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期

(一)

接到穗穗电话的时候,我正在院子里晒太阳。

丽江的天像是伸手就能抓到一样,低眉沉静,湛蓝如洗,薄薄的一层浅云铺在下面丝毫挡不住炽烈的阳光,我,躺在摇椅里,任凭阳光打在周身。阿玲说这里的紫外线太强,不能这样晒,但我却无动于衷。丽江的天气瞬息万变,我很贪心,想把每一缕短暂存在的阳光都留给自己。

穗穗是我大学的室友,有趣的玩伴。大学时代的朋友,毕业之后大都各自离散,穗穗和我虽然在北京工作的时候一起住过一段时间,但四年前她回了家乡,而我因缘际会,三年前来到了这里,用攒了几年的积蓄盘下了这家半山腰的民宿,当起了老板娘。

穗穗打来电话说,过些日子会着几个朋友要来丽江游玩,顺便住在我这儿看看我。

我很开心,阳光的事儿立刻抛在脑后,开始着手准备。喊着阿玲,让她在镇上找几个能干的人来打扫一下民宿的卫生,顺便买几盆花。虽然十一前后是丽江生意最好的时候,但我还是叮嘱阿玲提前留出几间位置最好的客房,并把床品全部换新。

阿玲盯着我,故作神秘地说:“老板娘,您这么勤快,是因为老板娘的娘又要来吗?”

我白了她一眼,但也理解她的问话。拜前任老板所赐,民宿客源很是稳定,所以这三年我在经营上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每天只在院子里晒太阳,像只猫一样,生活得很惬意。但我的母亲,并不认为我这样的无心经营可以长久让民宿生存下去,所以每次来都会念叨。念叨多了,我就怕了,于是每次她来之前,我都会像开学之前疯狂补作业的学生一样,突然勤快那么几天。而我唯一雇佣的员工阿玲,则是这一切的目击者。我曾和阿玲说:“我给你涨工资,你不要告诉老板娘的娘。”阿玲是个单纯的当地姑娘,她像是守护了两个人的小秘密一样,郑重其事地点头。

此刻,我白了阿玲一眼,说:“不仅是老板娘的娘重要,老板娘的朋友也重要。”

阿玲眨巴着大大的眼睛,想了一会儿,然后点了点头,郑重其事地。

(二)

穗穗几个人到的当晚,我特意将阿玲的父亲请来为大家做了一桌子地道的云南菜。虽然来的人我并非全都认识,但大家都是美大毕业,聊着聊着便放开了,开始大吃大喝,谈天说地。

丽江,离山近,离海近,没有了城市吵杂的喧嚣声,听到的大多是苍山的细语,洱海的轻吻。大家都很羡慕老板娘,年纪轻轻的时候便抽身离开,安扎在山海之间。

“小如,你当时是怎么想的要来这啊,我记得你策展的工作做得很好啊。”

我笑了笑,看着远方墨黑的夜空,脑子里只有一个答案,

“因为丽江没有雪。”

因为丽江没有雪。的确,丽江少有大雪,不像我们所读的大学,地处北方,冬天的时间被拉得很长,雪也下得很大。落雪积在城市里,往往要到来年春天,才会慢慢融化,透出勃勃生机。

大家哈哈大笑,看似有些荒诞的回答,却让大家不约而同地想起了大学时光。

肉眼可见的事物总有一天会消失,但透过大学,收获的远比失去的要多得多。大学四年,拥有太多的回忆,但无论好的坏的,都会在十多年后的推杯换盏间一笑而过,成为津津乐道的谈资。大学时一起吹过的牛皮,一起逃过的课,一起追过的明星,一起打过的架,都显得恰如其分。食堂的鸡腿,后山的东湖,漂亮的女生,白发的先生,在每个人的大学记忆中都个性鲜明的存在过。

同样为大家所不能忘的还有蒋季期,这是我们这几届美大出身的学生都绕不开的明星校友,一位如今活跃在画坛的年轻画家。

对于学画画的人来说,签约作品,举办展览,出版画册,并把绘画当成事业,有所成绩,并不容易,就像万马奔腾过独桥,其背后的天赋、努力、机会不是寥寥数笔就能勾勒出的。

大家提到蒋季期的时候,穗穗若无其事地看了我一眼,我的表情没有变化,迎上她的目光,淡淡地笑了笑,继续和大家聊着天。

一切都那么云淡风轻,酒未凉,人微醉。

(三)

我认识蒋季期要比别人都早一些。

作为艺考生,托着画架和颜料,奔波于各院校之间,终会让人身心疲惫,所以我去央美院考试那天,起晚了,囫囵收拾了一番,便向学校奔去。央美院虽然不大,但构造像迷宫一样,我左右不定,不知向何处跑。

这时,一个背着画夹,穿着浅灰色长款棉服的男孩出现在路口,想来应该是学校的学生,对于学校肯定很了解,于是我快跑几步追上他,问道:“同学,艺培楼怎么走?”

那男孩明显愣了一下,眉头一皱,左右看了看,像思考着什么。

我实在是因为要迟到了,看着面前的男孩吞吞吐吐,有些着急,扔下一声“哎呀”便拂袖而去,心想“如果学校都是这样反应慢的男生,打死我也不来。”

当然如果只是因为反应慢的男生不去央美院,那我肯定是脑子进水了。去不上的主要原因,还是因为作为美术界最高学府,人才济济,自己的能力尚未企及。

最后一所学校的考试,是美大。虽说地位比不上央美院的高度,但是放眼全国,美大也是数一数二的名校。从延安诞生,身上流淌的是红色的基因,像这种根正苗红的学校也是莘莘学子心向往之的地方。

第一门是基本功的考试,我们被安排在了学校的体育馆,画架一个挨着一个,考生也一个挨着一个。初春时节,原本还透些刺骨的寒意,然而在这体育馆里,只有略显焦躁的内心。

走神之间,瞟了右边一眼。原本有些疲态的我像是吸了清凉油一般,立马精神了。

基本功的考试是指定内容,无非是静态临摹,毫无个性可言,然而右边的那副画,线条干净利落,色彩调和饱满,照在瓶子上的光线处理得极为独特,整幅画明亮生动,透过笔端仿佛能看到一个自由的世界。

入海为鱼,出海为飞鸟。

天赋和努力,在他的图画上体现的淋漓尽致。大神,绝对是大神级别。我转过头,不禁好奇想看看身边这位大神,结果像是吸了更多的清凉油,更精神了。

那是我在央美院问路的男生,当初看他那么轻松自在的样子,以为是学校的学生,原来和我一样是艺考生,心里幽幽感叹,同样是艺考生,差别怎么这么大呢。看看自己的图画,再看看大神的,一股不服输的劲儿从七窍蹦出,像是被打了鸡血一样,全神贯注地继续我的画作。

最后放下笔的时候我松了一口气,心想这应该是我完成的最好的一幅图画了吧,这一切也算是拜大神所赐,给了我斗志。原本完成画作之后就可以交卷,但我磨磨蹭蹭并没有着急,我想和大神一起交卷,于是拿起笔一边装模作样,一边瞟着大神。

当大神开始收拾画具,我也赶忙跟着收拾。大神起身,我也跟着起身。大神交卷,我也跟着交卷。

走出体育馆,眼看着大神要离开,我站在台阶上,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朝他的背影喊去,

“前边那位同学……”

大神显然听见我在叫他,他停住脚步,转身看向我。

大神有些清瘦,拿着画架的手骨节分明。不过是十点多的太阳,阳光并不强烈,但大神周围的光显得格外耀眼明亮,我想那就是作为大神自带的光芒吧。

我拾阶而下,三步并两步小跑到大神面前,

“刚才考试,我坐在你旁边,无意中看到了你的画作,你画得可真好,不是一般的真好,是真好的真好。”

说完,我有点觉得丢脸。我从小自诩伶牙俐齿不怯场,可没想到,和大神说话还是有些语无伦次地紧张,心里默默祈祷,脸不要红,脸不要红。

我不知道自己的脸有没有红,但大神可没想小说里写得那样腼腆脸红,而是仿佛这夸奖对他已经是习以为常的事情,很自然地笑了笑,萧萧肃肃,爽朗清举。

我没有低血糖,但我觉得我有些眩晕。

“你叫什么名字?”我心里边默念着,这不是我说的,不是我想说的,这不是我说的,不是我想说的,这是我想说的,就是我说的。

大神笑容里有了一丝一闪而过的吃惊,随即又回到了最初的样子,

“蒋季期……”

我像是得到了什么不得了的礼物一样,笑容溢满心间。

“我叫彭小如……”

(四)

原本以为我和大神的交集到此为止,毕竟以大神的资质,上央美院是不成问题的,所以当我在新生作品展上看到蒋季期的作品时,着实吃了一惊,原来我看好的大神也有马失前蹄的时候。

真正和蒋季期熟络起来是因为大二刚开学的“蒋季期个人作品展”,那时在艺术管理学院的我开始帮着老师策展,当我在贮藏室整理着他一幅幅即将被展出的作品,不禁感叹,大神果然是大神。

蒋季期在油画系,擅长人物,但他的人物并非传统意义上的雍容端庄之美或者细节刻画之美,那时的他以现在的视角看笔触虽还略有青涩之感,但每个人物的眼神灼灼其然,栩栩如生,荡漾在小小的贮藏室中,弥撒于心头,久久挥之不去。

“妙笔生花……”

听见蒋季期的声音,我转过身,见他拿着我的笔记本,立马夺了过来,故作镇定地放进了包里。

“你是不是网游玩的太多了,起个笔名和修仙一样,还有,你妙笔生的花开得太大了,大红大绿,你这是怎么学的配色。”蒋季期打趣道。

进入大学我便知道自己的绘画水平在高手芸芸的专业学校并不突出,所以慢慢尝试写起了画评,但当时因为深受郭老师、笛老师等作品的影响,词汇娇柔华丽不接地气。后来工作之后偶然翻看以前自己写的评论,一身鸡皮疙瘩,像吃了四五个柠檬一样,酸得紧。

我佯装生气,装模作样地收拾着他要展出的作品,一边故意下手不知轻重,一边说:“那你有没有学过不能随便看别人的东西,再说我的花开出来就算是姹紫嫣红,也是争奇斗艳。”

蒋季期靠在桌角,一身轻松,笑了笑,并没有想要反驳我。

我们俩一边整理,一边有一搭无一搭地聊着天,时间被封闭的空间隔绝,拉得很长,可是对当时的我而言,只希望过得慢一些,再慢一些。

收拾完走出展厅,夜幕已经降临,初秋的夜晚还有些湿热的暑气,但微风习习,远远近近,静谧清凉。

我看着手中的书,那是刚刚蒋季期走的时候留给我的,“你那姹紫嫣红的花太不适合我的画,我的作品展的文案还是符合我的作品才好。”

我笑了笑,虽然自欺欺人,但我选择相信我最希望得到的答案,可是时过境迁,现如今我清晰的知道,当时确实是自己一厢情愿了。

我和蒋季期,交集都是片段的,留下的能够用来回忆的也并不多,除了他借给我如今还在书架上的北岛的《白日梦》,还有那副挂在民宿楼厅里的皑皑白雪下若隐若现的海中小岛之画。

    (五)

筹备完蒋季期的首次个人展之后,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动力,三不五时地也会去画室描摹上几笔。有时也会照着自己脑子里想的内容画一画,虽然和大神们相比,有云泥之别,但每每到画室的时候,心情就不自觉的变得很愉悦。

大二的一个冬天的下午,天被乌云压得低低的,我在第三画室,看着窗外慢慢飘起的雪花,突然想到了家乡沿海的橡岛。那是一座孤身海中的小岛,到了冬天冰封期,小岛就被天然地隔绝,仿佛世外桃源,岛上无处不在的橡树被白雪压枝,看起来静默安详,可覆盖在白色茫茫之下暗涌着无限的生机。

拿起画笔,突然想把冬天的橡岛画出来。难得的专注,我连窗外的雪何时已经厚起来都没有注意到,直到有人轻轻拍了拍我的背。

我回过身,仰头看见蒋季期正笑着看我。

我有些愣神,不知所措,蒋季期指了指窗外,说:“一起去玩吗?”

大神的邀请如何拒绝,我想也没想,眼睛眯笑成一条缝,兴奋地说:“好啊。”于是,丢下画笔和蒋季期走出了画室。

北方的冬天,雪是自然而然的存在,像大一那个没怎么下雪的冬天,被我们鄙视地称为“伪冬天”。所以,大二的这第一场大雪让所有学生都很兴奋,操场上打雪仗的三五成群。我和蒋季期七八个人相互打闹,不亦乐乎。

玩着玩着,我累得不行,体育运动原本就不是我的强项,于是我临阵脱逃,跑到了围栏边,坐上矮墙,悠着腿,看着他们玩。

蒋季期是南方人,没怎么见过大雪,他看起来异常的兴奋,没有了大神自带的成熟稳重,在雪地里撒泼打诨,像个真正的初见少年。

我看着他的时候,恰巧他也看到了我,然后冲我挥了挥手,我笑着,伸出手回应他,距离有点远,我想他应该看不见我灿烂的笑容吧。

不一会儿,他跑了过来,一边抖落着身上的雪,一边对我说,语气里还有一些故意的嘲讽,“你的体力也太差了吧,才这一会儿就败下阵了,我都怀疑你体测是不是替考的。”

“我只是给你们赢的机会,你不觉得我在场的话,你们必输无疑吗?”

“你倒是挺会给自己找理由。”蒋季期边说边坐到了我旁边,继续说,“这么大的雪,真美。”

是啊,确实一切都显得那么美,我突然什么都不想说,就像这样静静的,最好。

“你刚才在画室画的是什么,煎饼?雨伞?我真是没看出来。”蒋季期总是这样,怼我成瘾,原本很和谐的气氛,总被他的一句话,弄得自己又气又无奈。不过也不怪大神,自己绘画水平几斤几两,自己清楚,画了半天,总归还是无法完成自己心中的那个画面。

于是我和蒋季期说起了橡岛,说起了它的冬天,说起了它的雪,说起了它与世隔绝的独立。

蒋季期歪着头静静的听着,似乎很入迷,一直没有打断我的思路,待我说完,他也没有说话。偌大的操场,风吹过耳畔的呢喃声,学生们打闹的叫喊声,飞机飞过头顶的轰隆声,都变得模糊而遥远,在我心里似乎只听到了一朵花绽放的声音。

风吹乱了我的头发,吹起了雪花,安静被打破,蒋季期突然感叹到,“想想那副画面,身陷孤岛,天地间只剩白色,浮游于苍生。”难得看到他拿腔拿调的姿态,我有些惊异。

“下次岛上再下雪,你要告诉我,我一定要去岛上看一看。”

我笑着,眼睛眯成一条缝,想也没想,说:“好啊,我会在岛上泡一壶热茶,等你来。”

然后他突然笑起来,带着不怀好意,说:“你现在文字描述的功力可比之前好太多了,应该达到了高中生水平了吧,起码我能听进去了。”

……

如果我是一只猫,此刻我只想挠他。

(六)

经常聊天,时常见面,偶有吃饭,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和蒋季期成了很好的朋友,但在我的心里,却有着深深浅浅的愿望。

我喜欢蒋季期,不那么明显,只有自己知道。在当时的我的世界观里,自尊心是最重的砝码。表白这样的事,与我而言是那么的难于启齿,羞于表达。可是,我的世界观里也缺失了很重要的内容,那就是勇气,我没能成为那个勇敢的人。

大二最后一次见到蒋季期是快要放暑假的时候,几个平时玩的很好的朋友闹着要蒋季期请客,理由是他成功取得了公费去英国留学的机会。大家都真诚的替他高兴,毕竟这样的机会是可遇而不可求的,而我也只能默默地把多余的情绪埋在心底,两年的留学生活,再次见到蒋季期,会是什么样子,我无法知晓,也许他对于我来说会变得更加的可遇而不可得了。

暑假的时候,蒋季期似乎对橡岛很感兴趣,时常问我关于岛上的一切,人、风景、故事,所以我们的聊天基本上以橡岛开始,而后谈天说地,不知以什么结束。蒋季期将在大三开学一周后启程前往英国,我当时很高兴,起码开学之后还能再见到他。

然而,没想到的是,我在开学前两天得了水痘,无法如期返校。

“听说你得水痘了。”蒋季期难得发了一个吃惊的表情。

“嗯。”我躺在床上,难受着,不光身体上的难受,心里也有不舍。蒋季期一如既往地嘲笑,诸如哪有这么大年纪还得水痘之类的话,我懒得搭理他,也没什么心情,只甩着表情包,敷衍地回复着,只盼着他能晚些走,等到我返校之后,再见他一面。

我纠结着要不要问,仿佛只要不问,他就永远不会走,但鬼使神差地,还是将内容编辑好,点击了发送。

“你什么时候走?”

过了好一阵,黑掉的屏幕再次亮起,“明天十点的飞机。”

果然该来的总是会来,我是要祝他一切顺利,学业有成,还是开玩笑地说让他别忘了我。内心的纠结往往会外在具象化,体现在文字上就是内容写好了又删掉,删掉之后了再重写,最后,却只留下了五个字:

“我回不去了。”

“恩,等不到你了。”

秒回,可我没有了心情继续聊下去。

我看着手机屏幕慢慢暗掉,躺在床上望向窗外,恰巧一架飞机从蔚蓝的天空划过,想着明天的飞机上是不是就会有一个叫蒋季期的人,坐在上面,他不会在三万英尺的高空向下望,而我会仰头看着天,看着飞机。

开学两周后,我回到了学校。原本我的生活就不是围绕着蒋季期,所以他走后,与我而言,表面并没有什么不同,与其他人也没什么不同。本是一阵无意的穿堂风,吹拂了其他人,偏偏在我心中掀起了山洪。

我回来的第三天下午,标有一串奇怪数字的电话打进了我的手机,起先我当成诈骗电话并没有理会,但当这串数字第三次显示在我的手机屏幕上时,我不耐烦地接了起来,没等我说话,对方的声音让我惊讶到不敢相信。

“果然你的耐心超不过二十分钟。”熟悉的揶揄,仿佛他并没有走一样。

还没等我组织好语言,电话那端又说:“你现在是不是没事,去趟沁艺中心。”

“干嘛。”我心里合计,电话来的莫名其妙,他说的话也莫名其妙。

“你去就是了。别和我说你没有中心贮藏室的钥匙。”

“你小看谁呢,我从大一下学期开始就管着贮藏室的钥匙。”

“那你去啊,我电话不挂断,你赶紧去。”

“啊!”话说到这个时候,我已然一头雾水,本来内存就小的脑子此刻有点承载不了这么多的信息量。“大神,你这是国际长途。我们之间隔着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个国家呢,电话费贵啊。”

“那你还不快点,磨磨蹭蹭。”

我在电话这边翻了个白眼,难得蒋季期发号一次施令,让他一次又何妨。于是,我拿起钥匙,起身往沁艺中心去了。

(七)

“你到了没?”

“还没。”

“让你平时不锻炼,关键时刻,走路都这么慢。”

“蒋季期,你能不能别这么尖酸刻薄。你这个人从上到下哪里都有艺术家的样子,除了你这张嘴。你就能不能改一改,让你这嘴衬托一下你超凡脱俗的气质。”

我一边说着,一边打开了贮藏室的门。

“我到了。”莫名其妙地跑到沁艺中心,莫名其妙地按着蒋季期的指示,还要莫名其妙地被他挖苦。秋老虎也是厉害的,虽然不像夏天,但偶然发威一次,我还是莫名其妙感到有点爽快。

“进门左边第三个架子,最上边有一个带锁的小箱子,你把它拿下来。”

“嗯。”

“小箱子没锁。你打开,然后翻到第五个画框,小心些,那幅画是刚完成不久的。”

“蒋季期,你到底要找什么呀,弄得神神秘秘的。”

“你能不能乖一点,按照我说的做,我这是国际长途,贵着呢。”

我用耳朵夹着电话,将小箱子打开,一边翻弄,一边说:“你还知道是国际长途啊,我看你这钱都贡献给电波了。不过话说回来,再怎么国际长途,你也不能不让人……”

我翻到了第五幅画,裱着银白色画框的第五幅画,一幅皑皑白雪下若隐若现的海中小岛之画。

一语凝噎,我的脑子一下子空白了,异样的情绪涌上心头,犹如涨潮的海水被裹挟着打在崖边,溅起无数浪花,眼眶默默地湿润。

在我眼前的这幅画:沉静的白色海面,结出的冰花隐约可见,海中的小岛遗世独立,笼罩在泛着白朦朦的空气中,大片的橡树隐藏在低矮的人家之中,可烟囱里的袅袅炊烟又淹没在大片的橡树之中。意识中雪的白色,在画家的笔下肆意变换着,原来白色也有这么多的色彩,但每一样色彩都那么孤独,那么萧瑟。只有远处的山顶上有一点红,那是我曾和蒋季期说的寺庙,每到年节,络绎不绝。而此刻,没有一丝云彩的天空,阳光直射在红顶上,被白雪反射,冷得明晃晃,有些刺眼,模糊不清。

浮生若梦,雪满孤岛。

仿佛清冽的空气无声无息地向我袭来,迷蒙了我的双眼,我始终没有完成的画面,就这样在蒋季期的笔下铺陈,轻描淡写的笔触却浓烈得像一壶酒醉得人缴械投降。

秋老虎再厉害,也抵不过夏天的炽烈。飘飘洒洒的雪,我从来没有像这一刻这么深爱,仿佛是一道光,穿过云层,穿过茫茫空气,照射到我的身上。

我哭着,眼睛盯着那幅画,即使泪水已模糊眼睛,看不清那幅画。

“喜欢吗?”

“蒋季期,你到底要干嘛……”我抽泣着,喃喃地说。

“送给你的。”

蒋季期,一个知道如何将温柔藏进声音里的人,一旦陷入进去,只怕越陷越深,而我,只希望不要成为溺死的鱼。

(八)

时间过得飞一样快,转眼大四,即将毕业。

两年的时间里,蒋季期因为到央美办理保送攻读研究生的手续,回过一次北京,而我当时在广西写生实践,没能见到面。

所以我们的联系只是隔着长长的电流,虽然相较之前更加频繁而紧密,也仅是如此。那幅画,那个在贮藏室的国际长途,于我像是一个裹着糖纸的秘密,于蒋季期,我想只是送给友人的临别礼物。

蒋季期说会赶在毕业典礼前回来,这样能和大家吃一顿散伙饭,但因为学期的问题,蒋季期最终还是错过了毕业典礼。

我被北京的一家有名的策展公司录取,我的室友穗穗虽然已经签了一家本地的美术培训机构,但为了追随男友,也到了北京,我们俩一拍即合,便在北京合租了一间小两室的房子,过上了北漂的生活。

和所有的来北京的年轻人一样,带着对工作和未来的激情和坚信付出总有回报的鸡汤投入到海海的地铁里、人群中、楼宇内,兵荒马乱,无处可逃。

就在我一切安顿好之后,蒋季期联系了我,原来他也到了北京,刚刚住进了央美。

蒋季期在毕业前无法回国的时候,曾和我说让我先去北京,等他到北京之后便找我,虽然也曾欢喜,但总归是并没有太在意,所以他到了北京之后能够真的找了我,我兴奋地一个晚上都没睡好。

我设想过无数次和蒋季期见面时的状态,然而真的时隔两年再次见面时,却一时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蒋季期比之前虽然消瘦了不少但显得精壮了些,简单的穿着倒是没什么变化,但整个人散发着强烈的生命力,眼神里溢满了喷薄的神气。

“胖了。”蒋季期说完,微笑着,和以前一样。

尴尬就这样在瞬间化解,又好气又好笑。

“蒋季期呀,看来英吉利海峡的水也没有腐蚀到你,你这嘴一如既往的刁钻。”

虽然我们两年未见,但似乎并没有生疏,从学校到社会,身份的转变,让我们更加轻松。

蒋季期开始准备他回国的第一个画展,是和刚刚进驻国内的法国著名艺术公司联合举办的。虽然我刚到策展公司不长时间,但这家法国的艺术公司名头很响亮,合资的中方也是实力雄厚的顶尖投资企业,在业内如雷贯耳,能和这样的公司合作,在我看来,蒋季期的大神招牌又闪亮了不少。

“你的速度太快了,回来之后就和这么高级别的公司合作,原本还寻思有没有机会和我们公司合作一次,看来是不行了。”我们在大排档里边吃着鸡翅边聊天。

“我在英国的时候,他们就联系了我,几轮谈下来还挺愉快,所以就签了,也是很偶然的机会,我运气好了一些而已。所以,你还是有机会的,凭我们的交情,我信你。”虽然人声鼎沸的夏夜,但蒋季期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沉静。

“我们什么交情?”

蒋季期想了想,嘴边一抹笑,说:“问路的交情。”

我一口啤酒差点没吐出来,问路的交情,原来他记得我曾经问过他的路,“这都是什么时候的事儿了,还记得”,虽然我表面平静,但心里有些美滋滋的,对我而言,问路的交情,意义不一样。

“我很少被人嫌弃,但你问我路那次,我印象特别深刻,因为并不是我不想告诉你,而是我看见你时,一瞬间没反应过来到底要怎么回答你。”

“不对啊,你脑子反应不是一直都很快嘛,为什么当时不知道说什么,你骗人。”

“因为……”蒋季期欲言又止,眼睛看着我,有些情绪,但最终他并没表达,“总之就是没反应过来而已。”蒋季期避开我的眼神,喝了口啤酒。

我没能在他的眼神里读懂他的意思,有些扫兴地喝了口啤酒。

大排档里冒着烟火气,是这个城市的市井生活,虽然我总觉得和蒋季期极为不搭,但我们吃得依旧快乐。

(九)

蒋季期的画展非常成功。

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毛头小子,横空出世,受到了业内的一致好评,那时候刚刚兴起微博,一时间,微博上也能搜到很多关于这场画展的消息。

我很替他开心,但蒋季期好像已经预料到一样,没什么情绪变化,还是一如往常,顺便请我吃了一顿大餐。

我们的联系越来越密切,只要彼此有时间,便会约出来吃吃饭,聊聊天,听听音乐,看看展览。首都的艺术资源数不胜数,我们一点都不会觉得无聊。

虽然大学时候和蒋季期就常在一起玩,即使在国外也是经常聊天,但毕竟亲身接触有限。而现在两个人都在北京,自然而然接触变得多了。

接触变多,我越来越发现蒋季期更多的一面。

比如蒋季期第一次带我去他画室的时候,我被他摆在门口的人体骨骼模型吓得半死,虽然我知道专长画人物的画家都会详细研究人体肌肉和骨骼构造,但我还是被吓得蹲在地上又哭又笑,而蒋季期嘲笑了整整一个月。后来他再邀请我去,我果断拒绝,但听他说他已经把骨骼收到了储藏室之后,我又欣然前往。于是,再一次被吓到,这一次,他故意地把人体骨骼放到洗手间,趁我去的时候又成功地吓了我一次。

比如蒋季期在创作的时候很容易把自己关起来,封闭所有通信工具,十多天找不到他也是正常。有时,蓬头垢面的到我家楼下才打电话给我,说自己出关了,很饿,我便让他来家里,顺便给他煮点吃的。

“在大学的时候,没见你这样啊,这是什么时候养成的坏习惯。”我一边看蒋季期狼吞虎咽,一边问。

“以前也是,只不过那时作为学生,自己没那么严格要求自己,现在不一样了,我需要创作出更好的作品,只有掏空自己才能创作出更好的作品,我们艺术家的世界你不懂。”

彼时,我托着腮看着蒋季期,隐约感觉到他散发出来有些改变的气息,但我也无法表达,不可名状。只是觉得,他这样来我家,吃着我做的饭,就很幸福,一切,很满足。

然而,蒋季期越来越忙,研二的时候,他将自己的经纪约也签给了那家法国公司,虽然我是不赞同的,因为经纪约就相当于两者捆绑在了一起,画家除了画画本身,还要配合公司的打造,这其实并不适合蒋季期,但他很坚定,我也不再说什么。

一旦被认可,这种可怕的欲望变慢慢升腾。蒋季期渴望被认可,他想让他的母亲看到,即使他的父亲直至意外去世也没有获得的认可,他得到了。他要让他母亲相信,是因为他的父亲,所以才有了他现在所有的成绩和受到的追捧。

这是一次蒋季期喝醉趴在我肩头说的话。艺术家的敏感和纤细在蒋季期身上并不例外,来北京四年,他的画被运作的越来越值钱,可他的情绪变得越来越无关痛痒。一方面他厌恶把艺术作为附庸品用金钱来衡量,另一方面他也不讨厌金钱带来的物质追求;他在上游文化圈里风生水起,可所谓的文化名人又烂俗得让他倒胃口;他觉得艺术应该纯粹,但周围却有那么多不纯粹的人。

成人的世界,坎坷艰难,再顺风顺水的学生时代,终究都要被席卷入海。蒋季期尚且如此,我呢。当我从菜鸟成长为可以独立策展的项目经理时,我也对我的生活和工作都产生了巨大的迷茫。

我热爱生活,坚信现在的每一份付出都会成为将来职业生涯的积淀,但在北京将近四年的时间,我发现我虽然出身业内名校,但并非不可替代,人外有人,山外有山,非麒麟之资,如何追求凤毛麟角。

我有理性不去冲动消费,但也没有斤斤计较精打细算,会和所有女生一样,心心念念种草各种产品,每天奔波工作,只是想在力所能及的物质上别亏待自己,让自己能在这座大都市中里有一些自以为的存在感,让生活丰富起来,而不仅仅是为了生存。

但生活,真的是这样的吗。

除了工作,我的爱情也稀里糊涂。

蒋季期和我之间,没有更多的记忆点,只有琐碎的相处,就像汉语词典,只有字和词的解释,句子和段落的美,我欣赏不到。

穗穗也曾和我说过,一定要捋顺两个人的关系,如果喜欢就去告白。但我有顾忌,每每话到嘴边,说不出来,我终究没胆子把事情做得那么纯粹。

但这么多年的自我矛盾和自我拉扯,突然让我有些疲乏,没有安全感的自我陶醉,终究有一天会崩塌。

(十)

穗穗和男友分手了,在相处的第六年,她对这个城市彻底失去了眷恋,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然后离开了这里。

穗穗的离开,给了我一剂猛药,让我不得不重新开始认知我的工作和感情。

我在蒋季期的画室等了五天,终于在第六天的傍晚,等到了他。

他穿着笔挺而精致的西装,些许酒气。北京下起的零星雪花渗在蒋季期的西装上,隐约可见。他看到我略微惊讶,转而便像平时一样,从冰箱拿出了一瓶矿泉水,喝了起来。

“穗穗回老家了,房租还有三个多月到期,我在想……”

还没等我说完,蒋季期说:“房子继续租下去吧,我来拿房租。”

我微微皱眉,欲言又止,这明明不是房租的问题。我别过头,离开了蒋季期的视线,说:“如果只是房租的问题,我可以再重新找室友,或者我自己拿房租。工作了好几年,我也不是连房租还拿不起的人。”

蒋季期将瓶子放在画架前,说:“不是房租的问题,那还会是什么?”

我的气从心里直冲冲地蹿了上来,蒋季期明明知道我在说什么,但他就是不接话。

“你觉得会是什么。”我再一次反问他。

蒋季期见我有些生气,走到我面前,温柔地笑着说:“我晚上还要和Cindy姐参加一个品鉴会,你先回家好不好,等你明天下班,我再去找你商量。”

“我辞职了。”我脱口而出。

“辞职了?什么时候的事儿?”蒋季期有点惊讶。

“十天前。”我随口说了一个时间。

蒋季期看了看我,说:“辞职也没事,这几年在北京你也没好好休息过,刚好可以趁这个时间放松一下。我在的公司最近在招人,你什么时候休息够了,可以到我们公司来上班。”

我彻底被激怒,眼睛红红的,迎着蒋季期的目光,说:“不是房子的事,也不是工作的事。房子我可以租,工作我也可以找,你觉得这些对我来说是很难的事情吗,难道我要到这来等了你六天,只为了说这些事情?”

“小如,我是在关心你。”

“你为什么关心我,凭什么身份,是朋友?同学?还是……”我突然说不下去,因为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蒋季期褪去笑容,靠坐在工作台前,将领带扯下,随手扔在画盘上,干渍的颜料粉蹭在了看起来很高级的领带上。

他低下头,看不到表情,幽幽地说:“一定要今天说吗。”

看他这个样子,我有些心疼,但箭在弦上,我咬着牙,“一定要说。”

他点了点头,继续幽幽地说:“我已经很久没看过自己的画了。”不知为何,听了这句话,我突然难过起来,聪明如他,敏感如他,他果然从来都知道,什么都知道。

“我的那些画,我知道是好的,我也知道怎样画能让它们更好,得到更多人的欢迎和认可。可那些画仅仅是好,却不是美的。大家的追捧真的很可笑,有多少是因为我的画,它们明明已经没那么好了,可为什么大家还是要喜欢。”蒋季期已经有些语无伦次,但我知道他的意思。

“小如,”他突然抬头,目光灼灼地看着我,说:“只有你,只有你在身边,我才知道自己是谁。看见你,我能看见雪花飘落的冬天,能看见英国清晨的街道,那就像看见曾经的我,只有这样,我才能提醒自己,我现在坚持的是什么。”

“可也是因为只有你,看见了你,才让我觉得自己现在很可笑,而我不想承认。我不想承认自己,也不想否定自己。”

我的眼泪没出息地掉了下来。虽然我常常埋怨蒋季期尖酸刻薄的嘴,但那是玩笑,是我们之间斗嘴的一种方式,其实蒋季期能表达的言语和他的画一样,是好的,是美的。

我走上前,拉住蒋季期的手,说:“你是蒋季期,你知道你要做什么,而我,只要你需要,我会一直在你身边。但我不是拿钥匙的人,钥匙一直在你手里,只看你想什么时候开锁。”

蒋季期反手握紧了我,急切地说:“小如,我知道。所以,再给我一些时间,等等我。”

我突然有些累了,难过夹杂着不甘,心里想着,一切可能真的要结束了。

我抽出手,转身向门口走去。

“小如”蒋季期在背后叫我,等待着我的回答。我拉开门,停下脚步,说:“我会的。听说橡岛下雪了,我会在那。我会在岛上泡一壶热茶,等你来。”

(十一)

我没有向同事说明我无故消失的六天,原本还在犹豫是否要辞职,但现在我只想离开。匆匆办理完离职手续,像个逃兵一样,在橡岛的海水封冻之前,我住在了岛上的民宿。

起先我在岛上睡得昏天暗地,后来就在民宿的院子里一天一天的呆坐着。热心的老板娘看得出来我的难过,又怕我做傻事,就让她六岁的小女儿二宝陪着我。二宝拉着我的手,在岛上闲逛。冬天的岛上没什么人,一切都静悄悄,有些原始,有些荒芜,这和野心勃勃的北京完全不同。我和二宝喜欢靠在南半山的一棵老橡树下,那里不仅有阳光,也能看见船岸口,看着每隔三五天下船登岸的人。

最初每次听见汽笛响起,船靠岸的时候,我还有所期待,但后来就放弃了,那种感觉就像放了一把火烧掉了住了很久的房子,看着土灰,我知道那是我的家,但是已经回不去了。

这年冬天,橡岛下了很大的雪,我站在屋檐前,看二宝和她的小伙伴在雪堆里玩闹,她们的笑声像铃铛一样,在空旷的岛上显得脆耳明亮。红扑扑的笑脸,厚厚的花棉衣,还有打闹时翘起的羊角辫,像雪一样,纯粹,简单,幸福。

每个人的人生都会遇到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若深陷雪中,希望会有屋檐挡住风雪,如果没有,我也愿意有听雪落的声音,看雪花的心情。我的心里会一直住着一个人,他永远在那个雪景中了,那是一幅画,也是一段过往,是我永远都不会再拆开的礼物。

一切都释然了,如漫天的飞雪,洋洋洒洒,吹散眉间的结。

我乘船进城买了些颜料和画板,然后回到橡岛,开始作画。虽然已有几年没有碰过画笔,但那幅画,我无数次地在心中描绘,那些色彩,那些线条,那些在画板后边的情绪,像流淌的河流,涓涓而出。

我在橡岛待了三个月,等了三个月,他没有如期而至。直到那时,我才突然明白了那本北岛的《白日梦》上一句话的真正含义,

“你没有如期归来,而这正是离别的意义。”我们迎来的最终不过是离别,所以,是心上的人,也是过路的人。

虽然没有等到那个人,但我却最终找到了自己想要的。我热爱生活,并且喜欢安静,我更想坐在阳台上读几本书,懒洋洋地过一上午,而不是坐在电脑前,与世界抱成一团。是的,自由在高处。

二宝很喜欢我的画,指着最高处红色的寺庙和我说,那是红房子,过年的时候就会去的红房子。我见二宝如此喜欢,便把画留在了民宿。我自诩那是我临摹得最好的一幅画,足可以假乱真,兴许还能卖个好价钱,但对于二宝或是她娘来说,这一切一点都不重要。

橡岛虽然下了好几场雪,但气温并不是很低,海水一直没有封冻,而我离开几天之后,天气骤变,强冷空气扩大了海冰的面积,橡岛附近的海面被完全冰封,所有航线全部停航。

橡岛,又成了悬在海上的孤岛。

我回到北京,处理了房子的问题,将收拾好的东西邮回了家中。离开北京的那天早上,我又去了常吃的馄饨摊,弯弯曲曲的巷弄里,冒着人间热气。

依依杨柳,夏雨涟漪,直至吹起秋风,降下白雪,北京依旧如此。我忽然想去一个没有雪的地方,也许那样就没有时间的流转,不会有年年岁岁飞来复去的燕儿,不会斑驳岁月的纹理。

于是,当我在南方游玩了一圈之后,最终,来到了丽江,成了在半山腰的民宿里晒着太阳的老板娘。

(十二)我像是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见了那个背着画架逆着光的少年,梦见了被白雪深深覆盖的橡岛,梦见了靠在南半山上远远看着汽笛的少女和孩童,梦见了躺在摇椅上眯着眼的我。直到阿玲叫醒我,说外边有我的朋友来找我,我才睡眼惺忪地从床上爬起。来到楼厅,一个背着巨大行囊的黝黑女孩站在我面前,看到我,瞬间绽放大大的微笑,拥抱了我。“小如姐,好久不见。”

来的人是小我两届的亲学妹,目前在一家先锋艺术杂志社工作。我和穗穗坐在桌前,看着对面的学妹大口大口的吃着,两个腮帮子鼓鼓的,像是几天几夜没吃饭的样子。“慢点吃,放心,这个时间没人能和你抢。”穗穗白了我一眼,然后将头靠在了我的肩上。昨天大家玩到了凌晨一点多,早上还不到六点,穗穗又被我从弄醒,坐在桌前,语气里一丝丝的埋怨。“人家学妹知道你们在这,特意改签了飞机,落到了这里,就是为了看看我们,你看看你这学姐,态度一点都不端正。”

学妹点点头,半天把嘴里的食物消化之后,说:“我都三年多没见到你们了,这次能抢着时间看看你们,我真是特别特别的高兴,我中午就要走了。”

“干嘛这么急。”我和穗穗异口同声。“去采访啊。原本我是直接去吴哥窟的,但听说你们在这,就先落脚到这了,下午我要飞到那边去。学姐,你们知道陈朵,那个有名的华裔摄影师,现在就在那里,我好不容易敲定的时间,这次总算让我逮到她了。”

学妹仅仅比我们小两届。像我们这个年纪,很少有人还在从事和艺术相关的工作,大都仅仅把上学时接受到的教育变成了审美在线的资本而已。像学妹这样,始终没有放弃的寥寥无几。虽然我们看着她辛苦,但从心底里也是羡慕的。把热爱当事业,不是随便说说而已。“学姐,你这幅画从哪儿买的,画的真好,而且特别像蒋季期的画呢。”学妹抬头,无意中看到了那副橡岛的画,脱口而出。我和穗穗都愣住了,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蒋季期学长现在真是太低调了,基本上很少有媒体能采访到他。我最近一直在研究他的作品,我很好奇他当年怎么就在巅峰时突然消失了。两年之后再次出现,怎么又突然从人物转攻风景画了呢。”

学妹摇摇头,叹了口气,继续说:“哎,不过蒋学长终究是大神,风景画也那么棒。只是,学长真是难约啊,一年就接受两三家媒体的采访,而且行程也是神秘,听说他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去什么岛上。”

“学姐,听说你上大学的时候和蒋学长有过接触,你现在还能联系到他吗?”学妹目光灼灼,定神地看着我。我有点被吓到,避开学妹的目光,端起杯喝了口水,说:“大学之后就没怎么联系了,在学校的时候无非也就是帮着他弄了几场画展,后来就没联系了。”穗穗听完,踢了我一脚,我不动声色地离开,走到吧台。学妹眼神瞬间暗淡,有些失落,“好吧,不过,我一定会约到学长的,一定会。”

看着学妹誓师大会一般的表情,觉得有些可爱。只是,蒋季期,我确实没有了联系,起先是我换了所有的通讯方式,后来,他真的消失了。无论以前是什么样子,真实与谎言并不会影响现在的结局。现在的我,是丽江的一家半山民宿的老板娘,而已。送走学妹之后,又陆续送走了穗穗他们,民宿恢复到了从前的样子。虽然丽江从来都是访客络绎不绝,但给人总是一副恬静不争的姿态。院子里的躺椅上,阳光每天都如约而至,晾晒在杆子上的白色床单像柔软的纸张,慵懒的猫对人依然爱搭不理,天气一天比一天凉爽,当大家回过神来,又一个冬天要来了。今年的冬天,丽江有些冷,我拿出许久不用的热暖器,民宿的冬天生意稍比其他季节冷淡,我偷得浮生日日闲,躲在楼厅里看书。手机响了好几声,我翻开看,是学妹连发的几条微信。“学姐,我约到蒋学长了,哈哈,太高兴了。”

“我刚刚采访完回到社里。哇,他那个地方实在是太难找了。不不,不是难找,是难去。他那个地方还要封海的呢。”

“学姐,我有一个惊喜的发现。蒋学长的工作室里,居然也有一幅和我在你那看到的一模一样的画,就是那幅冬季海岛的画。”

“我还和蒋学长说了这事儿,哇,学姐的品味居然和蒋学长一样啊。学姐,不说了,我要整理稿件了,过几天出稿之后,我发给你。”

学妹的每一句话都掩盖不住兴奋,但听得我云里雾里。那幅画,难道蒋季期又画了一幅一模一样的。想了半天的我也没想通,索性随它去了。隔了没几日,我收到了一份快递,是学妹寄来的稿件,A4纸整理的采访,确实很有初稿的感觉,我摇了摇头,觉得学妹确实有意思。稿件是对蒋季期两天的随采,翻开第一页,是一张蒋季期的照片。蒋季期背靠着灰色的布艺沙发,黑色的针织衫松松垮垮,米色的亚麻裤穿得随意,手指交叉在前面,骨节分明,金丝眼镜架在鼻梁上,整个人看着舒适,清爽。经过了时间的长河,现在的蒋季期真正地挣脱了束缚,在照片里,我看不到他一丝的繁杂,更像是一片纯蓝色的大海,宽广无边。快四年没有见过他了,我想,原以为自己会变得很淡然,可是,漫长岁月中的惊鸿一瞥,像是裹着层层玻璃纸的一颗糖,有谁会忘记糖的滋味呢。我静静地翻着稿件,然后看到了学妹说的那副冬季海岛的画,突然抑制不住,眼泪掉了下来。那是我留在橡岛的画。即使临摹得再像,知道两者区别的,是我和蒋季期。蒋季期,在橡岛,他居然真的去了橡岛,居然看到了我的那幅画。我像是个受了委屈的小孩,哭着,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无法止住泪水,好多情绪像关不住一样冒了出来。------我喜欢这个地方,是因为一个对我来说很特别的人,是他告诉我有这样一个遗世独立的小岛。但这个小岛不容易登上来,第一次我来的时候,可以说是为了赴约,然而我放弃了当时对于我来说很重要的事情。不过,我到了之后才被告知,海面结冰,航线取消。好不容易等到运送船可以上岛,我到了岛上也没寻到他,我很沮丧,突然觉得自己什么都没有了。但偶然间我在岛上看到了这幅画,我很喜欢,不过,老板娘的小女儿不愿给我这幅画,于是我在民宿打了三个月的工,和小女儿成了好朋友,她才愿意把这画给了我。我的那个特别的朋友一向表达不佳,他对这个岛屿的描述,和这个岛屿相比真是烂透了。当我真正在岛上过了三个月之后,自然而然地,我发现我懂得了海岛的美,懂得了人生的可求不可得,正是海岛的风景,让我突然觉得风景对于人生的意义也许更神奇,于是我就呆在了岛上……

风景,什么是风景,于他而言,于我而言。19岁,我遇见蒋季期,如今十多年过去,我们都看过了多少风景,经历过了多少物是人非,不用计算,不用回忆,这些时间带不走的,留下来的,终究会拼成我们完整的人生。就像那年,他没有如期而至,我没有如约等待,但橡岛,像灯塔,更像是旅人可以休憩的草屋,释放了我们所有的不甘,等待,彷徨和无知。不朽的是风景,我们只是沧海一粟,为风景点缀我们一生。不知不觉,窗外飘起了雪花,丽江,迎来了少有的雪天。从橡岛回来,我固执地选择了一隅没有冬天的地方,但是,哪有冬天不下雪,只要冬天来临,飘飘洒洒的飞雪都会来临,或是在窗前,或是在心里。至此,我终于真的释然了,青山白雾,日暮山歌,所有人都会长大,成长是不会因人而被拒绝,我们终究都会成为更好的自己。(十四)丽江的这场雪足足下了三天。三天后,我喊着阿玲,拿起扫帚,清理院子里的积雪。阿玲瞪大了眼睛看着我,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想想她的老板娘,三年来,能躺着不坐着,能坐着不站着的,怎么突然这么勤快起来。我看出了阿玲眼中的疑惑,想着如果说太深奥的话,也许她也不会理解,于是我问阿玲:“阿玲,你听没听说过,人如果被雷劈了,可能会改变性格?”

阿玲皱皱眉头,歪着脑袋说:“恩,听说过,这个是我们这的一个传说。”

我点了点头,说:“好,那你就当成你的老板娘因为下雪,被雷劈了,然后从一只懒猫变成了勤快的老板娘。”

“可是,这大雪天哪来的……”阿玲继续不解。“可是什么啊,”我打断了阿玲的话,指着旁边的除雪工具,说:“把这些工具搬到库房里去吧。”

阿玲答应了,讪讪地走开。我抻抻懒腰,觉得一番运动下来,神清气爽,转身准备往楼厅走,给自己煮点热饮。“小如……”

耳畔的声音,像是不真实的场景,像是浮沉的船,突然归航的汽笛,在心底鸣起,我呆呆地站住,直到第二声“小如”响起,我才缓缓地转身,看清了眼前的人。蒋季期,站在院子里,萧萧肃肃,爽朗清举。分明是长安一片月的少年明净,却已然成熟,透露出深蓝大海的神秘。少年,一如往昔地微笑,“小如,会否泡一壶热茶……”

而我,笑而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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