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岁的他独自生活,在一家室内设计的外包公司工作。
二十八岁的她是一家杂志的美工,偶尔会写些文章,养了一只叫亚历山大橙色毛发的狸花猫。
他们认识在一场无聊的婚礼上。
他原先并不打算去,新郎是他大学的同学——朋友,或许曾经是,那时他的人缘不错,似乎和谁都谈得来,然而才过去几年的现在光是回忆他的音容面貌都有些吃力,和人交往相处总是应付居多,倒不是说讨厌谁或是刻意孤僻,他实在缺乏和人相处的热情,久而久之成为了一种惰性,没错,他觉得自己是天性冷淡的人,他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愿意把他当做朋友,虽然现在仍保持联系的人越来越少,他不习惯生活被过多的未知打扰。
或许仅仅是出于礼貌吧,他盯着大红的请帖很久,打开电脑订了张机票,去婚礼的酒店前他先去了趟银行。
父母多番嘱咐她一定得在表妹婚礼的那天抽出时间,她照做了。
其实她觉得自己和那个小三岁的表妹并不熟稔,或许也有过亲密无间的过去吧,那是在她们被称为孩子的时候,伴随时间流逝而长大的身体,她追求的生活同家族里的女性所追求的生活大相庭径——现在同她们交流总要揣摩听到的话语,考虑自己的言语是否得当。为人父母总想把自己理解的幸福毫不保留的交付给下一代的孩子,她没有结婚,也没有结婚的意愿。
这也是父母的用心良苦之一,她看着踩着红地毯的表妹——要说一点羡慕都没有是骗人的,女性在结婚的那天总是最美的。
气氛异常热闹的现场,他觉得自己和这里的氛围格格不入,他愿意献上他的祝福,足够了,他悄悄走了出去,没有引起人们注意。
连喝了几杯苦涩的酒,迷离的目光注视别人的欢笑与幸福,似乎有些不真实,她打算出去吹风冷却发热的头脑。
她看到他的时候他正倚在栏杆上抽烟。
那天的月亮很圆——花好月圆的夜晚。
一个人的身影被另一个人注视。
感受到别人的目光,他回过头看到了她。
她对他笑了笑,习惯性的出于礼貌的微笑。
他放下烟,用同样的笑容回应。
沿路的灯光下,他们看到了彼此的笑容。
就这样,她走了过去,而他留在原地,他们没有说一句话,没有过多的眼神交流,甚至这次相遇连在彼此心里留下不算深刻的印象都没有。
他不知道她的名字,仅仅记得一个说不上过分美丽但也是难得一见五官端正清秀的女性客气的笑容。
她不知道他是谁,仅仅能够回忆起一个样貌秀气宽肩的男性仿佛同气氛略微有点隔阂的抽着烟的背影。
就是这样一场平凡的偶遇,他们却记住了彼此的脸,还有应付的笑容。
所以,在不久后的工作中,她认出了他,他诧异他们的再次相逢——原来他们生活在同一个城市。
因为不错的印象,工作的交流还算顺利。
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同她交谈很轻松。
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和他相处很安心。
然而良好的氛围在杂志社和外包公司的合作结束后告一段落,他们的生活没有决定性的变化,他们没有尝试要改变什么,或许诸如此类的想法都不曾有过;他依然沉浸在他的工作,她依然追寻她的生活;他留给她的电话号码沉睡在手机联系薄的底端,她留给他的电话号码不知道被他夹在哪本书的书页里。
交错的线分岔开,向着各自的方向,永远不再有联系。
原本应该是这样的——他们都是着眼于自己的人,不会对他人轻易产生兴趣。
直到某个夜晚突如其来的电话,她的声音从另一头依附着电波传来——他一下子就听了出来。
事出突然,你喜欢猫吗?
不讨厌,他回答。
第二天,她带着她的猫来到他的住所。
推开门看到的是她的笑脸,笑容比任何时候都来得柔和,麻烦你了,她说,怀里抱着的橙色狸花猫慵懒的打着哈欠,漫不经心的眯着双眼。
她得出趟远门,原先遇到这样情况会把亚历山大托付给的邻居搬走换来讨厌猫的住户,几个熟悉的同事条件不允许,最后她想到了他,抱着不大的希望,她给他打了电话。他原是想拒绝的,虽说不讨厌猫但也说不上多喜欢,况且他也没有照顾动物的经验,印象中猫是娇贵的,而且……他觉得自己和她不是很熟。
酝酿好拒绝的话语,脱口而出却变成了接受。
哪里搞错了吗?他寻求不到答案,在很久之后才明白,那时的他没有意识到自己是想要见她的。
它叫什么?
亚历山大。
明明是只狸花猫——他很想这样反驳。
亚历山大是只橙色毛发漂亮健康的公猫,它没有一般狸花猫的开朗爱动,却对睡觉情有独钟,午睡的神态像高贵的帝王。他和它和平相处了七天,他按照她说的换水、换粮,因为工作的性质大部分时间不在公司,他狭小的世界里多了一个生命,或是画设计图,或是思考流程,或是看书,他渐渐习惯有个橙色的身影慢悠悠的在他的视线里晃荡,他叫唤它的名字,它懒洋洋的回过头看他,一个人的房间里多了一点声音、多了一点生气,照顾一个独立于他的生命——这样的感觉不算太坏。
回来后她抱走了亚历山大,临走前,他摸了摸它的头,它懒懒的回应一声仿佛道了再见。
他告诉她今后遇到相同的情况她可以再拜托他,她诧异的看向他,为他真挚的话语,她微笑着点头。
那天起,他们恢复了联系。
作为照顾亚历山大的谢礼,她约他一起吃饭。他们交谈了很多,说了很久,他发现他们有共同的爱好,文学、电影、艺术,她能跟上他的思路,他不是多话的人,那晚他却意外的健谈;她发觉自己越发欣赏喜爱眼前的这个男人,他有自己的主见,偶尔新颖的观点总让她眼前一亮深有同感,对于不知道事情他不会多说,健谈但也会倾听她的话语,她觉得和他交流很开心,重要的是,对于无法理解或是不能认同的事物他不会轻易否定。
一见如故或说相见恨晚,总之,他们把彼此视为谈得来的朋友。
他在公司里属于最孤单的人群,他不在意自己和周围格格不入,倒不是说自命清高傲慢看不起人——对于他人追求的事物他总是难以理解,虽说不理解但也不会去否定,只要不妨碍到自己。他过着和他人不相干的生活,既不会去打搅别人,也不希望别人来打搅自己,工作基本的交流是有的,待人也还算和气,却无法很好的融入到某个群体里。他总是懈怠于和他人交往,在刚进入公司时他就多次避开他人伸出的友谊之手——聚餐或是交流会之类的,他不是很想去,也不希望自己看别人眼神行事,他不喜欢人多时热闹的空气,独来独往,我行我素,渐渐所有人发现他有能够轻易接近却又拒人千里之外的气质,于是他人如他所愿,维持表面上的和气,他被孤立出来。
一个人生活,偶尔也会感到寂寞,然而习惯了这样的感情,略微苦涩的伤感也总在夜晚悄然消融。
她出生在一个普通的家庭,普通的父母,普通的房子,普通的家人,普通的经历,她曾有过的一切都是普普通通的,这样,如果追随周围,她以普通的名字去经历普通的生活,然后找到普通的幸福,过完普通的一生,这既是权利也是义务,延续是她的责任——完成学业,在家乡找到一份工作,结婚,这是家人的期望也是他们理解的幸福或者说他们认为这就是生活,是生活的本身,不能也不需要改变。普通意味着循规蹈矩,一切都大同小异,即使知道有更宽广的天空,青蛙未必愿意跳出井底。毕业后,她在所有人的质疑中去了其他城市,做的当然是喜欢的工作,父母为这个远在他乡的女儿操心,她理解,虽然理解,她觉得这份爱太过压抑。
不是所有的生活都应该相同,会有人理解的答案和世间的标准不尽相同,同他们交流时,她很难把这样的想法付诸于语言,或许曾经说过,委婉的或是直接的,她不知道究竟是自己表达的问题还是他们理解的问题,语言的误解持续到现在,心无法交融。
有时候她也会想,或许生活就是普通的,她不期望他们所说的生活,然而她寻求的同前者在本质上并无区别……想到这点她不免伤感,踌躇的天性作怪,很快又抛之脑后。
他们见面的次数逐渐变多。
她常出远门,他照顾她的猫,回来后他们总有个约会,明亮的饭店,咖啡馆,他们并肩散步在江流边的堤坝,开车在夜晚的马路上兜风,远远眺望隔岸阑珊的灯火。
漫无边际的闲聊,不想说话时就沉默。
无论是交谈时的欢愉还是沉默时的恬静。
他喜欢这样的感觉,她感到安心。
约会并不频繁,有时每周一次,有时半个月一次。
平时的时间他仍沉浸于工作,她仍出门远行。
喝茶,聊天,讨论书,讨论电影,说到历史,争论过哲学……过去独自生活没有交集的两人,慢慢的,他们占有彼此的时间越来越多。
然而他们始终保持着交往的距离,不会过于疏远,不会过于亲密,他们不想急不可待入侵对方的生活,这点,不曾明说的他们保有相同的默契。
他们的故事理应是平淡的——他们都缺乏主动性。
正因为是故事,总会有意外的展开。
生活难道就不会有意外吗?
那晚,她带来出门时寻觅到的美酒,她刚回来,行李都没有放下就直奔他的家,她说今晚由她来做饭,推辞不下,他同意了。碰杯,一饮而尽,她说起这次的旅行,慢慢他们的话题越来越广泛,当他们聊到《当哈利遇上莎莉》时因为不同的观点发生了小小的争执,他触到她的指尖,她带着迷离的眼神看着他,颤动的长长的睫毛,突然有种难以言喻的冲动直击他的心弦,很热,吐着带有酒精的味呼吸,她似乎比任何时候都来的可爱。
甘甜还有苦涩,混杂着葡萄酒的香醇。
他们接吻,渴求彼此……
有什么悄悄改变了?种子萌芽无声无息。
那是无法直观描述的——因为没有形状。
但他们的生活没有太大改变,除去一如既往她出行的日子,他们在周末会见一次面,吃饭,聊天,做爱,然后迎接新的七天。
他们需求彼此,在身体上,在精神上。
他总是在工作,接受公司最繁重的任务,他不让自己有思考未来和回忆过去的时间,无论如何这是他选择的路,说不上喜欢或讨厌的工作,他停留在原地,像是负气离家的小孩,不想回家却也不知道能够去哪里——有时候他感觉到一种莫名的急躁压迫而来,那是在他空闲下来不做任何事的时候,如同看不见的风却又无处不在,他很满足和她做完爱后那种空灵的疲惫感,那时他无需做什么,也不必思考什么。他不希望过着被安排好的人生,能够做的仅仅是微不足道的反抗,明明是自己的决定,深夜里,他却听到自己不明所以的叹息。
她不被家人理解,说喜欢出门其实并非如此,只是她觉得自己很难在一个地方长时间停留,心中总有种冲动像是牧羊人驱使羊群鞭策她前行,想看到更多,想明白更多,因为世界很大,而安心于自己的生活又是那么渺小;然而她不明确自己到底该去哪里,那种纠缠着她像是疾病一样难以填充的欲望,她总是充满厌倦,厌倦现在的生活,厌倦改变的生活,于是在走了很远稍感满足的她回头,她需要能够回去的地方,现在,他成了她的归处——唯一庆幸的是,她还没有厌倦和他相处的生活。
生活继续着,他们各自小心掩藏自己的烦恼。
空余时间他会看书,他不希望自己无所事事,因为那种致命的空虚感在他懈怠后随时会袭来,于是看书成了他最大的消遣。
故事让她领略到不曾经历的世界,他人的故事,他人编纂的故事,在看完书后她总能得到一定的满足,在出门的时间,她会把书邮寄到他的住所。
亚历山大经常搬家,有时和他一起,有时和她一起,猫咪和它的主人们一样只留心自己的生活,它经常睡觉,越发懒惰。
渐渐他们对彼此多了一点了解,自然而然,虽然只是生活上的一些习惯,他们未曾踏入对方的精神世界,仿佛这是他们能够持续交往下去的前提。
他是喜欢她的,她也是喜欢他的,不然不可能彼此交融,只是——和陷入恋爱的恋人不同,无论哪方面,似乎他们都过于冷静。
他的睡脸像个孩子。
她的胸前有颗黑痣。
他不喜欢甜的食物。
她喜欢卡其色的风衣。
他给亚历山大买了高级的猫粮。
她不止一次想给她的猫做结扎手术。
她说,比起恋人他们的关系更像是情人,他分不清两者的区别,怎样都可以,他不在意这些。
不过多干涉彼此的生活,仍然做着自己想做的事,一个人,在周末会拥抱彼此,只是这样就感到满足了,他们没有对未来的期望,也难以想象对方会成为和自己共度半生的人——太过默契了,他们都是这样想的。
他们无话不说,但重要的东西只字不语,他们都默许了这点,亲吻、拥抱……
他们是彼此的借慰,感受到自己的质量的匮乏,不得已以相近的存在来填补自身的重量,在被问及是否相爱时,他不置一词,她只是微笑。
如果感到满足,爱有什么要紧?
他们满足于现在的关系,委身于现在的生活。
年前,她趁着连休回了一次老家。父母仍在担心她的婚姻问题——她的年纪不小了,在被告及安排了相亲的对象时,她虽然有愠色却又无可奈何,父母策动了她新婚的表妹一同劝导,百般无奈下,她前去赴约。
相亲的对象在父母的眼里是出类拔萃的人物,坦白说他的各个条件都不错,无论是家境还是长相还是性格,她也察觉到他对她有不错的印象,为了不让父母担忧,她试着和他几次约会,但拒绝的意思,已经不需要语言表达。
没有人有资格要求自己成为别人生命里最重要的人。
她不想结婚,不想把自己生命的一半轻易交付给谁,她希望自己独立,独立而完整。
他在电话里和家人吵了一架。过去的问题延续到现在,从来都是逃避,他没有试着解决。
他不希望自己的生命用来继承父母半辈子的产业,在电话里,他的父亲以强硬的语气要求他回来,他咬着牙坚持不回去,自己要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在被问及,究竟想做什么的时候,他紧紧攥着手机哑口无言。
无法理解别人追求的事物,他何尝不是迷茫于自己真正的渴求。
亚历山大感受到他情绪的低落,它难得蹭了蹭他裤脚以示安慰,他抱起它的时候想到了她,
他想现在就拥抱她,被她安慰,感受她身体的温度,接吻,做爱,什么都不想……他觉得自己很软弱,而且卑鄙——他只想和她维持现在的关系。
他不想结婚,他觉得自己缺失了什么,他无力承担婚姻所带来的责任,他只会逃避,一直都在逃避。
他告诉她,他也曾被人爱过,但他不懂得怎么去爱别人,他怀疑自己没有爱人的能力,她们离开他的理由如出一辙——她们感受到他给她们的爱远不如她们给他的多。拥抱着他,她感受到他的脆弱,理性的大厦坍塌,她说,他们是一样的,和她交往了五年的男友多次提出结婚,她都拒绝了,她说她感受过他不可救药的爱意,她却不明白她是不是爱过他。
她求他千万不要向她求婚,她说她一定会拒绝,她说自己很卑鄙,她只想和他维持现在的关系。
他们说着,拥抱着,亲吻着,混着泪水的味道,不分彼此。
他不愿过听从家人的安排的人生,于是他跑了出来,然而抗拒的同时又不明白自己真正想做的事,只能不断工作,不断转移注意力来逃避——他总相信人生而自由,自由莫非是痛苦吗?
她心里的渴求让她难以安心停留在一个地方,仿佛是与生俱来的本能,她总向往更大更宽广的世界,然而不经意间又会厌倦,不断行进中看到他人千篇一律的人生,她越来越不明白自己追求的是什么。
他们都没有对家人提起对方,仿佛是不容说的秘密,他们是这样的性格,重要的事情总固执的沉浸在心底;又仿佛他们对于彼此是手足一般的存在——太过理所当然的事情总是不容易想起。
他们继续着原来的生活,她出门,他照顾她的猫,平时他们做各自的工作很少联系,周末他们见面,吃饭、聊天、做爱。
他仍逃避,迷茫,一无所知。
她仍厌倦,迷失,一无所得。
只是,他们都开始习惯现在的生活,并从中感受到幸福——如果那真的是幸福的话,习惯幸福,幸福就会成为生活的部分。
多么可惜,多么美好。
除了自己,他们真的感到满足了,多一点,少一点都是不满足的。
这样就好,他想。
这样过完一生,她祈祷。
维持这样的关系。
既相互拥有又独立,舔舐各自的感情和秘密,他们是不完整的,不愿背负更多的责任,因为现在拥有的对于他们已经足够。
新年钟声响起的时候,他们依偎在一起。
窗外飘浮祝福的气息,远方燃起烟花,他们凝视被大地照亮的夜空,带着温存时一贯的闲适,微笑,不言语。
他们的猫看着他们打了个哈欠,肆意甩了甩尾巴。
二十九岁的她是一家杂志的美工,偶尔会写些文章,养了一只叫亚历山大橙色毛发的狸花猫。
二十七岁的他独自生活,在一家室内设计的外包公司工作。