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边淳一的小说《失乐园》一路读过来,总挥不去那种忧郁压抑的感觉,即使细腻真挚的情感描绘或者极致渲染的“身体语言”画面。当然也不会因为小说中的梅雨天的空气里的霉味,或者凛子喜欢的久木“带有抑郁味儿的孩子气”。其实,除了渡边一贯的写作风格,对于这种趋之不散的压抑感,至少有一个因素不能忽略:从小说的第一章开始,两位男女主人公不伦恋情的“受害者”——久木的妻子和凛子的丈夫便在两人的每一次私会间“如影随形”,只不过往往是在久木或凛子的猜想与描述中。
相较于久木的妻子知情后对久木极度失望而主动要求离婚,因此只略略有几次短暂登场,凛子的丈夫松原晴彦“戏份”便明显多出不少,虽然自始至终没有一次正面“亮相”。
久木自打一认识凛子开始就从好友衣川那儿得知,凛子的丈夫是东京一所大学医学部的教授,年纪比凛子大了近十岁,“还是位身材颀长的美男子”。刚听说凛子丈夫的情况时,久木觉得自己凶多吉少,且不论社会地位,经济能力上也不及对方,加之又比自己年轻。但当他与凛子陷入情网后,更多的却是对于对方的可悲处境的同情。
久木的脑海里凛子的丈夫是一位学究气十足的人,戴着眼镜,不苟言笑。对凛子的丈夫和她的家庭,虽然有兴趣而内心迫切地想知道,同时又害怕知道得太多。但正是他的忍不住“关心”,让凛子的一次次“轻描淡写”不止为久木自己,也为我们读者勾勒出了一个近乎完整的松原晴彦。
“只有老实这一点还算是可取之处。”凛子起初有一次这么半开玩笑的说。
“他要是不呆在自己的书房里,就没着没落的,整天泡在书堆里他才觉得幸福呢。”这符合久木猜想中的印象。
“我担心的是那只猫呀。”“有你丈夫在,还怕猫没人管吗?”“他对活物从来就没有一点兴趣。”“他不是医生吗?”“所以才不待见猫呐。我还带它去医院看过病......他说去医院也是白搭,最多凑凑合合看看哪儿有病,又治不好,甭管它算了......又嘀咕医疗费太贵了。”“猫也是家庭成员之一呀。”“交给他的话,弄不好会拿去做动物试验呢。”凛子担心猫在家没人管时与久木的对话,倒是久木几次以“他是科学工作者”似在为凛子的丈夫搪塞辩解。
“我那位是不会找我的,他就知道工作。”当两人在镰仓决定再住一晚。
“他说了不来就不会来的。”在箱根书法展览的凛子获奖现场。
“我们那位从来就不做没用的事情......在他眼里,参拜神社、抽签之类都是无聊的事。”问及元旦凛子丈夫是否去参拜神社时凛子如是说,久木依然解释“他是科学工作者,所以……”
“说不定他已经知道了。”“也许只是不想知道而已……”“对外宿不归......可能会怀疑的......他不爱刨根问底。”“他这人自尊心很强,不愿意知道不利于他的事。若是了解之后确有其事,多没面子呀。”问及丈夫是否知道凛子在外面与久木约会时凛子如是说,倒是久木直担心,莫名其妙地同情起她的丈夫。
然而情势的发展似乎并没有如凛子和久木想像得那么简单。接下来的一次咒骂和两次进一步付诸行动,彻底摧毁了松原晴彦在久木心目中的老实宽厚、冷漠清高的形象。
据凛子说,那天晚上十一点多到家里时,丈夫还没睡,对于凛子的招呼也不见搭腔,只在埋头看他的书。凛子发觉丈夫的态度非比寻常,就对他解释说因下雪太大回不来,没能出席晴彦侄女的婚礼很抱歉等等。见丈夫还是不发一言,刚要上楼去更衣,背后突然响起了丈夫的声音,语气十分肯定:“等一下,你干的事我都知道。”“我还知道你和谁睡觉,在什么地方。”“你尽可以随心所欲地去玩乐,你是个肮脏的淫妇。”......凛子的这番话,如同晴天霹雳,惊得久木呆若木鸡,像自己挨骂一样默然无语。凛子则表现平淡,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她说丈夫连久木的名字和公司名称都知道得一清二楚。还说他恨自己,可是不会同意离婚,“他对我简直恨之入骨,所以就不离婚,将我永远禁闭在婚姻的牢笼里。”居然有这种复仇的方式,久木很吃惊,但还是不明白。
第一次将复仇付诸行动是凛子带上红色的内衣与久木去伊豆的修善寺赏樱花之前。因为和服店送衣服时凛子恰好不在家,被丈夫发现了那件与久木约定定做的红色内衣,从而暴跳如雷大骂凛子是个娼妓,非要把衣服撕碎不可。凛子死活不让,他突然把凛子的双手捆了起来,将她一下子剥得精光凉在那儿。然后一边说着“就得这样惩治淫荡的女人”,一边找来照相机......“不愧是冷酷的科学工作者特有的报复手段”!
第二次行动却是在凛子趁丈夫不在时回了趟家,从各种迹象确定丈夫已经“有了别的女人”之后。有一天,久木所在公司的董事收到一封用打字机打印出的“久木祥一郎简介”的信,标题为“近二年的罪状”:
“贵公司原出版部长久木祥一郎,于前年年底,利用去东日文化中心讲课的机会,强行接近当时在该中心任书法讲师的松原凛子,明知对方是有夫之妇,却三番两次给她家里打电话,用花言巧语勾引她。”“去年正月以后,当事人一再叫她出去幽会,终于在同年四月,将她骗入都内的饭店,强迫发生关系,施以淫行。”“其后,当事人利用家庭妇女的单纯,威胁说如果不和他见面,就告诉她丈夫,强迫对方满足他的种种性要求。特别是今年四月,令其穿上红内衣,进行变态的性行为,并拍摄了许多照片,甚至,将其软禁起来不让回家。”
信里还说,久木诓骗别人的妻子与他同居,现在租下都内某公寓的一间屋子,夫妇一样住在那里;现已导致女方家庭的崩溃,忠厚老实的丈夫身心受到了巨大伤害......最后以“这样的无耻之徒,贵公司竟然委以要职,信任有加,不能不让人对贵公司的经营态度产生疑问,务请查明当事人应负的责任”结束了全文。
明显是为了某种目的的恶语中伤!凛子看到信骂道太卑鄙,太恶毒了:“他非常清楚咱们相识的经过,也只有他才知道红内衣的事......还胡说什么你拍了照片,其实都是他自己干的呀。”但当凛子就那封信的事严厉地质问丈夫,却从头至尾只得到一句“不知道”。面对凛子的怒气难平,久木却觉得能体会她丈夫的心情:“写这种信确实不光彩,可是作丈夫的对这个占有了妻子、甚至同居在一起的男人恨之入骨,想方设法要把他从公司里赶出去也是情有可原。”
“我真没想到他那么卑鄙。”这是凛子对丈夫的最后的评价。松原晴彦的目的达到了,仅余三年就可以退休的久木选择了从公司辞职。只是连晴彦也没有想到,他的这一行径却间接助推凛子和久木下定决心,完成了最终“刹那间”在爱的极致的生命“圆满”升华!
有一句俗语“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凭心而论,松原晴彦作为凛子的丈夫,无疑是凛子为追求爱情而婚内出轨的受害者。这一点久木也时常为此惶惶然,但晴彦是否无辜却另当别论。久木曾从凛子的话中,发觉她与自己的结合并不是出于消遣或轻浮的心理。除了男女之事和人情世故的冷淡,她的丈夫对参拜神社、抽签等完全不屑一顾,对猫狗之类的宠物冷若冰霜,根本不去理解凛子的心情。这些听起来都是些微不足道的琐事,对当事者而言就不是小事了,“至少涉及了人的感性认识和价值观,不是那么轻易就能妥协和沟通的”。而晴彦千方百计掌握“妻子被偷走”的真相后,却没有如一般“可怜之人”比如鲁迅竹的孔乙己、阿Q之类“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直接走向了另一个“可恨之处”的极端。
但这句俗语据说还有下一句:“可恨之人必有可悲之苦”。也许松原晴彦可以找一百个理由为自己造下决意复仇的借口。但他对自己曾经的所爱极尽羞辱之能事,歪曲真相诋毁告状,即使损人不利己。如此以怨报怨,岂止毁了别人,同时更毁了自己。试想一下他一笔笔的报复“得逞”,真能换来如手刃仇人般的快意?抑或甘心让恶魔占据内心而从此负载良心的重压,宁愿用自己的后半生?
“请原谅我们最后的任性。请把我们两人一起下葬,别无它求。”面对凛子和久木最后的愿望,可以想见枝子(久木妻子)与晴彦的不同回答。正譬如在一则游戏开篇的选项,枝子选择了“成全”模式,而晴彥选择了“报复”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