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镜子时几岁学会的事情来着我忘了,只是知道照镜子这件事是大家都会的,不需要学习的,是镜子照的我们,是我们面前刚好有个镜子而已,这句话应该是真的,因为我小时候养的小狗和奶奶家的小猫都会一不小心走到镜子面前一个错愕,有时候狗会汪几声,恐吓一下里面的对手,他不知道那是自己,小猫也会挠几下,不过猫毕竟不像狗那么执着于无关舒服的事情,混沌的声音在喉咙里滚来滚去一会,不等声音吐出来,它就觉得无趣窝到沙发眯眼养神去了,看着每一个进家的客人,它都稍微抬抬眼皮,扫视一下,又眯上了,仿佛任何事情都不能让她心里感到惊奇,值得一个打量,我不知道这是它在这个村庄活得太久,见多了农村里婚丧嫁娶,哭哭啼啼或是热热闹闹的场面,还是它本来就晓得和自己无关的事不要关心的人生舒服之道,总之它像是比我那下地放羊昼出晚归的爷爷和那个做饭聊天的奶奶更像这个家的主人,更有一家之主的样子,气定神闲又从容,有一股与生俱来的让人羡慕又有点惧厉的惰气,不容侵犯的样子,是门外那个任何人来都要咆哮半天,把链子拉扯的铮铮作响的狗强多了,动辄草木皆兵怎么都看着比较累,气度格局也小了一些。
说到底我还是猜不透她照镜子时在想什么,或者什么都没想,我不太关心了已经,因为我即使特别关心也不知道她到底在想什么,是为我人生很多没有答案的问题再添一个,徒增烦恼罢了,但我也确实把她归到我的问题库里去了,因为但凡有过想刻意忘记一件事,或者一段日子的人都知道,越是刻意,越容易记起,甚至反反复复的记起,人的脑子和心天生和开心作对,人又要追求开心,这么想造物主真是恶作剧的,他赋予人生命不知道初衷是惩罚还是奖赏。不过虽然对于钱、地位、感情而言,按重要性人总会按不同的次序来排,对于开心来讲,确是人人都要追求的,想起来我对于镜子的印象是来自于我们家的那个红边圆形塑料镜子,下面有一个云朵形可折叠的把手,放在桌子上的时候,把把手掰过去就可以立着,照镜子的人可以尽情的用双手去料理自己的脸蛋,也可以一手抓着把手,这应该是对自己的脸的状况比较满意或者比较不在乎的人的方式了,也可能是因为匆忙。因为父亲小时候常年不在家,家里都是母亲一个人照料,母亲总是行色匆匆,母亲忙的时候从来都是匆匆洗一把脸,在镜子面前晃一下就走了,她是担心自己脸上有没有眼屎或者头发上有玉米须须,春天的时候担心头上有柳絮,我只知道她照镜子是为了什么,这是通过她不经意间说的,因为我是个不太擅长问问题的人,我觉得一个照镜子的人在为什么想什么都是她的隐私,我觉得去侵犯一个人的私人世界是没有道理的,而且也不想因为我入侵过她的私人空间让她徒然生出一种可以理直气壮来侵犯我的空间的想法,想法是可以交换的,我们自己的空间是不能的,这是我不知道何时明白的道理,我得知她可能照镜子的目的是因为她常常一边抱怨这庄稼活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干完,头上都是脏东西一边照镜子一边脚忘外迈的时候,有时候她半夜去地里浇水,一大早回来也是边说这眼里还有眼屎边照镜子边去给我们做饭,我从这些里面得知她照镜子的目的。也许不是她真正的目的,也许她很爱美,可能也是个爱照镜子又会照镜子的人,只是家里的变故让她把这些东西抛弃脑后,一抛就是二十年,也许是一辈子了,因为她经常说她那时候被同村的人夸个子高又瘦,还长得像倪萍,那时候电视节目很少,村子里有电视人更少,那是倪萍就是称赞一个女人漂亮很不常用的用语了,这是我猜的,我觉得我母亲也可能没有忘记照镜子这件事,就像她在离开我姥姥家的时候把她心爱的书带到我们家放在柜子里一样,她可能把她有关青春和憧憬的事情摁在了心里深处的一个柜子里,上面坐着我父亲我哥哥和我,谁也不肯下来,于是时间久了,她逐渐忘了柜子里放了什么东西,也许她记着,却没有力气打开柜子,或者没有勇气,也或者没有精力,又或者不能,因为我们三个除了她的柜子可能就没处呆了。总之我不知道母亲当时在照镜子的时候再想什么,也不知道她在镜子面前的那一晃悠在字典里算不算得上照,我母亲一生失去了很多东西,所有我自作主张给她用照了,这是不费太大力气又能安慰我心理的一个孝顺了。也不知道我母亲是少女时和我童年时和现在照镜子有什么区别,只是她现在时间多了些,虽然也忙,毕竟柜子上只有我爸了,我和哥哥都离家在外了,她想把我俩放在柜子的两角我们都不太乐意呆了,我哥去了另一个女人心里的柜子上坐着,我也不知道那个女人会不会让我哥坐在那里,或者那个女人心里有没有一个柜子,柜子不是每个人都有的,我这样固执而毫无理由的认为,我母亲现在照镜子总是一惊一乍,怎么这么多皱纹,怎么这么老了,我们不知道怎么安慰,甚至可能我们内心认为她确实老了,甚至有时候我们会照顾纵容久了,我们会忽略她的感受,人总认为被依赖的会一直强大,就像老院子厚重的土墙,直至一夜暴雨突然坍塌才会觉醒,原来它一直在老去,在春天墙外盛开的野花,在夏天聒噪的蝉鸣,在秋天淅沥的雨水,在冬天漫雪的寒冷,在泥土一口一口的呼吸中,一点点松动,一点点消逝,一点点老去。
镜子生在我们家应该是悲哀的,根据我学的理论,人在满足吃喝生存需要后就会开始追求尊严和价值实现了,镜子不需要吃喝,在忽略这个理论主体的前提后,镜子毕生在追求的都是尊严和价值实现了,这个一点都不荒谬,有很多很荒诞的逻辑,有不少仔细想想也是能稍微说得通的,只是偏门了些,但是有太多时候,一个疯子或者神经病人说的话,人听了都会先大笑一番,最好是有人相视而笑,带着一些优越感,我觉得大多时候我们不是被他们的话逗乐,而是因为他们身上的定义逗乐,我小时候怀疑他们眼里那些疯子都长一个模样,当那些被认为是疯子的人开口说话,他们就会不耐其烦在前面加上三个字“疯子说”,但是单是这三个字已经会让他们笑很久了,而且很多时候他们也只听到了这三个字,后面的都淹没在爽朗又看似宽容无奈的笑声里了,毕竟开心是人人都要追求的,这种行为也是无可争议的了。
镜子不仅在我们家里找不到存在感,在我的文章里也是,不过一般经历过接二连三的倒霉事后,也不会在乎再多一件了,就像一个绝望的人,你再给她贴上多少绝望都无济于事,因为开心和愤怒都有不同的情绪体验,绝望没有层次,绝望就是干枯的极致,是一个点。我们家的镜子稍微不感到寂寞也许是从我开始,和大多数人一样,十五六岁的青春期,我开始喜欢照镜子研究自己的身体,总觉得哪里不对,哪里好看,哪里不好看,有时候会今天觉得好看明天觉得不好看,有时候也会挑剔自认为好看里的不好看,恨不得变得所有人都会啧啧称奇的好看,可是具体到要长成什么样,自己又没了主意,因为不知道真正令所有人都惊艳的是个什么样子,越到后来越知道,这种东西不是随着时间能有答案的,所以我的问题盒子里就有了很多悬而未决的答案,时不时的飘出来,纠缠我一下,晃脑袋也无济于事。
后来,镜子慢慢脏了,就像记忆里母亲的形象,慢慢的模糊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就突然这样了,不再严厉,不再高大,不再神奇,变得莫名其妙的一惊一乍,有些可笑,有些苍老,镜子这一生沦落到我们家,不知道我们家有没有亏欠她,不知道她有没有过到她想过的人生,还是她也信认命的道理,我希望她没有思想,也不知道认命这一回事,很多人习惯把很多无法解释的,无法交代的事情推脱给命运,我想这是巧合,就像这个镜子的红色边缘,刚好遇到红色,就像母亲的柜子上刚好坐了我们三个,就像我们都遇到我的母亲,包括不常见到我母亲的爷爷家那只猫,当然也包括红色把手的镜子,虽然它不常被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