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芝出殡时,乡亲们感叹:这可真是个痴情的傻女人。
桂芝是外村人,二十岁那年嫁给了二楞子。本村可没人乐意把闺女嫁给二楞子,哪怕彩礼格外丰厚。二楞子本名叫啥大概只有他爹妈和管户籍的人知道,连他的三个亲姐也只叫他“二楞子”。
新婚回门那天,二楞子一早便不知去向,收的份子钱都一起不见了踪迹。二楞子的娘给桂芝拿上两只收拾干净的现杀母鸡,桂芝便肿着一只熊猫眼独自回了娘家。桂芝的老爹坐在炕头闷头猛抽烟袋,桂芝的母亲在炕的另一头拉着桂芝的手,抹着眼泪,说了些“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男人慢慢就收了性了”的话。桂芝的彩礼有一部分老早已经送到了未过门的嫂子家,断不可能要回来,给哥哥盖的新房也已破土动工,处处都是用钱的地儿。桂芝想在娘家多留几日,但转天二楞子就上门来接了。他一手玩着把弹簧刀子,另一手提溜着给老丈人丈母娘带的点心匣子。桂芝没法子,只得勾着头跟在二楞子身后一步一蹭地走了。
桂芝不太爱说话,但手脚麻利,家务活不消说,地里的活也很能撑得起,是个壮实又抗造的农家女子。夜里听到二楞子家里传来哭喊叫骂,老婆子们不免在老爷们儿们耳边念叨一句:这么能干的媳妇,可惜嫁了二楞子。老爷们儿们往往哼一声,让自家婆子好生睡觉,少管闲事。
头胎桂芝生了个丫头,月子里就拐着腿去井边打水了。怀二胎时流了产,是个男胎,气得二楞子的老爹不顾死活给了二楞子一扁担,二楞子这次倒是很意外地没有把老爹按倒在地,被扁担打了一跳,逃出家门躲了几天。所幸,第三胎顺利地生了个小子,二楞子的爹妈松了口气。几年后,老两口便相继死掉了。
二楞子若是不喝酒不耍钱时,农活也还能干一些,只是这种时候并不太多。时而二楞子会伙上乡里一些头脑活泛的人上城走一趟,他舍得力气,也舍得命,便总能有些收获,又比村里人多开了眼界。两个娃子偶尔能得几粒玻璃纸的糖果,馋坏别的娃子。家里也偶尔添一些新奇玩意,只是总过不多久就又被他不知转卖去哪里换了酒钱或赌资。
剩下的只有桂芝的纱巾。
二楞子喜欢城里女人的纱巾,每每买一条来表达自己的悔意。桂芝的纱巾一方面抵住了风沙日晒,一方面也遮住了青紫绽蓝。因为又多式样又新颜色又亮,村里大姑娘小媳妇有个喜事或出个远门都来找桂芝借,桂芝从箱子里掏出几大把,任她们边挑边赞她好福气。乡亲们对总是罩着纱巾的桂芝说,二楞子浑是浑了点儿,手下没轻没重,心倒是不坏,年轻贪玩也是常有的,忍一忍,到他岁数大了,玩不动了,就好了。退一步讲,哪家的汉子不打老婆孩儿?慢慢地,日子也就过顺溜了。家家都是这么过的。
但桂芝没等到二楞子玩不动那天。
那个夏天,二楞子起意要南下淘金,作死作活地倒卖家里仅剩的值钱东西,三个姐姐家也没得消停,然后就象以往一样,突然连夜跑掉,留下满脸青紫一身是伤的桂芝。两个娃因为头天去了姥姥家,倒是躲过一劫,但也就没见上爹爹最后一面。
起初,大伙儿以为用不上十天半月,或最迟仨月俩月,二楞子也就又跑回来了。谁知,一直到大年夜,整村人并没有见到二楞子衣锦还乡,桂芝也没收到二楞子的只言片语。
慢慢地,左右村屯越来越多的年轻人走出去闯荡,二楞子成了一个早期南下的传奇,有人声称在珠海遇到他穿金戴银,有人在海南遇到他沿街逞凶,有人说见他在皇城天桥上要饭……但桂芝去细问时,却都是道听途说,没有一个人准确地确定那富贵的或逞凶的或要饭的就是二楞子本人。
村里有明白人劝桂芝去报个失踪人口,也好趁着年轻改嫁他人,免得一个妇人拉扯两个娃苦熬。桂芝总不肯,她守着两个娃子和破烂的老房子,总是说:指不定明儿个二楞子就回来了呢。
桂芝的两个娃很出息,读了书,去了县城工作。又孝顺,各自结了婚后便张罗着接桂芝进城。桂芝却死也不肯,说:万一你爹回来呢?
娃子们说:我们可没那个爹。
桂芝就不高兴了。娃子们只好改口劝道:他回来左右乡亲也知道我们住在哪里,自然会给他指路。
桂芝觉得这个回答也不妥当,执意不肯离开老房。甚至连两个娃要翻修老房,她也断然拒绝,说:村子里已经大变样了,如果把这老房子重盖,你爹回来就彻底认不出自己家了。桂芝就住在这东倒西歪的破土坯房里,死等着二楞子,一直到卧病在床,也抵死不去医院住院。
乡亲里的老人们说:真是个痴情的傻女人,可见打是亲,骂是爱,一日夫妻百日恩,二楞子上辈子修了什么福,娶到这么好的媳妇儿。拿着桂芝去教育那些挨了汉子打就要造反的小媳妇子们。小媳妇子们私下里便骂桂芝是个老贱骨头咋还不去死。
终于,桂芝死掉了。老土坯房推翻了重盖。动工那天,从正屋地下意外地挖出来一具尸骨。
2019 短篇练习 (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