然我偶尔也会偷偷带一些游戏卡片到学校来,也都是藏在书包里,一天也就悄悄打开看几次。

我看得出神,以至于叶生将桌板盖上时,我还没收回眼。

他看向我,为了掩饰尴尬我慌乱说道:“你这些东西,老师看到是要没收的。”

叶生若有所思:“啊,那你别告诉老师就行。”

我“嗯”了一声,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

从那时起,我已经不怕他了,却还是表现着一副怯懦的样子。我不想给自己惹麻烦。

叶生倒挺满意地点了点头,他从屉子里挑了一个小石头塞我手里,塞的时候还特意抬头看了看周围。

作为回报,我从文具盒里抽出一根新的铅笔给他。他拿着铅笔,用橡皮擦的那头在桌上敲了敲,铅笔轻微地弹到空中,他眉开眼笑:“我还从来没有用过这么新的铅笔呢!”

叶生用的铅笔都是她奶奶拾破乱,在垃圾堆里捡的,笔杆和笔芯一样黑。

我那时才知道,双水村那个经常在垃圾堆旁看到的老人,原来是叶生的奶奶。他奶奶总是佝偻着身子,头发发白,衣服上全是补丁,脏兮兮的,我们小孩都躲着她。

叶生从小被奶奶带大,七岁那年,叶生的爸爸蹲了监狱,奶奶哭瞎了眼睛,却还是每天出门,回来时会带一蛇皮袋东西,叶生就像寻宝一样,打开袋子,将里面的空瓶子和废纸一样样拿出来。

“有时会捡到铁,”叶生激动地说,“铁是卖得最值钱的!”他似乎是在表述一件伟大的事。

每次叶生跟我讲这些,我都听得很认真,以至于有时下课没讲完,上课会传纸条。有次被老师发现,点名罚站,全班同学一阵哄笑。

那是我读书时期,第一次被罚站,我不知道将手放在胸前还是背后,更不敢抬头看老师,余光里瞥到班上的同学纷纷探过头来看着我,瞬间觉得脸烫得好像发高烧一般。

叶生却很自在地从座位上站起身来,他比我高五公分,我低着头只看到他嘴角轻轻上扬,这让我感到更加窘迫,叶生却用肘子碰了一下我胳膊。

“对不起啊,江远。”他小声说着。

那天放学,叶生邀我一起回家,我答应了。出了教室我们有说有笑,叶生笑起来时眼睛眯成一条缝。他用脏兮兮的衣袖擦了擦脸,留下一抹灰色,像只花猫。

我们刚出校门口,就被人给堵着了。高年级的同学,其中一个我认识,是双湖小学出名的混混。

他们是来堵叶生的。几个人将我俩团团围住,叶生用力将我推了出去,他瞅了那几个人一眼,对我使了一个眼色。

我看着叶生被其中一人用力推了一下胳膊,想过去拉他,脚却不听使唤,站在那里不敢动。

他们喊叶生“坐牢的野种”,一个个笑得前扑后仰。

“新来的,要收保护费的!”那个人又推了叶生肩膀几下,叶生往后退了几步。

“没有。”叶生说得很干脆。

他又朝我使了一个眼色,朝我喊着:“江远,你先回去,我没事的。”

没说完,其中一个男生就扇了叶生一巴掌,那个声音异常响亮。

“你妈的,跳什么跳!”那人说完又扇了叶生一巴掌。

叶生的脸红一块白一块的,他抿着嘴唇,两只眼睛直勾勾地望着那个打他的人。

“你再动我一下,我跟你没完。”叶生冷冰冰地说。

说完,那群人面面相觑,肆虐笑了出来。

在我觉得叶生就要被狠狠揍一顿时,他突然从书包里拿出一把匕首,顶着那个扇他耳光的肚子,眼神冷静地让人心生寒颤。

那个人往后一个踉跄倒在了地上,其他几个人也落荒而逃。

我还没缓过神来,叶生已将匕首收好。我朝他走过去,他脸上的红印还没消散,我低声说:“走吧,叶生。”

他“嗯”了一声,却半天没挪动一步,我这才看到,叶生的整个身体都在颤抖。

一路上,我们都没说话。到了岔路口,我问他:“你有没有拿匕首刺过人?”

他恢复了神色,对我笑着说:“没有,只是吓唬吓唬他。”

我到后来都不知道叶生将匕首放在书包的哪里,他的包又破又旧,和他的衣服一样有好几个补丁。每次看到他背着书包从教室门口进来,我都担心那把匕首会从书包里掉出来。

高年级的学生依旧喊叶生“坐牢的野种”,只是没有一个人敢再惹他。他像是一头幼兽,游走在校园中,出了校园,就很快消失在所有人的视野中。

这件事随着期末考试的到来,告一段落。

暑假,叶生邀请我去他家。我们走了二十分钟就到了,我这才发现我家离叶生家不远,只不过他家是平房,用土砖做的。以前我走路有经过,只不过那房子太旧了,房屋后面是一片阴森的竹林,我总以为是被遗弃的没人住的老房子,也没细看过。

叶生带我去他家,是为了给我看他捕的山鸡。

“可以吃好几顿呢!”叶生看着那只肥硕的山鸡说。

我瞅了眼山鸡,又看了看屋子,只有一张桌子和两个板凳,地面是潮的,随处散落着许多矿泉水瓶,房间里很凉快,却冷清冷清的,让人待得不舒服。没待半个小时,我就回家了。

之后,叶生又带我去了两趟他的家。在暑假快结束的时候,叶生做了一弹弓送给我。

九月到了,天气凉快了许多,班上又有人取笑叶生说他一年四季只有那几件衣服。他们不再是背着叶生讲,而是故意大声地在班上叫嚣。叶生从教室外进来,他们也不停歇,他径直走到那个喊得最大声的同学面前,狠狠地捶了一下他的桌子,“嘭”得一声,那人被吓得身体一颤,人群才止住声。

这一学期,叶生坐在了教室最后一排,没有人愿意与他同坐。我去找老师说我愿意跟他坐,却被老师回绝了。我想在十月份来学校再跟老师提一次,却没想到再没那个机会。

国庆节的前一天,眼瞅着要放长假,班上的气氛异常欢悦。在老师布置最后一项作业前,班上的一个同学跟老师大声哭诉:我的钱被偷了。

那是他爸爸给他国庆出去玩的钱,他哭得眼睛都肿了,身边人都不敢说话。

老师最后没办法,只能采取搜身的方式。班上的同学纷纷打开抽屉,这时候有一个男生大声喊着:我知道钱是谁偷的!所有人都纷纷望向他,他站了起来,用手指向了叶生。

叶生的脸涨得通红,他没有否认,但直视着那个男生,那种眼神和那天放学我们被堵的时候一模一样。

“他抽屉里还有一辆赛车模型,跟我掉的那个一模一样。”我才想起来这个男生与叶生坐过同桌。

“你有什么证据说是我偷的钱?”叶生冷冷地问。

“有种就搜身啊!”

其他人一阵附和。

“搜就搜,要是没搜到,你给我道歉。”

班主任一个一个搜了班上同学的钱包,没有。

“还有书包!”丢钱的那个男生没再哭了,他瞪了叶生一眼,仿佛嗅到了他自己的钱的味道。

搜到最后,只剩下叶生的书包没搜。班主任要他拿出来,叶生双手用力压着桌板,与班主任对峙着。

“看吧,心虚了,还说不是你拿的。”

叶生没理他,依旧不肯交出书包。班上所有的人都望着他,像注视着动物园里的动物。

这时候,只听到丢钱的男生大声喊着:“你爸是贼,你也是贼,都去蹲监狱吧。”

叶生一下子从位子上站了起来,打开了屉子,将书包朝那男生砸过去。

“搜啊,搜啊!”叶生几乎咆哮着,他的声音隐约带着哭腔。

书包没砸中,里面的东西散落在地上,几支快用完的铅笔,两个算术本,以及一把匕首,没有钱。

那是我见过的那把匕首,叶生在暑假的时候借我玩过,特别锋利,差一点,我就滑到了手。

班上一下子就安静了,像一场暴雨后短暂的天晴,连老师都慌了神,目瞪口呆地望着叶生。

他跑过去捡起匕首,跳到那个指证他偷钱的男孩旁边,连续插了数次。

“我招惹你了吗,你说我偷东西?!”

“我爸是贼,我就注定要当贼吗?!”

“我到底哪一点得罪你们了,你们要这样挤兑我?!”

“你们说啊?!”

他一遍遍地嘶吼,人群都散开了,尖叫声一阵又一阵,叶生像是发了疯。

我走了过去,大声喊他的名字。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眼泪哗啦啦地流了下来。

叶生停止了吼叫,他回头看向我,眼睛里满是疲倦,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没有哭。他往后退了一步,匕首掉落在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那上面没有沾血。

叶生只是一刀刀刺到那个男生的桌子上,书本和文具盒被扎得粉碎。

我以为叶生有话跟我说。他往前跨了两步,捡起匕首和书包,从我身边走了过去,出了教室,整个过程都沉默不语。教室里的空气似乎凝固了一般,他离开教室前向班主任深深鞠了一躬,头也没回地走了。

国庆节收假后,叶生就被学校辞退了。

班上又恢复了平静,丢钱的男孩最后在自己的书包里找到了他的钱,这件事很快就被人忘记。

叶生退学后,他来找过我一次。他的脸上青了好几块,我问他是不是被那家人给打了,他摇头说不是。

之后的两三个月,叶生都没来找过我,我经过他家门前时,门总是紧紧锁着。

那年除夕的前几天,听人说叶生的奶奶死了,是被冻死的。

葬礼异常简陋,没有人看到叶生的爸爸的身影。

叶生奶奶下葬的第二天,我在路上碰到了他,他说起他奶奶,说着说着就大声哭了起来,怎么也止不住。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叶生哭,也是唯一一次。他哭的时候,才让人想起他只是一个十二岁的孩子。

他的手被冻伤了,耳朵也是。临走前,我回家取了一件衣服给他,让他穿上。

叶生抹完眼泪跟我说:“这个地方,我以后不会再回来了。”说完朝我挥了挥手,没说再见。

他走后,下了一场大雪,我总后悔当天没有找一件厚的棉袄给他。

之后的许多年,我再没见过叶生。是死是活,没有人知道。

眼前这个人,除了一脸憨厚的笑,我看不出他就是叶生。签完了合同,他们几个司机要去吃饭,叶生邀我一起去。

结账的时候,我才知道叶生是按着最贵的来点的。他掏出钱包时,我看到里面有一张大头贴,一个女生挨着他。

他付完帐,再一次朝我憨笑:“我就要结婚了。”

“恭喜啊。”我说。

送他上车前的那段路,我们走得很慢,太阳晒得人头疼。他一路有说有笑,说他后来跟了师傅去开车,一开就是四年,晒成现在这样再也白不回去了。

临别前,我半开玩笑地问:“现在还经常带着那把匕首吗?”

“不带了。”说完他抽出一根烟,点着,吸了一口,呼出一口烟后用手指着胸口的那个纹身,看着我说:“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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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蒲末释

编辑 | 宏伟星球

最后编辑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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