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
陈乐奇
粉墙黛瓦,翘角飞檐,由三间堂屋,六个天井,数十间房子组成的老宅子,是太祖公留给他后代的安身之所,这里居住着太祖公一脉下来的十三户血亲家庭。我,小时候就生活在这个老宅子里。老宅子留给我的回忆太多太多,其中,最难忘的是过端午节。
端午节缘何而来?身为汨罗江的子民,老宅子里的亲人们,并非人人能够答出。可是,“人歇端午马歇夏”这一古语,他们却人人谨遵,个个恪守。这一天,最勤劳的人,也忌讳下地干活,最懒惰的人事事不沾,酱油瓶倒了也不扶,也无人非议,这一天,阳光慵慵懒懒,风儿轻轻柔柔,庭院里的榴花格外红艳,燕子在梁间细语,狗也摇着尾巴围着主人转悠,放眼远望,四野青青,树木葱茏,稻田里禾苗油油绿绿,茁壮成长,河洲上到处都是散放的牛羊,一目悠闲恬静的景象。
对于长年累月在田间劳作的亲人们来说,这一天,似乎有点“奢侈”,亲人们不但可以堂而皇之地停下手里的农活,叫作“歇端午”,还可以美美地吃上一顿平时难以企及的端午大餐,到时,女儿、女婿、外甥、外孙们都会赶来,欢聚一堂,共叙天伦。
这一天,家家户户的门框插着艾叶和菖蒲,亲人们一清早便开始忙活着端午饭,最穷的家庭也少不了弄上两道必备的佳肴——粽子和鳝鱼炖粉皮。母亲们提来头天晚上浸泡过的糯米,用井水淘洗干净,再端来用井水漂洗过的粽叶和棕筋,还有红糖肉馅之类的佐料,坐在阶基上转动着湿漉漉的双手包裹着粽子,整整一个早上,一筐子什么羊角粽、菱角粽、虎头粽之类的粽子便包好了,她们将粽子送上蒸锅,燃起柴火,约莫一小时,热腾腾香喷喷的熟粽便出锅了。 父亲们呢,这一天,罕有地下厨做饭,忙完早饭忙午饭。午饭最费时费工的一道莱是“鳝鱼烧炖粉皮”。但他们不厌其烦,先将鳝鱼从水缸里捞出,放在一个大木盆里,用特制的鳝鱼锤将鳝鱼一一击晕,然后一手掐住鳝头,一手拉住鳝尾,将鳝鱼的膛部往固定的刀尖上一拖,开膛破肚,去掉内脏,再用鳝鱼锤反复锤打,锤得“粉身碎骨”后,抡起菜刀将鳝鱼剁成肉泥,然后将鳝泥倒入沸腾的菜油锅里爆炒几分钟,倒入粉皮(用红薯粉制成的皮条状的食物)再拌炒十来分钟,铲出来放进一口吊砂锅里,舀入足够的清水,添上食盐、胡椒、花椒、蕌头,将砂锅吊在文火上慢慢地炖着,时不时加水翻搅。整个上午,老宅子家家户户都响着“乒乒乓乓”的锤剁鳝鱼的声音,飘荡着菜油的香味,紫苏、粽子的香味。
两小时后,鳝鱼炖粉皮这道菜弄好了,其他的菜也准备就绪。这时,爷爷奶奶、儿子孙子、老姑爷少姑爷、老姑娘少姑娘、外甥们和外孙们都陆续到齐了,大家围坐两桌,母亲们搬上粽子,给每人分发几只,父亲们端来“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的鳝鱼炖粉皮,撒上紫苏生姜之类的调味品,给每人盛上一碗,儿子们提来雄黄谷酒,给每位喝酒的成年男人斟上一杯,爷爷们端起酒杯,手指往杯里一蘸,给每人头洒上几滴,叨念着“平安吉祥”的祝语,接着,大家便开始吃端午饭了,桌上其乐融融,血脉之情洋溢着古老的宅院。
几十年过去了,老宅子早已湮没在流月的流转中,从老宅子里走出来的十三户血亲家庭早已衍发为近百个新的家庭,它们有的分散在屋场的各个地方,建起了一栋栋崭新的楼房,有的分散到了远方的各处城市,居住在钢筋水泥森林的套屋中,亲人们聚集在一起热热闹闹过端午的场景渐渐的淡出了人们的视野。端午这一天,包括更多的节假日,人们习惯于开着私家车,一小家子到远方的景点旅游休闲。留守家里的亲人们,似乎天天都在“歇端午”,天天都在享受端午的“奢侈”,农忙时不再忙碌,农田里难以见到劳作者的身影。人们更多地热衷于各种社交活动,各种饭局,各种休闲娱乐……
在感叹岁月流失,时代进步,物质生活和习俗变迁的同时,不知怎的,我越来越怀念儿时亲人们相聚的日子,怀念传统节日的温馨。这种思绪,随着前不久三姐的去世越来越强烈。我在想,退休了,若能回老家盖栋房子,那怕是最简陋的平房也行,到时,每年过年过节,我便可邀请老姐姐老姐夫们,还有外甥外孙们,及其弟男子侄,相聚在一起,团团圆圆,热热闹闹,那该是多么温馨的事情啊!端午节那一天,我便可学着父辈们的样子,抡起鳝鱼锤,抄起锅铲,亲自下厨,为亲人们呈上那道家乡人最受吃的美食——鳝鱼炖粉皮了。这么想着,确实美好幸福!
2017.5.端午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