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小八,一条白色拉布拉多犬。在今夜,我突然意识到自己是条狗,住在屋外的笼子里。屋子里住的是人,是租客。
租客们都很年轻,来到一个繁华但没有归宿的地方寻找生计。他们很和善,至少对一条狗很和善,少有人跟我计较。
我现在什么也没做,安稳、惬意地躺在笼子里,遵循过去三年的狗生经验,寻常地度过有了自我的第一个夏夜。
与屋内一群无所事事者不同,我是一条有工作的狗。主人将我寄养在这就是想让我做好看家护院的工作,然而我是一条温和的狗,不爱吵闹,主人与租客们也喜爱我这一点。在这房子里我是最长的居住者,眼见着它一间间住满人。而随着房间逐渐满员,外来者越来越少,我的工作量也愈加少,渐渐我开始睡得比人早,一条年轻的拉布拉多犬提前过上了老狗的日子。当然,我不敢说自己起得比人晚,我可没直到下午还在笼子里躺着。现在,主人已经不指望我了,他可能也从来没想过要我做什么。
假如来了盗匪,人都阻止不了,狗做什么?
我平日没有这么多思绪,简单而纯朴,定时躺在笼子里,几分钟就睡着。
嗷呼!好困。
吱呀!一个女孩带着满脸疲倦走了进来,她走的又慢又拖沓。她关上门,看着窗户透出来的明亮柔和的灯光,脸上的疲倦消解了一丝,脚步也加快了一分。
“累死了,等会好好洗个澡,躺床上。”
她的声音有气无力,鞋子在地板上摩擦,一步一步爬上楼梯。
哐嗤!她向来关门声音都是这么大。
“这是什么?”
“怎么回事啊?!谁!谁把垃圾放我床上的?”
我在笼子里躺着,正预备再一次地沉浸于睡意中,就听到女孩的大嗓门。这时她的疲倦被另一种情绪替代,整个人冒起了火。
随即传来了一连串的声音,人的猛然站立、椅子与地板的摩擦、拖鞋踩在地板上的压迫声,以及一瞬间不知所措的沉默和不间断地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
“你床上的不是垃圾,我在收拾屋子,等会就拿开。”
相比较大嗓门女孩,这个女孩的声音要软一些,更轻柔。这让她道歉的声音没多少力气。
“把这些东西拿走!”
“我的东西呢?你收拾屋子,我的东西呢?!”
“房间有点乱,我又重新摆了下。”她的声音更小了,隔着两个房间,要不是我的狗耳朵好,都不知道她说了什么。
“我已经够累了,我不想跟你吵,你能不能注意点,我说了多少遍,不要动我的东西。”
“不要动我的东西,这不是你家,我已经够累了。”
女孩的声音越来越疲倦,音量越来越小。
她似乎气愤极了,迫不及待地要发泄,但她又被狭小的房间包裹着、压迫着、堵塞着。她在小房间里踱来踱去,没几步就到了头。脚步声越来越急促、呼吸声越来越重,最后她定在门前,一脚踹在门上。
另一个女孩一直在辩解,可她怎么也解释不清楚,来回回回只是“房间乱,我想收拾收拾”。而大嗓门姑娘在踹完门后,身体里的精气神仿佛都被这一脚踹了出去。她带着点星的哭腔,低低地呢喃道。“这不是你的家,不要动我的东西。”絮絮叨叨与细细碎碎的言语不断地在小房间里徘徊。一刹那他们仿佛不再是活生生的肉体,忘却了语言,不停地复读自己的话语,比我一条狗掌握的叫声都匮乏。
“哎呦,小八!”陈哥操着他一贯地东北腔,带着他的哥们喝酒回来了。
我兴奋地从笼子里站起来,冲着陈哥吐着舌头。
陈哥是个爱打呼噜的男人。对了,我也爱打呼噜。有一次,一个新租客在我笼子前伸懒腰,我打了个又响又长的呼噜,他没料到身后会突然传来惊雷般的声响,被吓得发哆嗦。陈哥当时就在旁边,不地道地笑出声。
她听见有人回来了,停歇下来,大口呼吸几声,房间一时没了动静。
陈哥是个热闹的人,他一回房间我头顶就安静不起来了,一直待在房间的另外两人也开始抱怨。
“你是不知道,她们直接踹门。”
“那去找她啊。咱住这,她们爱怎么吵怎么吵,但不能影响到咱,对不对?”陈哥的声音不小,我在楼下听得清楚。
“那屋本来就是泼妇,一女人,关个门成天咣当响,一点也不注意别人,素质!咱住房子要有素质。”
“还是看家教。”有人插了句话。
“她们不止一次了,上次还是楼下奶奶来劝架。”
他们吐槽完隔壁,又开始集中烦恼,有人说着工作的不顺心,有人说着找工作的艰辛,最后把火气集中在房东上。
“妈的,啥事都不管!大夏天,昨个停电那么好解决的事,就是钱不够断了电,说这事解决不了。”
“他妈,空调不让用,换个花洒换几个月,还是我掏的50块钱,不是说顾客就是上帝吗?怎么到这他是大爷!”
“我现在就不怕她们把事情闹大,最好两个人拿刀干起来,我看房东还不管。”陈哥道。
“小心她们拿刀干起来先捅你。”
“那咱就认怂,给她叫姑奶奶都行。”陈哥嬉皮笑脸地说着。
我又听到一阵粗重的喘息,那喘息仿佛不是一个瘦小女性的胸膛能发出的,而是宇宙从她那叫胸膛的地方爆炸开来,崩坏她的理智,使她变成一只野兽,野兽才能发出的粗喘。这声音听的我有些害怕。细碎的言语又开始从她声带处颤动着。
另一个姑娘本来还在辩解,蓦地安静了,安静地如同死寂的深渊,我再听不到任何关于她的声响。她仿佛变成了一个穿着衣服的黑色裸体石像,静谧幽深的立住。
夏夜,一间房子的风扇呼哧哧吹着,几多空调嗡嗡的制造冷气,对面那栋房子传来锅碗的碰撞声、洗涮的水流声,远处的树上鸣蝉不停地聒噪。
我有点恼恨自己的狗耳朵,听力之强,能听见这多的琐碎。我多想立马就睡过去,不听人的吵闹与烦恼。
夜慢慢深沉,夜色在城市中却没什么变化,霓虹灯一样地照耀夏夜所有的时刻。
密密麻麻的数落声还是没有停下,那间争吵的房子里突然传来一声尖叫,女人把她声带的生理结构利用到极致。那叫声既尖细又长久,仿佛突然有人或者狗东西拿了把尖锐的匕首直插我的耳膜,然后捅到大脑里搅拌了几遍。我的狗耳朵、狗脑子要被这声音弄爆炸,以至于无法分清是谁在呐喊。
摔门声!下楼声!那脚步像奔雷一样重,雨点一样密集。女孩径直冲向厨房。
她又大叫一声,“啊!!”
似是在发泄,似是在壮胆。
“李雨晴,你他妈给我下来!”
我心里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想起自己的工作,连忙挣开笼子,看见说话软软的女孩举着刀正对楼梯口喊道。
“怎么了?我有错吗?你拿把刀吓唬谁呢?!”大嗓门姑娘就站在二层楼梯处,定定立住,盯着那把刀。似乎是换了个更大的空间,她的音量更大了。
“大妹子,咱互相道个歉,事情不就完了吗?”陈哥皱着眉头,从房间里走出来,还有几个人站在门口,脸上似笑非笑地瞅着热闹,几个人在床上躺着,没任何动静。
“谁是你大妹子?”大嗓门姑娘突然找到了另一个宣泄口,躲闪开那把刀,指着陈哥道。“你个死胖子,别以为你们房间怎么说的我没听见!”
我突然想咬她,可我这条好狗从来没有咬过人,只能冲她无意义地汪汪叫起。
“小八,出去!”
各个房间里出来的人越来越多,他们有的倚在门上,有的靠在楼梯栏杆处,有的站在过道里,仿佛约好般,一齐说起话。
说话软软的姑娘别着脸,身上打起了哆嗦,小声地呜咽着,手上举起的刀始终没放下,攥地越来越紧。
他们的声音既微小又嘈杂,我想起前几日被飞蝇包裹住的傍晚,这声音像细密的水雾弥漫在整个空间中,充斥着我的狗耳朵。我不由得感觉到一种烦躁,狗从来没有如此烦躁过,我的爪子不停地刨着地板,想挖出一个洞来,脑袋使劲儿的摇晃着。这声音见没有东西来阻止他,更猖狂了。嘲哳的雀群兀地抓住一个狗,用叽叽喳喳的力量把他带到高高的天上,他看见的、看不见的地方到处都是密密麻麻的雀点。恍惚我感觉到空间都在震动,声带的力量摧毁了重力,家具悬浮起来,还有那把刀,他向上抛起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顺着声音又割裂它,下坠,一直坠,坠到声音突然消失。
怎么了?我晃着脑袋,脚步摇摆,声音怎么消失了?
一把刀正插在一条狗的脖颈处,一个女孩捂着脸瘫坐在地板上,一群人表情凝滞、定定地站着。
我真得不敢相信。我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我一条狗就叫了几声。
可我突然被抽了筋骨,软趴趴地倒在地上,血液慢慢从脖颈流出,口里吐出血沫,艰难地呼吸着。
随着血液缓缓在地板上蔓延,我渐渐感觉到一种轻浮,仿佛空气不断注满身体,什么东西飘荡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