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和尚啊,原本还不是小和尚。那一年方丈下山,于牛镇中捡回他来,时年牛镇饥荒,百余人独独活下他一人,那时的他尚在襁褓之中,老方丈清粥淡茶将他喂大,闲云寺从此多了个捉猫逗鸟的小和尚,每天在院中跑跑跳跳,淘气得像只猴子。却也给这素来清寂的山中老寺增添了一丝活力,方丈见他好动,特赐他法名云鹤,盼他如云如鹤一般自由,云鹤小和尚也如他这名字一般,在一天天的耍闹中渐渐长大。
闲云寺乃山中古刹,偏僻隐蔽少有香客问津,老方丈和小和尚依靠着自己在菜园中种的半亩蔬菜过活,只是每月月末,皆要背着蔬菜去山下镇中换取一些米粮香烛,方丈换米时小和尚便一个人在镇中追着蝴蝶乱跑,偶尔看见巷中有孩子一起抱团耍闹,他却只是远远看着,不敢靠近,不敢参与其中。待到黄昏孩童们皆各自回家去,老方丈便拖着蹒跚的步伐在夕阳下寻他,他又笑吟吟地跑过去,抱着方丈的衣袖不放,往往这时老方丈会从袖中掏出一些好看的糖果给他,他接过糖果,放在夕阳下,看着橘色的光穿过剔透的糖果,莫名觉得好看非常。
他往往只将一颗糖果塞进口中,其他的糖果又小心翼翼地拿油纸包好,他舍不得吃这些糖果,却也贪恋着清甜在口中漫溢的感觉。
而后他搀扶着老方丈徐徐向山上走去,走到山腰的时候月亮已经悄悄摸到了他们头顶,他抓着老方丈的袖子,眼皮一点一点变得沉重,又忽然听见蛐蛐鸣叫,一个激灵跳起来到处寻找,老方丈就停下来笑着看着他,他们的笑声回荡在山野之中,两个人的身影也像月光一样变得皎洁而模糊。
后来小和尚长大了一些,老方丈也变老了一点,山路崎岖老方丈已经很难一遍遍往返,换米这件事便交由小和尚一个人来做,小和尚步子轻快,下山上山其实只用半天即可,只是他总贪恋着镇中繁华,总要玩到很晚才动身回家,深夜里老方丈却依旧秉灯温粥等着他归来,从来未曾呵责他半句,小和尚看着方丈操劳憔悴的模样,心中微微有几分不忍,可下一次却总是又玩得忘记了时间,渐渐地他也变得心安理得起来,反正不论多晚老方丈都会等着他。
渐渐地小和尚又长大了一点点,他一个人呆在这院中已觉得有些无聊了,山中的每一寸角落他几乎都已经玩遍了,长大了一些的他,也不再满足于在和飞鸟游鱼做伙伴了。
他渴望着自己能有一个朋友,一个能陪自己说话陪自己一起玩的朋友,可他从来也不敢跟老方丈开口,老方丈也总是忙着念佛读经总没空理他。
他啊,真的快无聊透了,他甚至都有点不愿意,再在这寺中待着了。
(二)
正在小和尚每天都在为了玩伴而愁苦之时,忽然有一天,山下来了一位老人,背后还跟着一个眼睛亮闪闪的姑娘。
小和尚躲在一旁听他们的谈话,才知道原来老人同方丈是少时好友,此次前来乃是拜托方丈能够照顾他的孙女一段时间,而他则要出一趟很远很远的远门,尚不知何时才能赶回来。
后面的事情小和尚便无心再去了解了,只是因为他将要有玩伴而感到万分欢喜,他甚至差点在门背后笑出了声音。
老人走后,老方丈摸着他的头,严厉地教导他要好好照顾萱儿妹妹,包括不能带她去太危险的地方,不能让她一个人跑得太远,小和尚装作义正言辞地听着,心里却似午间葵花一般灿烂。
“你好啊,萱儿妹妹,我叫云鹤。”
小和尚郑重其辞地介绍着自己,可小女孩看起来却一点也不高兴。
难得有玩伴,小和尚没有因她的冷落而灰心,反而是拉着她在山间看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一碰就会缩成一团的小草,轻轻一吹就会满天飞扬的小灯笼,还有那像星星一样的小虫子,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小和尚都不知道它们的名字,却能记住它们在山里的哪一个位置,除此之外,他们还可以去山顶摸月亮,去林子里和猴子抢食物,还有赤脚踩在小溪里,看着一条条鱼儿从自己的脚边游过。
山中的种种也是小女孩所不曾见过的,故而也是很快从爷爷离去的悲伤之中恢复了过来,那段时间可以说是小和尚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他们一起背着小篮子在山里寻找害羞的蘑菇,爬到树上看着花朵在风中跳舞,他们还有独属于他们的一大片草原,躺在那里可以看到一整个天维的星星。
两个孩子就这样很快熟识且成为了好朋友,互相说着过往的故事互相聊着遥远的未来。
只不过,小和尚哪有什么未来呢,他的生活,大概从当了和尚那一秒,便永久永久地注定了吧。
欢乐的时光总是无比短暂的,很快,小和尚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萱儿像一只蝴蝶一样匆匆地略过他的世界又匆匆地溜走,山中的光阴又只剩下他一个人空度。
想到山下那个无比精彩的世界,他心中总觉得痒痒的,他心中悄悄地滋生出了想下山的念头,却因为那段时间里老方丈刚好生病了而搁浅。
为了照顾生病的老方丈,他每天都要来来回回的下山取药,一直过了两个多月,老和尚的病情才有一些好转。
药铺的老掌柜是个好人,得知方丈病了以后不仅亲自上山来为他看病,更是从头到尾没收他们半两银子的药钱,跑药店的次数多了他也渐渐和老掌柜熟识起来,某一天老掌柜问他要不要跟自己学医,小和尚欣然应允了,从此以后他每周都从老掌柜那拿得医书回来,又很快看完换下一本医书,老方丈也乐得他多学些知识,也从来不去打搅他。
生活就这样又渐渐固定了下来,小和尚也暂时不想着离开寺庙下山了,就这样,小和尚又长大了一些,他伸手就能摸到小时候需要爬很久的老榆树的树杈了,也可以挑着水一路从溪边小跑回来一点也不吃力。
为了给小和尚补充营养,老方丈养了一些鸡鸭,小和尚的生活里开始偶尔出现荤腥,当小和尚问他他们不是出家人不能吃荤时,方丈却摇摇头笑着,说他本来就不属于这里,云鹤云鹤,终究是要飞进云里去的。
这个时候小和尚才发现,老方丈的笑容背后,已经掉光了牙齿,斑白了头发,那和善的脸上,也遍布沟壑般的皱纹。
他心中忽然有了某种预感,老方丈可能,很快就要离开他了。
(三)
忽然的匆忙又冲乱了小和尚的胡思乱想,那一年,山下爆发了规模巨大的瘟疫,他被借下山去,和医馆的老掌柜每天寻药配药,为了寻找治疗瘟疫的方法,每天忙得不可开交。
可就算是这样,山下的村子里镇里还是每天都有无数的人死去,他看着这哀鸿遍野的人间,急得几度昏厥过去,却还是没有一点办法。
终于在过了好几个月以后,疫情终于得到了抑制,药方慢慢被调配出来,虽然药材还有些不够,但小和尚和老掌柜一行,还是每天奔走于四方,以自己的绵薄之力,救治着一个又一个的人。
本以为希望即将要到来,那一日,他却在病倒的病人堆中,看到了萱儿的爷爷。
顾不得接触或感染,他冲上去,一遍一遍,歇斯底里地问着萱儿的下落。
原来疫情爆发后,爷爷便让奶奶带着萱儿逃离了此处,如今走了两个多月了,已全然不知其音讯。
听到消息的小和尚微微松了一口气,可看着昏黄的天空,他还是不由得有些担心。
生命中第一次,小和尚告别了老方丈和掌柜师父,背着单薄的行囊,走向了那未知的远方,他从来没出过远门,甚至于,不知道这个世界真实的模样。
一路上,他历经了迷途,受骗,甚至于战乱,仿佛这世间的坎坷层层叠叠,永无休止一般。
好在自己尚有一身医术,沿途看病救人,至少能换得自己温饱。
可是这个世界实在太大太乱了,他这一找,便是整整七年。
七年的时间,小和尚已经完全不是小和尚了,他长出了头发和胡须,皮肤也被太阳和风,晒得如铁一般青黑。
也算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七年后的某天,他在江南水乡,找到了萱儿姑娘。
那个记忆中的姑娘,蹲在河边洗着衣裳,青丝已及腰,出落得亭亭玉立。
他满怀欢喜奔去,两人伫立原地,相视对望,许久不曾言语。
再一动,未语先泣,紧紧拥抱在一起。
为了不辜负这场相遇,又是七年时光。
七年时光,他们本以在江南定居,有了活泼的孩子,笑起来,眼睛和她一样亮。
可是,看着这个圆脸的小男孩,他的心中,某层回忆被牵动,如同撕破伤口,火辣辣地疼。。
他终于决定,要回北方去,回那个,记忆里的山中老寺。
可是人生如是,归途坎坷,谁能料到,十四年光阴,北方土地,已沦落辽人手中。
异族的刀兵和凶狠,没能吓倒他那颗归心似箭的心。
他终于决定上路,只身,和单薄行囊。
本不想妻儿牵连其中,谁料,他们执意跟随,劝说无果。
一家人动身,踏着风雨冰霜,走了许久许久。
眼见故土日近,岂料,辽人劫掠,城中一片混乱。
他死死地护住儿子,妻子却被蛮兵以长刀刺穿。
血流如瀑,那双亮闪闪的眸子,一寸一寸,变得冰凉。
痛彻心扉,却不敢妄动,只因怀中还有幼子,他已不能,再失去至亲了。
辽兵终于远去,幸存的百姓们烧起一场大火,焚化这些死于残暴中的无辜者。
他看着大火燃起又熄灭,看着那个女孩渐渐地从他生命中远去,顺带着抽离他的一寸寸灵魂。
他和儿子皆久久未曾言语,火熄灭后,他敛了骨灰,抱着儿子,重新返回那山中老寺。
熟悉的路,已遍布荒草,料想许久许久,都没人再从这条路上走过了。
而他牵着儿子,走在月光下,仿佛又回到从前,那段无忧无虑的时光。
只可惜,人终要长大,灵魂终将衰老。
意料之外的是,过了这么多年,那孤刹尚且歪歪斜斜地立于山中。
寺门未锁,旧木头在一年年的风雨之中,已被蚕食得不成样子。
而当他再一次打开那道门,老方丈依旧静静地坐在那蒲团之上,只是,时光已将他化作了一具枯骨。
而在那已被时间腐蚀的桌子上,依旧摆着一副碗,像是还在等着他回来。
或许当初,不该离去,可他也知道,无论如何,他总会离去。
这是因果,亦是循环。
他带着他长大,他却未能送他好走。
这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人生中第一次大哭,却再也没人,能轻轻地抚摸他的额头,喃喃地再唱一遍,那动听的童谣。
樱花垂落的季节,他将妻子和方丈,都埋在了那棵老榆树之下。
唯独古书,不被时光刻上痕迹,树下的人,却换了一个一个。
(四)
“爹爹,我们为什么要剃光头发啊,丑死了。”
“因为啊,我们剃光了头发,娘亲和爷爷在天上就可以一眼看到我们了,否则啊,街上那么多人,他们找不到我们,会着急的。”
“哦,那我们要怎么找到他们呢?”
“你看,天上那最亮的那两颗星星,就是他们了,他们一直在看着我们啊,所以小轩更要好好吃饭听到没有。”
“爹爹,我想娘亲了。”
“爹爹啊,也想爷爷了呢……”
“爹爹,我们什么时候去山下买糖吃啊?”
“等小鸡长大了,下了鸡蛋,我们就可以下山买糖吃了。”
“那小鸡什么时候长大呢?”
“等你啊,爬得到那棵老榆树上,小鸡就长大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