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料之中地,吴松毅因为李叶茴的误机大发雷霆了。他每次生气倒也不会随意吼叫,而是一脸严肃地浑身冒着寒气。李叶茴根据自己身体机制内的条件反射给吴松毅的生气指数评级:此时此刻是汗毛竖起的级别 -- 算是最高级。
李叶茴本质上很难动情太深,自然不会太为吴松毅的小孩子气揪心。
但是她记仇,又没有反抗的勇气,就只好自我安慰:哼,他以为自己在上风,其实那副坏男友的样子就是断自己的后路。不像我脾气好,万一哪天分开,等着接盘的要排到马来西亚去。
吴松毅不是个擅长社交的人,但是他的梦想是“做个针砭时弊到不合群的记者”,也就让他有了大把理由不去四处凑热闹。久而久之,他竟只有李叶茴一个知心朋友了。
这种排他性的亲密关系对李叶茴来说比庸俗乏味的“一味宠爱”更加值得人珍惜,而吴家父母给这爱情制造的曲折,也让他们像难兄难弟般惺惺相惜。 吴松毅谈及此事也会哀伤,对于李叶茴常常摆出的委屈嘴脸也心疼不已。
李叶茴的好言相劝灭了因误机升的火,可当吴松毅在和英文发音奇怪的日本店员办理电话卡时,双方那牛头不对马嘴的对话️又让她忍俊不禁。向来敏感的吴松毅坚信自己被嘲笑了。从机场到市区的JR地铁线上,他又毫不留情地戴上了铁面具。
那天晚上,两个人在空无一人的东京树上空的观景台,对着解说册子把地标一个个从金光灿灿的城市里揪出来。吴松毅之前做足了资料,把这几天行程景点的背景信息查得一清二楚。
李叶茴听着他的喋喋不休,对他更加崇拜得五体投地。她相信他的优秀和自律可以帮助自己成为更好的人。而吴松毅被崇拜和依赖时,最像个尽职尽责的“成熟男友”。因此,李叶茴牢牢抓住这命门,毫不保留地释放着过了头的演技。
但是这都不重要。李叶茴想要的是精英生活,而她坚信,掩盖自己是必要的牺牲。
然而,吴松毅第二天就对李叶茴设计的行程受不了了。
那时他们正在上野公园喂野鸭子。吴松毅正被鸭子啄得开心,李叶茴忍不住戳他:“我们去吃晚餐吧,那家百年鳗鱼店‘伊豆荣’五点开门,可能人满为患呢...”
吴松毅按耐着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的怒火,放弃了刚刚培养出感情的鸭子,跟着李叶茴来到其实空无一人的老店,开始无休止地埋怨:“亲爱的,你这个环环相扣的行程,还让不让人喘口气了?我们是来旅行的,不是来赶场的!”
李叶茴也嘴硬,她不敢相信一向珍惜时间的吴松毅不愿意和她见证更多美好的东西:“我想趁着年轻看更多的东西。”
“为什么要看更多呢?旅行的时候休闲一下,照照相、睡个懒觉、看看海...这才是旅行呀。”吴松毅埋怨着烤好的鳗鱼给李叶茴夹了好几块。
照相?看海?李叶茴不敢相信。
到了晚上,吴松毅忍受不了青旅的嘈杂,李叶茴也得跟着奢侈一把,便定了酒店。到了后却发现在人口密度极高的东京,双人间也不过是在两张席梦思大小的地盘上榫卯相嵌地挤上厕所、客厅和卧室。
他们相拥在一张床上,脑袋上面悬着一盏A4纸大的窗户,窗外悬着一盏漫画里那样黄澄澄、形状完美的月牙。
吴松毅提议要减慢行程节奏,李叶茴不停地打擦边球,刻意回避。那晚的谈话不欢而散。
李叶茴把个人成长放在爱情之上,毕竟两者终极目的都是帮自己成为“精英”。给男友端茶送水是力所能及,但是放弃原定的成长计划对李叶茴而言就等于自毁人生。她可不想自己“勤奋为本”的“旅游观”被“懒惰”的男友拉后腿。
在温泉之乡“箱根”,吴松毅开始了自己的反抗 -- 赖床。这对他而言再容易不过,因为女友绝不敢吵醒他。李叶茴只好一个人在酒店外一圈圈地转着。
箱根的温泉把整个小镇都熏白了。蒸腾的水汽里是古香古色的房子和渐行渐远的游人。李叶茴踱步其中,感到全身心的舒适和惬意 -- 或许慢下来享受生活不一定是件坏事。
那晚的温泉烫得人浑身红肿。李叶茴耐力很强,比吴松毅晚回房间一会。她在日本“汤”里盯着自己因为城市负重徒步而长茧的脚丫,回想起自己A水准期间的健步如飞、惜时如命。这样的奔波何时才是头呢?
他们在箱根的房间是标准榻榻米式,里面摆着雕刻着樱花的茶具,和一些竹编家具。房间很大,足以并排铺下八床被子。
他们之间隔了三床被的距离。吴松毅背对着她,面对着拉门。月光在窗外便已然被温泉热气打扫,渗透过薄薄的日本门纸,幻化成一片朦胧。
房间像是个水族箱,墙上颤抖的树影就像海藻摇摆。
“为什么你要把行程定这么紧呢?”铁了心要继续赖床、抗战到底的吴松毅又开始表达不满。
因为我要趁着年轻多看一些地方。我还想在自己的护照上多盖一些章。我怕一错过就是永恒。
“为什么要去那么多地方呢?”
去很多地方你不会觉得很酷呢?去的地方多说明见识广,见多识广的人生你不想要吗?
吴松毅并没有满意。他继续追问诸如“谁说年轻就要多看世界?人家还说年轻多学习呢。”“护照不是私人物品吗?章多章少又如何?”“浅浅地逛上几个地方,你觉得就见多识广了吗?”“为什么想被别人说酷呢?”
李叶茴也不明白为什么,分明吴松毅没有被惹生气,自己突然觉得莫名哀伤。为什么想盖章给别人看呢?为什么想创造最完美的朋友圈呢?
突然间,她想明白了,原来是自己的讨好性人格在作怪:她一心想行万里路,只是希望自己的见多识广能被人刮目相看。原来自己最引以自豪的“不受约束”才是她最大的约束。
更可怕的是,吴松毅这个常被自己暗自嘲笑好学又古板、博识又无聊的人其实比她还要洒脱一点。至少他敢反抗,也不愿为了所谓的爱情糟蹋心中的假期。
李叶茴为了追本溯源,找出一心只想被认可的原因,不由得回忆起她那不痛快的童年,和吴家父母的百般嫌弃,内心再次跌入之前费尽心力铺上茅草的无底洞,哇哇大哭。
吴松毅虽然严于律己也严于律女朋友,但也怜香惜玉,不然不会在李叶茴撒娇玩闹的时候展现自己最温柔的一面。他心疼地搂住她,耐心地听她一遍遍地讲述那些阴魂不散的故事,和她所承受的那阴魂不散的恶意。
白川乡合掌村是整趟行程的要点。
这个村庄的居民宅为全程木质的无钉结构,屋顶被厚重的茅草覆盖,仿若合十的双手。在冬天,这些毛茸茸的稻草屋顶紧紧地勾住厚厚雪层,让草屋像盖了洁白羽绒被,让小院子像铺了羊绒毛毯。雪墙上抠出来的小窗户里点着小而美的油灯。冬日的合掌村仿若小矮人的家园,大家平静地生活,等待白雪公主的到来。
看到照片的李叶茴仿若看到宫崎骏拿着画箱临幸于此,把内心的童真借着画笔倾泻而出。
他们到达合掌村时,天已然黑透。五六个小时的大巴让二位筋疲力尽。为了调剂一下心情,吴松毅在每个车站都兴致勃勃地转几个扭蛋,送给李叶茴。等下了车,李叶茴的背包上已然挂了六个蜡笔小新的扭蛋玩偶了。他很幸运,每一个玩偶都不重样。李叶茴也很幸运,能拥有他。
合掌村附近只有一家青旅,还是一座踩上去就会嘎吱嘎吱响的百年老屋。合掌村在夏日的水碧山青丝毫不如这里著名的冬日景观来得逊色。但此时游人稀少,整座青旅只有英文流畅的房屋主和一个来自北海道的摄影师长住。
那晚的星空李叶茴永生难忘。就像很多年前在叔叔的狗场住帐篷、半夜尿急时看到的星空那样。黑夜仿若青色的液体,渐渐渗入凡间,很快地吞噬了呼吸的人们,让不安分的野猫也哑口无言。浮在“黑水”上的星光亮得很,仿若地球之外的人们丢下的幸运硬币。
他们屏气凝神地悄然走动着,不敢打扰这万般宁静的村庄。远处只有莫名的浪涛声,好像这滩黑夜的河流正汩汩流动。
然后他们握紧双手开始奔跑,就像他们携手奔跑在芜湖烟花迭起的年夜大街那样。
他们整齐的脚步让吊桥疯抖动,两个人像被大厨颠起来萝卜白菜,弹跳着前进。
跨过大桥,来到主路,两个人松了一口气,开始一前一后地走在空无一人的大马路。过往的小汽车也默契地沉静着,让每一份黑夜中迎面而来的危险都难以被预料。好在这里是童话世界,一切都可化险为夷。
李叶茴让走在前面的吴松毅停下来:“我怕黑,别丢我在后面好吗?”,她小跑着从后面绕到前面。
吴松毅是好男友,没有不服从的道理。可是走着走着,他还是又不甘其后地迈着长腿追上来,再次保持领先地位。
黑夜让爱走极端的李叶茴更加敏感。她看着对方月光下的剪影伤心欲绝,各种爱与不爱的内心争论油然而生。
她用更乖巧温柔的语气再次请求:“我可以在你前面吗?我怕黑。”
对方让步了五分钟,然后再次弯道超越,并用宠溺的嘲笑掩饰自己的争强好胜:“你这个小短腿呀。”
他们走到乡间小路,两边是盖着月光的稻田和。吴松毅突然弯下腰召唤李叶茴过来看新鲜玩意。
他兴趣盎然地挑拨挑拨青蛙,又卜楞卜楞瓢虫,对刚才的“明争暗斗”只字不提。李叶茴却耿耿于怀,对吴松毅的热情招呼始终不痛不快:“你不要总是欺负小动物。”
也是一副没事找事的模样。
好男友吴松毅连着玩了三种不同昆虫,都被李叶茴轻轻埋怨,他的坏脾气终于姗姗来迟 -- 毕竟事不过三。而且李叶茴一向温柔,自己任性后还要默默愧疚。这次好不容易露出小心眼的马脚,他当然要抓紧时机享受享受自己的暴脾气。
吴松毅依旧没让路,反而加快速度。看着他如风的大长腿,从不撕破脸皮的李叶茴只得又生气又伤心地跟随。见着他越走越远,把口口声声自称害怕黑暗的自己抛在身后,李叶茴停下来了。她不想跟了。
她找到一个废弃茅草屋藏起来,坐在门口望着天上浮云涌动。悲伤是个滤镜,让月光下安静摇摆的稻草像是寡妇抹泪的手绢。
她坐了五分钟、十分钟、二十分钟,一直在问自己为什么。
为什么无条件包容对方不合理的批评和挑剔呢?为什么自己都不相信,有一天会被当作公主宠爱呢?为什么自己善良努力、懂事乖巧,却单单因为天生的相貌、和不可选择的家庭背景被嘲笑呢?
半个小时过去了,吴松毅终于回来找她了。
他以为她失足掉入了水稻田,担心极了。
生着闷气的李叶茴看到他,习惯性地露出大大的微笑。她真诚地为自己的任性道歉,但被毁了心情的吴松毅不吃这套。他看到女友安然无恙,又恢复一脸冰霜、自顾自地继续走在前面。
终于到了山顶,他们并肩望着山下童话般的村庄。
吴松毅说:“我在想...想我们适不适合在一起。”
李叶茴心中慌极了:“你想离开我吗?”
“不,我太爱你了,刚刚担心得要命。我不想那么喜欢你了。”
回去的路上,李叶茴像是委屈的小猫,脑袋轻轻地镶在他的胸口,双臂却牢牢地箍着他的腰:“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那晚,山里气温骤然降低,一向怕冷的李叶茴在被窝里被冻得瑟瑟发抖。吴松毅轻轻打着呼噜,就连睡着了,脸也板得像坨铁。
“昨天冷得没睡着?为什么不叫醒我呢?”一觉醒来、吴松毅开始重新温柔了起来。
李叶茴心中的委屈差点又让她生小脾气,但是她还是挤出一张哭脸,说自己在黑夜的害怕和对他的依赖。
吴松毅慷慨地抱着她好生安慰。
她想,原来应该在他需要的时候小鸟依人,不需要的时候保持沉默。
他想,女朋友果真是需要被调教的。
即便如此,吴松毅还是做了一件感动她的事情。那天和好如初的二人耽误太多时间修复感情,导致本来计划游览合掌村的时间被压缩得只有两个小时,这时间还包括打包行李、赶巴士站的路程。
吴松毅大方决定:“你去看风景吧。我一个人收拾好行李,在大巴站等你。”
李叶茴犹犹豫豫。
“我知道这对你多重要,也知道你有多期待。放心去吧,我爱你。”
一个人在乡间田野、童话草屋间穿梭的李叶茴永远忘不了那天清晨吴松毅充满善意的脸。
她走马观花般地速速完成行程,跑向大巴站。吴松毅正四处张望,看到她后,他从一脸严肃里用力专门扯出来一个微笑。
她明白,他还是爱她的,也是愿意帮她成为她想成为的人的。没有什么比这更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